“等待吏部選官,那二十三四歲時,就是在洛陽士林混唄,偶爾呼朋喚友,知己請客,還能去青樓酒肆尋歡買醉,揮灑筆墨……
“在下之前在洛陽備考時,看見的進士前輩們都是如此,老前輩也是這樣嗎。”
“不全一樣,沒你們現在年輕人這麼花天酒地……不是,你問這個做什麼?”
歐陽戎淡然問道:
“那你可知大郎現在多少歲了?”
“虛歲二十四……”
袁象山話語頓了下,然而歐陽戎不等他反應,徑直伸手指了指蘇大郎,又指了指他身後的聚賢園書房方向朗聲:
“煩請老前輩仔細看一看二十四歲早已及冠的大郎現在是什麼生活?
“且不提這次我們出去遊玩是否喝什麼養生茶。老前輩口口聲聲說為大郎好,卻從來不顧及大郎的境遇。
“你十四歲就早已婚嫁成家,不愁旺盛精力,二十三四歲時就進士及第,縱享神都芳華,可是大郎呢,正是精力旺盛之際,成日被關在這深宅大院,身前是書山書海,夜裡挑燈苦讀,白日功課排滿,年輕黑發麵對的卻儘是白首老儒。
“一個月連半日假期都要被師長強占,老前輩究竟有沒有考慮過大郎的感受?”
樓台水榭內,青年的話語鏗鏘有力,一旁的蘇家大郎呆立怔怔,而柱著拐杖的白發老翁臉色愣然,被嗆的有些無言以對,趕忙辯解:
“老朽是為他好……”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歐陽戎前邁一步,打斷道:
“也不求老前輩能感同身受,可直接用師長威嚴壓製大郎本性,打著大郎的父母期盼的名義,行那溫室養花之事,是否太過自私了些?!”
“你……你……老朽沒有……”
“我什麼我,老前輩此前所做所為,哪一點不是這樣,所謂的替在下好替龍城百姓好,也是如此。”
歐陽戎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前輩剛剛說,此前因為其他人對在下的風評,而對在下心生好感,後來又因為所謂的當街親眼目睹乞丐尋討而對在下失望,甚至還半路回家有感而發寫一篇大作批判……
“嗬,那老前輩當時可有去問過街上乞丐的來曆原由?
“很顯然,老前輩沒有,老前輩也並不知道這些乞丐其實皆是來自其它的受災縣城!
“恰恰正是因為同是受災縣的龍城縣百姓過的好,聲名遠揚,才吸引周圍數縣的災民們絡繹不絕的趕來。
“老前輩也不知道這些每日皆有趕來的災民們,在日落前都會被送去城郊賑災營收容。
“甚至老前輩連城外究竟有多少座賑災營,這些賑災營每日光是免費派米就消耗了多少糧食,這些統統都不知道,或者說不在意,不關心。
“老前輩隻關心在外麵看了一眼就有感而發,回家寫的文章大作是否句式對仗、聲韻和諧。
“嗯,說什麼眼見為實,難道隻看見了表象,就該視作現實嗎,那這又與盲人摸象何異,不過是有眼無珠罷了,甚至還不如盲人摸象呢,至少後者還知道親曆親為,隻不過以偏概全罷了,而老前輩連偏都偏不到點子。
“老前輩就是這樣做大郎明師的嗎?”
歐陽戎輕笑一聲,不知何時起,他已經走到石桌前,邊說邊垂目看完了桌上那篇所謂的《哀災民序》。
“爾等小輩你……”袁象山柱著拐杖,搖搖晃晃站起,嘴皮子打著顫。
年輕縣令搖搖頭道:
“老前輩習慣了有眼無珠,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罔顧事實,侃侃而談,發表長篇大論,在下可不習慣這樣,得反複確認了後,有些話才會講。
“剛剛不太願說話想認真辨清某人成色時是如此,現在欣賞老前輩這篇‘有感而發’的大作也是如此。”
說著,歐陽戎食指朝下,指了指桌上這篇駢文,一臉誠懇,學著某人剛剛的話語道:
“可能說的不中聽,但就是實話實說,也是為了老前輩好,老前輩這篇文章寫的……不太行,有點失望。”
他淡淡道:“過於崇尚駢儷,藻繪相飾,文格卑靡,無病呻吟罷了。”
歐陽戎沒有說錯,仔細看了幾遍後,確實是實事求是的講話。
這方世界目前還並沒有什麼八大家與古文運動,大周文壇流行的這種駢文之風是自南北朝留傳下來的。
此文體,講求對偶和聲律,由於要遷就句式,容易演變為堆砌辭藻,意少詞多,十分影響內容表達,也就是徒秀文筆,內容空洞……
此刻水榭內,袁象山被說的百口莫辯,似是有些急了,臉色漲紅的咳嗽。
“老師息怒……”蘇大郎趕忙上前輕拍老師佝僂的背。
看著麵前這對師徒,又想起今日遇到的事情,歐陽戎腦海中忽然閃過某篇記憶頗深的古文。
歐陽戎搖搖頭道:
“老前輩就是用這種文章教導大郎的嗎,那在下不才,也贈大郎一篇文章,就不寫駢文了,寫些言之有物的話,這是曾經某位偶遇的前輩贈我的,改了點,獻醜了。”
歐陽戎站在桌邊,鋪紙研墨,卷起袖子。
他隨意捏筆落墨,轉而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一揮而就。
“寥贈大郎。六郎,阿山,走吧,咱們彆再在這裡礙某位明師眼睛了。”
放下筆後,也不等墨水晾乾,歐陽戎轉身走出水榭。
燕六郎、柳阿山等人連忙跟上。
袁象山見狀,推開攙扶的蘇大郎與書童,跳起身來,此刻也不知為何,竟然身手都顯得有些矯健了,老人追出水榭,用拐杖猛戳歐陽戎的背影方向:
“豎子彆走,氣煞老朽,你到底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歐陽戎頭不回道:
“還沒懂?意思很簡單,學生是好學生,但老師可不一定是好老師。
“大郎太尊師重道,老前輩欺負他慣了,但彆想欺負到在下頭上,龍城縣的情況說了你也不懂,就不勞煩您指手畫腳了。”
就在袁老先生氣的直跺腳之際,離水榭不遠處的長廊上,正有一道倩影已經靜立傾聽了許久。
“小姐,這要不要去勸……”倩影身後,一個包子臉小侍女不禁問道。
“噓。”蘇裹兒眯眼瞧著那道挺拔的背影。
而水榭內,慢了一步的蘇大郎路過石桌時不禁緩緩停步,低頭看著桌上筆墨未乾的文章,怔怔呢喃:“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蘇大郎不禁抬頭,此刻與長廊上的妹妹一樣,默默望向那位年輕縣令大步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