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彆了同僚,瘦馬上的胖老頭臉上笑容早已收斂,垂目走神。
他抓著韁繩手,兩根枯指微曲,有節奏輕點馬背鬃毛。
嘴中不時嘀咕。
又在算賬了。
這位天下士子心中保離派頂梁柱、鬥爭在抵抗衛氏最前沿的大周名相,日常生活,沒有半點慷慨激昂或陰險狡詐,反倒做著世間最乏味的事情。
算賬。
胖老頭在算著天下十道千餘座州縣的租庸調稅收,算著國庫的虧空,與來年的預算。
還有衛氏女皇與大周朝的貴勳、公主們在洛陽城內任性奢靡的花銷。
對了,還有朝廷眷養的那一小撮屁用沒有的練氣士。
在出身儒門的胖老頭眼裡,
遁隱世外的也就算了,可行走世內的、儒門等顯世上宗以外的這些練氣士,本身就不事生產,還不能治國安邦。
除了在戰場上,給本就剽悍凶猛的大周邊軍錦上添花外,隻是個漂亮掛件罷了。
因為神話鼎壓等種種限製,這些儒門以外的練氣士,本該遠離最容易異化道心的至高皇權,去江湖上當‘孤魂野鬼’才對,生滅由天。
結果偏走捷徑,為了資源供給,學起儒釋道三宗,打起修心修行的幌子入世。
而女皇陛下與魏王府等權貴家族,偏偏喜歡這種“漂亮掛件”,或者說,它們自身也去投入產出這種“漂亮掛件”。
乾吃白飯,並且徒增黨爭、權鬥這些內耗的慘烈程度罷了。
可這世間最無奈的事情便是:
心甘情願種田的人沒有,好好燒菜做飯的廚子少,可爬上桌麵吃乾飯的人極多,還囔囔著大魚大肉,並且有的打起飽嗝後,還在桌子腿下亂踢。
若問狄夫子,大周宰相算是什麼?
便是上麵最大的一個廚子了,要備好一大家子的飯。用某位年輕縣令理解的話說,就是經濟決定上層建築。
街道上,騎在馬背上的胖老頭目視前方,十分安靜。
側方緊跟著的一位瘦骨老仆,瞧見主子的緘默模樣,早見怪不怪。
這位算賬算得搔短白頭的夫子,在朝堂上,或在人群麵前,是一番模樣……幽默暢談,言辭犀利。
可辦公或獨處時,又是一番模樣……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離開雍容大氣的紫微宮,還需要走右掖門離開皇城。
出皇城後,遠處正前方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洛水。
洛陽城若是俯瞰,近乎方形。
一條洛水橫貫中部,將其分為洛北、洛南兩片裡坊區。
大周皇宮位於洛西北。
皇族勳貴居住洛東北的裡坊區。
洛南裡坊區,與它們隔著一條洛水,是大多數普通人居住活動的地方。
朝廷的官員大臣們,也大多居住在洛南的裡坊區。
不過他們大都靠近洛水,因為洛水有長橋,這樣子,隻需渡過幾座橋,就能直接抵達皇城,上早朝了。
狄夫子的宅邸,便是在毗鄰洛水南岸的積善坊。
一行人渡過洛水,剛抵達定鼎門主街,便撞見一群奇裝異服的番人使節。
他們似是入京進貢,一路東張西望,滿眼新奇的打量著絢麗多彩的洛陽街頭。
整座洛陽城都彌漫著開放繁華的氣氛。
有穿胡服戴胡帽的洛陽少年郎,也有穿齊胸襦裙如仕女畫中走出的豪放小娘子,亦有緩行守禮的道士與僧人。
有道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看見這些不知從何處慕名而來的高鼻梁番人,街上的洛陽百姓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整座洛陽城,最不缺的就是胡人番人,西市胡商、酒肆胡姬、藩國使節,一抓一大把,還都是口吐流利漢言,全混在了洛陽百姓的日常營生裡。
甚至有不少洛人,朝這些新來的外國人投去了看鄉巴佬一樣的調笑目光。
狄夫子看見這些不知哪個旮角裡冒出來的外國朝拜使節,微微皺眉。
“回禮又要花錢啊。”
嘀咕一句,胖老頭打馬遠去,隻是身後跟隨的空蕩車轎規格,暴露了身份。
定鼎門主街上,百姓與使節們瞧見宰相車轎紛紛讓路恭送。
“是狄夫子!”
“這個點,應該是下朝,夫子還是不愛乘轎……”有洛人朝同伴炫耀見識。
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使節們並不知道遭到了胖老頭的小嫌棄,被接待的大理寺官員連忙拉扯使節們,側身讓到大路邊,他們轉頭注視著那位天朝上國的權相背影,滿眼敬仰崇慕。
狄夫子騎馬返回了積善坊的宅邸。
這座宅邸並不大,當初起複時,女皇榮寵,賞賜過一座豪華宅邸,但是卻在洛東北的勳貴區。
他沒去住,因為離皇城太遠,值班上朝都不方便。
而這間積善坊內的樸素宅邸,距離皇城近,狄夫子便常住此宅,雇傭的仆人也少,算是省錢。
不過房子小也有房子小的壞處,比如此刻,全國各地前來拜訪遞貼的人,排隊都排到了街上,停放的馬車差點將積善坊的街道堵死。
胖老頭挺有經驗,快馬揮鞭,甩開後方笨拙轎子,直接繞道,走宅子後門進府。
老管事早就守在後門附近,匆匆上前,遞上整理好的帖子:
“老爺,今日的遞帖,您過目……”
狄夫子翻身下馬,先將老夥計牽進馬棚,蹲下灑些草料,拍拍手走出棚子,接過請帖。
他習慣性眯眼,掃了一遍,突然抽出末尾一份,打開細瞧了眼。
胖老頭將其它一整疊遞歸管事:
“拒了。”
少頃,合起了手裡留下的那份請帖,說:
“把謝旬大弟子帶去書房。”
“是,老爺。”
約莫半時辰後。
一間書本在木製涼榻上堆積如山的樸素書房。
輕微“吱呀”一聲,房門從內打開。
有一位自江南道江州匆匆趕來的國字臉嚴肅青年,輕手輕腳走出書房,恭敬的合上房門,沿長廊遠去。
房內,半掩的窗扉下。
狄夫子坐在一張桌腳墊書的舊公案後方,他隨手翻開了謝旬送來的信件與…一副畫冊。
畫冊攤開。
一副無比熟悉、卻又略微陌生的縣城地圖映入眼簾。
狄夫子抬眉。
熟悉,因為這是他曾貶謫任職過的龍城縣。
陌生,因為這座龍城少了點東西,又多了點東西。
這位私下緘默、不苟言笑的胖老頭眯眼,繼續打量。
俄頃,他忽“咦”一聲,掩冊抬頭,犯起嘀咕:
“還能這樣子省錢啊?”
夫子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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