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八、夫子的欣賞(1 / 1)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二百七十八、夫子的欣賞狄夫子對於龍城縣乃至那座偏遠江州,隱隱有一點特殊感情。

那曾是他仕途與誌向雙雙失意、處於低穀之時,一處寧靜寡淡的心靈寄所。

江州自古多貶官。

遠離關中兩京的權力中心。

龍城更是江州最偏之縣城。

毗鄰,傳聞有神女仙子身影驚鴻而過的雲夢古澤。

狄夫子尤記得那兒的農家小炒菜與醃製的榨菜好吃。

民風質樸木訥,卻又不失吳越兒女恩仇剛烈的血性。

隻可惜窮山惡水,水災之頻繁,冠絕江南,可憐催生百姓迷信,導致境內水係鬼神的淫祀頗多。

於是狄夫子任滿調走之前,留下了一座頗為滿意的巧妙水閘。

省錢易造,治水高效,立竿見影。

然而眼下。

有人在龍城版圖上,將他的水閘輕飄飄抹去,添上了一座大巧不工的新渠。

改堵為疏。

化腐朽為神奇。

“蝴蝶溪,折翼……渠?折斷蝴蝶翼嗎。”

書房的桌麵上,一張展開的地圖畫冊,折疊導致的皺褶處已經被某個胖老頭的枯掌反複撫平。

有一根手指,指肚沿著地圖上那一條顯眼筆直的水渠,從西端起點渡口到東端終點渡口,緩緩摩擦滑過。

像是在專注模擬著什麼。

一炷香後,伏案的胖老頭突然後仰,背靠椅子,頷首:

“孤子落,全盤活,此縣不再窮山惡水也。惡水已治,山不複窮。”

狄夫子臉龐上露出一絲笑,轉過頭。

直到這時,他才看向了除這份精彩圖冊之外、謝旬派弟子呈來的一封信件。

此前的圖冊上僅有地圖,與對折翼渠的詳細展現,並沒有對建造、促成者提及絲毫。

狄夫子抽出信紙,徑直攤開,垂目,上下掃了一遍。

被派去江南看護廢潯陽王一家的謝旬,在日常曬著愛徒。

然而這一次,作為天下士子公認儒門領袖、每日收到雪花般信件的胖老頭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將這些自薦或舉薦信件匆匆掃過,束之高閣。

他起身,走去書櫃,嘴裡呢喃:“龍城令,歐陽良翰……”

狄夫子從書櫃某疊信件中,抽出一封信,打開後,又瀏覽了一遍。

這封信是禦史中丞沈希聲去往江南做巡察使,治水患、查米案,返回洛京後,第一時間遞送過來的。

除了介紹此次江南行的詳情,這位禦史中丞話裡話外,都在誇讚一位年輕縣令,信件末尾也頗酸的提過他是“謝旬高徒”。

歐陽良翰。

狄夫子有些印象。

久視元年那一榜的進士探花郎,名字也取得好,初得女皇賞拔,在丁母憂後,再度回京任禦史。

但似是受衛氏誘導,他衝動諫告盛寵驕橫的長樂公主,當庭頂撞女皇,廷杖七十,下獄。

此事,直接導致幽居宮廷的相王十分不滿。

長樂公主是相王的親妹妹,也姓離,本就同情父係親族,是相王儘全力拉攏的對象。

而歐陽良翰出身儒門書院,天然的保守清流一派。

嗯暫且拋開長樂公主持寵驕橫、逾越法製的事實不談,嗯,有衛氏女皇在前麵做表率,大周公主等女性貴族驕縱傲慢些怎麼了?

他應該屁股坐在離氏與乾統這邊才對,結果刀刃向內,連自己人都捅?

把要拉攏的重要盟友推往死敵衛氏,隻管對錯,不管屁股?

哪裡冒出的隻會明辨是非的傻子?

相王那邊頗為生氣,當時傳來的意思是,任由歐陽良翰自身自滅,讓他們這些保離老臣不要管,死在獄中就算了,順便還益於長樂公主消氣,讓這件事早點過去。

然而,歐陽良翰畢竟是白鹿洞書院出身,又是在南北士林人緣極好的醇儒謝旬高徒。

於是,當時包括沈希聲在內的幾位白鹿洞出身的老臣們,默契的上書試了試,再聯合沸騰的洛陽士林清議……最後竟是撈出了人來。

不過,歐陽良翰卻也被女皇陛下隨手打發去了偏遠的江州,做了個芝麻縣令。

雖然他獲得了世人心中正人君子的美名。

但也得罪了相王與長樂公主那邊,朝中的保離派大臣們,大多數達成共識,不敢再幫,暫不多管。

後來,也隻有謝旬還在關心這位愛徒,時常引薦。

不過他也不敢再奢求太多,愛徒平安即可,就當是去地方曆練、抹平棱角,對於此前沈希聲等好友的援手十分感激……

那一次風波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狄夫子並沒有太多過問,當時他仍在忙一件更為重要之事。

所以這些都是沈希聲等幾位大臣在奔走。

不過,狄夫子對此也是默認同意態度。

除了維護禦史敢言直諫的清流傳統外,

他其實想瞧一瞧,女皇陛下的態度,是否轉變。

自從女皇陛下臨朝,奪取兒子皇位,以威製天下,啟用娘家衛氏、狠辣酷吏與陰陽家練氣士,大力清洗朝堂,改乾為周之後。

“河清海晏”了太久,狄夫子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麼勇敢無畏的年輕人了。

竟敢提前備棺,冒犯聖顏,頂撞公主,指桑罵槐,把這母女倆一塊兒罵。

既然衛氏欲利用歐陽良翰攻擊長樂公主,往保離派大臣們身上潑汙水。

那他也借歐陽良翰之事,來個投石問路。

狄夫子要瞧瞧,眼下坐穩朝堂多年、自覺法統已經穩固的女皇殿下,是否開始重視起身前身後名了,考慮所謂的“千古聖名”。

好大喜功的帝王,大多是愛惜羽翼,哪怕明麵上的。

最後的結果是,在天下士林的沸騰、與洛陽城民意的廣泛同情下,女皇陛下雖大怒,卻最終壓住了殺心,

後來,反而還利用長樂公主主動提出不殺、不給他名垂青史機會的理由,順驢下坡,未殺歐陽良翰,

並且還名義上給了他升官,驅出了京城。

看來陛下終究是已年邁,開始意識到某些身後事與身後名了。

而此前所做的種種冷血之事,也開始在儘力粉飾,

近些年來,對太平盛世的廣為歌頌,就是最為明顯的例子。

她是在努力效仿太宗英跡啊。

狄夫子歎氣,搖了搖頭。

不管如何,洞明女皇有如此心跡轉向,關於某些此前提都不能提的話題,他可以開始緩緩推進了。

如此看來,歐陽良翰諫告長樂公主的事件,利弊交加,確實算是效益挺大,雖然這位年輕人也算是歪打正著。

不過,狄夫子不太喜歡,一個隻會明辨是非的年輕人。

因為躺下什麼也不乾,隻明辨是非,易;

而站起身,起而行之,去辦實事,難。

況且有時候,明辨是非也很難,

這連聖人都不一定辯的明白。

他年少讀書,閱覽萬卷,發現明辨是非這件事,簡直難倒了古往今來的無數英雄好漢。

可它又像一味容易上癮的大補藥,令年輕人激動萬分,最後隻會成日明辨是非,荒廢了正業。於是他年輕時就立誌,不能做一個隻會明辨是非的所謂清官……

書房窗外,一片樹林齊齊攢動,嘩嘩聲傳入屋中,拂起了胖老頭手中信紙的薄角。

狄夫子看了眼案上隨風翻起的折翼渠圖畫,若有所思:

“不隻會明辨是非嗎……”

翌日,狄夫子早起,去上早朝,日常代領滿朝文武,覲見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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