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四十、混亂階梯“大師兄,這份奏章不能呈,你是在氣頭上,要慎重。”
早晨,飲冰齋門口的院子裡,一襲紅裳攔住了準備出門上值的弱冠長史麵前。
謝令薑手中一柄合攏的紅傘橫置,正好擋在了歐陽戎垂臂抓著奏本的右手處。
前夜在潯陽王府書房夜謀後,謝令薑看見歐陽戎丟下一句輕笑話語,就轉身離開,便不禁蹙眉擔憂。
昨天的聖旨緊隨到來,大師兄陪同接旨、平靜如常的態度,更是讓她忐忑不安。
可能是因為夜裡三更後,潯陽城下了一場小雨,也可能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
當夜回到閨房就寢,謝令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
第二日一早,她提一柄紅傘,早早出門,宵禁剛解除,就趕到了柴桑坊的槐葉巷宅邸,攔住了準備出門的大師兄。
院中,被雨露、泥水打濕裙擺的謝令薑,忍不住看了看歐陽戎手中的那本奏折。
果然,大師兄昨夜可能沒有睡覺,在伏案奮筆疾書。
歐陽戎一臉平靜,朝一臉擔憂的小師妹道:
“我沒在氣頭上。我很冷靜。”
謝令薑搖頭:“那你怎麼大晚上的不睡覺,寫封奏折,要上書朝廷。”
“就不能是冷靜寫的?”
“……”
謝令薑繃著俏臉:“大師兄不準狡辯。”
歐陽戎搖頭:“沒有狡辯,是真話。”
他多看了兩眼麵前的謝氏貴女。
她似是來不及化妝遮掩,頂著淡淡的“熊貓眼”跑來這裡阻攔他。
頓了下,歐陽戎問道:
“小師妹以前,不是也看不慣朝廷政策嗎,還總說我這個大師兄態度太過寡淡、不夠慷慨激昂……現在為何要攔我。”
謝令薑癟嘴:
“以前孑然一身,與朝廷沒有乾係,僅憑喜好,快意恩仇,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從不多想。
“可現在不同,我們是兩個人,你的仕途,最是重要,咱們要認真考慮……”
頓了頓,謝令薑眼圈略紅,凝視著他說:
“我這直性子得收斂收斂,不可影響伱的判斷,凡事咱們需要慎重再三的考慮,我……我才不做彆人嘴中的克夫女。”
她語氣倔強,有些動情。
歐陽戎愣了會兒,失笑:“所以,現在是賢內助了?”
“這是當然!”謝令薑昂起雪白下巴,有點翹辮子:“大師兄就偷著樂吧,善導大師給我看相說,我是萬裡無一的旺夫之相哩。”
“……”
歐陽戎想了想,沉吟:“他們東林寺的女施主是不是盛產旺夫相?”
“?”
躲過某位賢內助的粉拳蹬腳,歐陽戎笑了下,旋即轉為認真麵色:
“我理解綰綰的擔憂,可這封奏折必須呈上去。”
“為何?”謝令薑臉色有些不理解:
“東林大佛坐落江州之事,大師兄不是年前就已知曉,提前準備了嗎?
“我聽姑姑與王操之提過,大師兄精心準備的造佛良策,兼具治水,不僅不太勞民傷財,還能造福潯陽百姓們。
“大師兄還要上書做什麼,難道是大周頌德中樞的事情?可按照衛氏營造的氛圍,現在反對頌德中樞,幾乎等同於反對大周法統,大師兄不會不清楚吧。”
歐陽戎點頭:“我自然知道。”
謝令薑欲言又止。
而這種時候,大師兄還上書奏折,幾乎已經表明了不支持的態度,與反對無異了。
誰知道這封奏折,會不會成為衛氏等政敵攻擊大師兄的把柄。
從前夜得知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的建立,謝令薑便嗅到了頗為熟悉的味道。
她心裡大致想到了隨後的輿論走向、朝堂地震。
定然又是一次紛紛站隊的表態,與清除異己的洗牌。
謝令薑深呼吸一口氣,努力柔聲:
“聖旨剛發出,現在洛陽那邊情況還不太明朗,大師兄,咱們要不再等等,看看夫子他們的表態,還有朝局走向,再決定要不要上書?”
歐陽戎搖搖頭:“有些事,得趁早。”
他看了眼謝令薑,問:“小師妹知道我奏折寫了什麼?”
謝令薑紅唇抿成一線,安靜了會兒,點頭:“大概猜到。”
歐陽戎看著她,語氣認真道:
“我確實早有準備,江州大堂是有應對造佛的良策方案,可其它地方呢?
“天下不隻有一座江州,也不是所有州,都有江州的條件與運氣。
“聖旨與禮部官員的要求,我都認真看了,為了配合陛下今年秋季、泰山封禪的盛典,建造中樞與佛像的工期如此之緊。
“更彆提禮部那幫老爺們立下的佛像規格,也十分之高,有不低於三十丈金身大佛的限製。
“這等要求,像早有準備的江州大堂,眼下收緊預案,才能提前完成,堪堪達成這條紅線。
“可其它建造佛像的三座州府呢,揚州、桂州,太原府,除了財力最為強盛的揚州,其它壓力都很大。
“陛下私捐的所謂兩萬貫脂粉錢,連造一隻佛掌都不夠,卻還反複強調,不許勞民傷財……嗬。”
歐陽戎搖搖頭:
“還有那座大周頌德中樞,令天下各州為其募捐的所謂‘頌德銅’,最後不還是要平攤到百姓頭上,這與多加一筆苛稅何異?
“而從地方官府到朝廷中央,這筆銅銀也不知道要過多少雙手,有多少損耗,最後熔鑄成這座的頌德中樞,上麵不是流滿了‘民脂民膏’是什麼?。
“我雖微薄,一介長史,獨善其身,可以,但絕不一言不發。”
他語氣平靜,繞開謝令薑,帶著奏折,朝院外大步走去。
謝令薑為之動容,回首凝視他背影問:
“可是前夜在書房,大師兄不是還勸離伯父,上書表態支持嗎?為何今日大師兄為何……”
歐陽戎沒回頭:
“因為潯陽王府乃砧板魚肉,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勸諫主公上書支持,乃是我作為王府謀士的責任。
“而走出王府,披上這身官服,我便是一州長史,此乃不辭之責。”
謝令薑眼睛定定看著大師兄離去的背影,
沒再阻攔……
上午,歐陽戎向駐守江州的監察禦史,遞交了親筆奏折。
大步走出了這座公署。
隻是在他走後不久,公署內的院子裡,出現了一道宮裝婦人的身影。
婦人一襲緋紅宮裝,妝靨點唇,表情冷漠。
若是歐陽戎在此,定會一眼認出,此婦人正是當初在龍城鹿鳴街見過一麵的彩裳女官妙真。
妙真端手佇立,身後有兩位青衣宮女,一女手捧書冊,一女輕捧朱筆,皆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