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自上而下的寒士(1 / 1)

他鼻翼微顫:“嗬,三年又三年,現在再加一年,主官說話,儘是戲言。”

歐陽戎點頭:“果然如此。”

“長史早猜到了?”

“嗯。”

秦恒沉默下來,歐陽戎身子前傾,垂目為其倒上一杯茶,冷靜分析:

“我也為長史,藍長浩的利益計較,我大致猜到些。

“要求這一批駐守將士延期一年,除了避免輪換中造成的磨合不穩空隙,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外,還有給桂州短期省下一筆軍務開銷的小心思。

“照例,期滿調走的將士們,需要一次性付清延期拖欠的軍餉,同時還要承擔一筆遣散的路費,

“更彆提輪換而來的新將士們,也需要款待安置,又是一筆開銷。”

秦恒越聽,眉頭越緊皺。

他是職業武官,腦回路直,而這裡麵的利害關係,此前從未細想。

一時間,有些怔然。

秦恒眼底傾佩,忍不住看了看麵前這位低頭停頓、輕抿茶水的狐白裘青年。

“其實,這本就是駐軍州府該儘的義務,畢竟這類邊陲州府的自主權比咱們這些尋常州府大得多,無需上繳的截留賦稅也更多。

“桂州又是嶺南道西隅的大洲,若單純是這種小計較,可能今年過得艱難點,但桂州大堂不至於拿不出這筆錢……

“之所以延期一年,是這位藍長史心裡在算另一筆賬,也是比駐軍軍餉,還複雜、重要得多的賬。”

“什麼賬?”秦恒不禁追問。

歐陽戎品了品嘴中逐漸回甘的茶水,垂眸繼續說道:

“佛像。

“女皇陛下的桂州大佛。

“藍長浩四處奔走,延期一年,就是為了給建造大佛擠出時間與銀兩。

“此前陛下的新聖旨也寬限了期限,現在,一年時間,足夠他與桂州大堂為陛下建造一尊昂貴的金身大佛了。

“嗯,至於駐守將士輪換之事,所要的錢糧,一年後再說吧。”

秦恒語調頓時變大:“省軍餉,造佛像,他豈能這樣?”

歐陽戎點頭:

“是將已經妥協延期過的駐守將士們再延一年,還是發放軍餉、輪換調將士後拮據窘迫的造像,這筆帳怎麼算,對藍長浩而言很簡單。

“況且,舉著建造佛像的大旗,延期之事自然是一路暢通。”

秦恒寂靜片刻,突然問道:

“那麼一年後呢。誰知佛像要花資多少,若是造完佛像,沒錢了怎麼辦,一年後,桂州大堂能再擠出軍餉?”

歐陽戎用一種默而無言、不言而喻的複雜目光注視秦恒。

後者聲音止住。

二人安靜對視了好一會兒。

答案在他們心裡。

不多時,秦恒背影憤慨的離開。

歐陽戎坐在小茶幾前,沉默擺弄茶具。

他認認真真的喝完麵前這一壺半涼的茶,才起身離去。

沒浪費一滴。

第二日,上午。

潯陽渡碼頭。

一艘隸屬柳州大堂的官船上,船夫解開繩索,準備啟航。

船下的碼頭上,有兩隊人影,緩緩靠近。

兩隊人馬的領頭之人,皆是緋紅官服,並肩前行。

“多謝歐陽大人抽空相送。”

“藍大人客氣了,可惜未請藍大人吃飯,是在下沒儘到地主之誼。”

“無妨,下次有機會再吃吧,桂州那邊山裡的刁民不少,很不安分,本官得早點回去,歐陽大人,吾輩皆是陛下臣子,職責為重啊。”

“嗯。”

歐陽戎反應平淡,轉頭看了看翹起下巴的藍長浩,忽問:

“藍大人看起來心情不錯。”

“還行吧。”

藍長浩目光遊離,環視一圈千帆停泊、熱鬨非凡的潯陽渡,感歎了下:

“說起來,真羨慕歐陽大人啊,能在這等好山好水好位置任職。”

歐陽戎答:“桂州也是好地方,否則陛下為何讓一尊大佛落下。”

“可也比不上歐陽大人的江州。”

藍長浩撇嘴:“歐陽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桂州,在造像四州中,屬最窮的,也是最難。”

歐陽戎意味深長語氣:

“不管在哪,也不管多難,維持穩定安定,讓百姓安居樂業,最是重要,各地都有難處,都有戰戰兢兢之處,否則要咱們這些穿官服的讀書人做什麼。”

藍長浩停步,轉頭,看了歐陽戎一會兒,點點頭:

“嗯,說的有道理,還是歐陽大人格局大,另外,謝謝歐陽大人上書推遲,轉送而來兩萬貫脂粉錢,本官代替桂州百姓們,謝過歐陽大人了。”

“藍大人客氣了。”歐陽戎搖搖頭,頓了下,問道:“我近日聽說,桂州那邊的駐守官兵被延期了一年?”

藍長浩微笑:“歐陽大人當真隻是‘近日’才聽說?”

歐陽戎未氣,耐心叮囑:

“藍大人回去後,最好安撫或犒勞下駐紮將士們,好好給些解釋,桂州特殊,穩定為重……”

“傳聞沒錯,歐陽大人果然是位令人傾佩的正人君子,不僅本州事務,還心憂天下事啊。”

藍長浩讚揚了下,語氣如常問:

“所以歐陽大人是覺得本官本事不行,才上書反對延期的,對吧。”

歐陽戎與他對視,無懼無縮,提醒道:“麻煩藍大人想想,桂州士子慘案才發生多久。”

藍長浩冷哼一聲:“咱們桂州這片綠葉,倒是更加陪襯歐陽大人與江州這朵紅花。”

歐陽戎問:“藍大人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歐陽大人彆揣著明白裝糊塗。”

藍長浩甩袖,語氣有些不滿道:

“本官可沒有歐陽大人這樣的機遇條件,年少登科,弱冠揚名,年紀輕輕就貴為上州長史,還有大儒為師,有五姓七望站台,更得朝中諸公青睞,更彆說可能還簡在帝心了。

“你倒是前途無憂,本官卻沒這麼好的運氣。”

“我沒藍大人說的這麼高枕無憂。”歐陽戎目不斜視,認真道:

“藍大人的事跡,我聽說過,亦是年輕才俊,早早登科,不比人差。”

“事跡、年輕才俊……你是笑話我當年不自量力吧?”

歐陽戎斬釘截鐵答:“並沒有,反而覺得藍大人不俗,沒有大才,如何疏狂。”

“可你知不知道,頂撞那位老宰相後,我仕途一直暗暗受阻,被人避之不及?”

他搖頭:“不知。”

藍長浩笑出眼淚:

“哈哈哈,就算有才又能如何,上麵沒人,無貴人相助,再有才華,也不過是路邊草木,無人矚目。”

歐陽戎緘默。

藍長浩突然讚同:“歐陽大人說的沒錯,我們這些穿官服的讀書人,確實需要戰戰兢兢,維穩安民。”

他話鋒一轉:“可是若連官帽子都不保,或者芝麻小官,那還維護個屁。”

說完,藍長浩昂首挺胸,背影倨傲,隻丟下一句:

“歐陽大人看著吧,桂州是窮,可造的佛像,絕不比江州差。”

歐陽戎轉頭看著他背影,嘴中千言,化為一句:

“藍大人一路順風。”

“借汝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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