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歐陽戎發現,離閒一家聽到這是袁老先生所製之符後,表情大多稍微放鬆下來。
很顯然,十分信賴那位上清袁老天師。
謝令薑邁出一步,卷起些袖子,露出皓白手腕:
“還是我來吧。”
陸壓卻搖了搖頭。
“此屋內眾人,唯獨謝道友與歐陽公子不行,不是不信任,而是你們未見過先師……”
他話語點到即止,目光越過謝令薑,投向離閒、離大郎等人身上。
離閒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離裹兒往前邁了一步。
可是卻有一道聲音比她更快:
“道長,我來吧,阿父年紀大了,而且身份尊貴,不能有失,我乃長子,應當我來才對。”
離大郎走到了陸壓麵前,轉頭又朝幼妹離裹兒認真道:
“裹兒退下,你身子骨不如我,龍城大孤山那次,被衛少玄他們追殺,你已經為咱們站出來過一次了,那次已經很愧疚了,怎能再讓伱上。”
歐陽戎與眾人皆側目。
離閒、韋眉臉色慚愧:“大郎……”
離裹兒亦是不滿開口:“阿兄逞什麼能……”
離大郎突然朝她展顏一笑:
“沒事,阿妹,都一樣。”
離裹兒抿唇。
眾目睽睽下,離大郎端起了茶碗,笑著朝陸壓道:
“道長,接下來怎麼做,口訣又是什麼?”
陸壓深深看了眼這位潯陽王世子。
察覺到好友的堅毅目光,歐陽戎適時開口,朝離閒、離裹兒道:
“隻是做個後手,不一定用得上,況且激發降神敕令不會直接威脅生命,這次就聽大郎的吧。”
眾人止聲,臉色複雜。
“好,那就世子殿下了。”
陸壓突然點了點頭,以眾人沒有見過的速度迅速掐訣,旋即手中碧藍瓷瓶“啵”一聲彈開,瓶口飛出一粒深黑色的血滴,落在了他兩指撚有的紅字黑底符籙上。
符籙自燃,暗紅色灰燼化為一縷青煙,溜入茶碗中。
離大郎沒有猶豫,將碗中符水一飲而儘。
放下茶碗後,隻見表情像是喝了苦藥一樣,轉頭朝韋眉、離裹兒道:“阿母阿妹要不取顆蜜餞。”
他一臉苦逼。
眾人愣了下,旋即忍俊不禁,氣氛稍微放鬆……
陸壓朝飲下符水的離大郎交代一些事情後,書齋會議很快散去。
陸壓帶著黃萱準備離開,返回茅山祖師堂。
一條長廊上,離閒有些依依不舍,和陸壓走在最前麵送行寒暄。
黃萱落在了後麵,與歐陽戎並肩而行。
她忽而抬頭:
“恩公,那天我和爹爹若是沒有隨陸師兄逃走,而是被裴夫人請了出去,當眾給你敬酒,你是不是會很失望?”
歐陽戎看了眼她,想了想道:
“真話還是假話?”
“真……先說假話。”
“假話就是,我不喜不悲,堅定自己,繼續行善,不問回報。”
黃萱一愣:“那真話呢。”
“真話啊。”
歐陽戎扭頭看了看長廊外麵的夜景,澄澈眼神倒映著天際銀河:
“真話就是,會有些沮喪,會難受很久,但是我也不苛責你們的選擇,畢竟好日子誰都想過,心裡還會有些自責,你們是潯陽城的一份子,我這個江州父母官,沒有讓你們過好一些,你們才選擇了那些富商。”
黃萱問:“恩公這樣,就不累嗎?”
“累?累了就睡唄,睡一覺就精神了。”
“我是說心,心累。”
“心?一人之心,當然會有累的時候,但是千萬人之心呢?
“當你要做的事,代表著千萬人之心呢?”
歐陽戎嘟囔搖搖頭,突然從袖中取出一張黃萱熟悉的青銅假麵,他朝她擺了擺麵具:
“這是在龍城一個朋友留下來的,以後我也可能和那個朋友一樣某天不在了,但我會把它交給下一個人。
“其實我剛開始去龍城的時候,並不是單純以什麼為己任,戴上這張麵具的,我有私心,隻是順帶而為,隨時準備摘下麵具,辭官跑路。”
瞧了瞧臉色驚訝的黃萱,某位名揚天下的正人君子笑了笑:
“是不是沒有想到,是不是一直以為我這樣的正人君子,應該一開始就是以一個崇高的理由投入為民請命的事業?不應該摻雜半點私欲,否則就不完美了?”
“有一點……一點意外。”
歐陽戎揉了揉她低垂下的小腦袋:
“我覺得沒什麼難以啟齒的,真正意識到我得做點什麼的時候,是在我那位朋友犧牲之後。
“某種意義上,他是受了當時本心並不純粹的我的感染,才毅然決然為眾人抱薪凍斃的。
“我……很愧疚。”
黃萱默默拉了拉他袖口。
歐陽戎低頭朝她說:
“沒事,我沒難過,有些人就是要活得像煙花一樣熱烈的綻放,任何阻攔他在那一刹那絢麗到慘烈綻放的行為,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他的一場侮辱謀殺。
“也隻有如此絢麗的煙花,才能讓下方埋頭沉默的芸芸眾生中的一些人……一些相同的人醒悟,然後也在某日化為了一道絢麗的煙花,點亮黑夜。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煙花的壽命絕不隻有三秒……小萱。”
他忽然按住聽到入神的紅襖小女娃的消瘦肩膀:
“現在這才哪到哪,都還沒有到我這枚大煙花閃亮登場呢,我怎麼會累呢?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巴不得!”
黃萱轉頭,看著麵前長史恩公的燦爛笑顏,有些怔色。
歐陽戎用力揉了一把滿是笑意的臉龐:
“當初阿山在龍城綻放了一次,可把我眼饞的,不過他隻讓龍城人看到了,而我,高低要讓天下人瞧瞧,讓阿山羨慕羨慕我。”
黃萱用力點頭:“好,我……我一定認真看。”
歐陽戎忍俊不禁。
少頃,他收斂表情,忽然指向她懷中一疊書本:
“你謝姐姐送的?”
“嗯,她說我可能做不成書院才女了,但是還是要多看書。”
歐陽戎頷首:“對,覺可以少睡,飯可以少吃,書不可以少讀,哪怕當了道士。”
“好。”
少頃,終於走到長廊儘頭,眾人停步。
臨行前,某位紅襖小女娃回頭看了一眼。
那位說話溫聲細語、悄悄揚言要成為全天下人頭頂煙花的長史恩公已經轉身忙碌去了,好像從認識起,他就一直忙個不停。
陸壓提燈前進,沒回頭。
“元萱子,你真要修這茅山上清道嗎?”
“度人無量天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