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姑娘,怎麼不吃了?”
歐陽戎語氣好奇問。
有清秀女子不說話。
庭院中,一顆梨花樹下,初春午時的陽光正落在石桌上一盤半肥半瘦的五花肉上。
盤中每一塊五花肉都被切成了大小均勻的麻將塊,在陽光下紅的透亮,色如瑪瑙,軟而不爛,肥而不膩。
一小把翠綠的蔥花伴著湯汁一起淋在肉塊上,令人望之口齒生津。
歐陽戎剛剛端上了這盤東坡肉,解下圍裙,含笑落座。
他盛了兩碗冒熱氣的白米飯,和趙清秀一人一碗。
趙清秀捏起筷子,在歐陽戎笑視下,率先夾了一口東坡肉。
一隻手掌在筷肉下麵虛托,將肉送入了嘴中。
低頭細嚼了會兒。
咽下這第一口肉後,天青色緞帶蒙的少女,停下了筷子,低頭呆坐,安安靜靜。
沒繼續夾菜。
“唔,難道是不好吃?”
歐陽戎奇怪問完,立馬戳齊一副筷子,手挽袖口,也夾一小塊五花肉送入口中。
“應該還行啊,豬肉隻來得及小火慢燉一個半鐘頭,缺點火候,但我加了點黃酒,除了去腥,還讓肉質酥軟了點。”
聽到麵前“不遠庖廚”的清瞿俊朗青年,嘮嘮叨叨的笑語嗓音。
趙清秀稍微抬起了些頭。
“難道繡娘你不喜歡吃太甜的?”
歐陽戎的嘟囔聲被趙清秀抓他袖口的動作打斷。
桌上有字,濕痕娟秀。
【很甜,真好吃,我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肉】
歐陽戎囅然而笑,捏起筷子,繼續夾菜吃飯。
“多謝誇獎,若是其他人說,我隻當恭維,繡娘本就手藝好,繡娘說好,才是真誇獎。”
趙清秀也開心的笑了,端起熱噴噴飯碗,小口小口吃了起來,吃的格外專注。
庭內梨花樹下,二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一頓午飯吃的津津有味。
歐陽戎安然自若的吃飯,從始至終都沒去問趙清秀上午跑哪裡去了。
【公子什麼時候回城的】
“晨時,處理了點小事,就過來了。
“路過東市瞧了眼,現在的豬肉還挺便宜的,掉回了一斤八錢,嘿,繡娘姑娘是沒瞧過去年的價……
“對了,等我下。”
歐陽戎突然站起身,跑去了客廳。
趙清秀手裡碗筷停住,疑惑轉頭。
沒等上多久,她就聽到檀郎的腳步聲和冰白玉簪子的“瓏玲”聲,由遠到近。
歐陽戎返回,把懷裡一隻小罐子擺在趙清秀麵前,與東坡肉並排。
他懷裡其實還揣了一件小物返回,但沒有立馬取出來。
歐陽戎卷起袖子,一邊打開罐子布封,一邊笑語:
“嘗嘗,東林寺早齋院的醃蘿卜,乃龍城一絕,我回來前路過,取了一罐。
“繡娘應該也熟悉吧,以前在東林寺的悲田濟養院肯定嘗過。”
趙清秀夾了塊,低頭小口咬吃,紅唇白齒間發出的嘎吱脆響,令一向吃相守禮文靜的蒙眼少女,耳根子紅了下。
根據歐陽戎這日子的觀察……繡娘十分容易臉紅,有時候歐陽戎稍微多看了會兒她,被察覺到,繡娘都會低頭紅臉……
坐在桌對麵的歐陽戎像是沒有聽到、沒有看見。
他吃東西就隨意許多,腮幫鼓起,自若咀嚼,絲毫不顧醃蘿卜發出的哢哢脆響。
這隨性氣氛,引得趙清秀緊繃的瘦弱身板都稍微鬆垮了點,放鬆了許多。
她低眉垂眼低著頭,筷子也夾的勤快了些。
吃了一會兒飯。
【上午在承天寺求了一支簽】
趙清秀忽然食指蘸水,桌上落字。
歐陽戎放下碗,奇問
“什麼簽?我看看。”
【不知道,隨手求的簽,不必太過當真】
趙清秀身子側坐,斜對著歐陽戎。
“行,給我看看先。”
歐陽戎微笑伸手。
趙清秀小臉猶豫了下,垂著頭,一筆一劃認真寫字。
【公子幫我看讀下解簽詞】
“寺裡大師沒給你讀一讀?”
歐陽戎眼睛笑的稍彎,目不轉睛的看著麵前坐姿如小媳婦般惹人憐愛的蒙眼清秀少女。
她臉色有些蒼白,似是這幾日沒有歇息好,頗形憔悴。
【沒有,恰好趕上了寺僧午餐用膳】
趙清秀低眉。
“好吧,這些和尚真不稱職,我來。”
歐陽戎大大方方的伸出手掌,放在她手邊。
趙清秀指肚觸碰到了他貼心遞來的溫暖手掌,如兔子般往後縮了下。
趙清秀自懷中取出一隻青綠色小荷包,從裡麵撚出一小張疊好的紅紙,放在歐陽戎手掌上。
歐陽戎眼睛看著趙清秀,兩手放在桌上,折疊的紅簽才打開到一半,手指忽然頓住了。
歐陽戎眼睛看也沒看它,當即右手翻掌,將未打開的紅簽壓在桌麵上,兩手交疊,覆蓋其上。
緊接著,他身子前傾,黑夜般深邃的兩眸直直凝視趙清秀重新煥發期待光彩的臉蛋。
“咦。”
歐陽戎嘴裡發聲,拉長一些音調。
“啊啊?”
聽出來檀郎似是打量到什麼不得了的內容,趙清秀坐姿轉正,小臉麵朝著歐陽戎,滿是期盼之意。
果然,接著她便聽到檀郎十分嚴肅的吟念:
“繡娘姑娘,此簽紅紙,看來求的是一根姻緣簽,這樣的話,此簽詞有點了不得啊……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複何求
“高僧給出的解簽之詞是……
“對對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無須再覓良緣!
“好家夥,這不是姻緣簽的第一簽,簽王嗎。”
趙清秀聽到,他念完簽後,語氣轉而有些疑惑的問她:
“繡娘姑娘,你確定自己沒有拿錯,抽到的是這根簽?
“唔,繡娘姑娘,能有這等姻緣,你以後的伴侶真是有福了。
“連我都有些羨慕他了,神仙美眷,什麼運氣,喏,簽紙拿好,話說,繡娘姑娘現在可有什麼心上人……”
趙清秀臉蛋“騰”地一下紅透了底。
歐陽戎瞧見她臉蛋上,先是浮現出驀歡、驚喜的神色,旋即又被誠惶誠恐的神色所取代。
就像是摧城的黑雲以不容拒絕的勢頭覆蓋了原本藍白潔淨的晴空。
麵對歐陽戎微笑遞回的姻緣簽紙,趙清秀兩隻手掌在身前用力搖擺。
“咿咿呀呀。”
趙清秀站起身來,差點打翻桌上盛放寫字清水的瓷碗,她情緒看起來有焦急,匆匆落筆。
歐陽戎垂下眸光看去。
【我又啞又盲,天殘地缺,豈可耽誤良人,豈會是神仙美眷,我是拖累才對,此簽不靈吧】
趙清秀淒然嫣笑了下,死活不肯接下歐陽戎遞回來的簽王姻緣簽。
歐陽戎一本正經問:
“繡娘姑娘,那你到底是信佛,還是不信佛。”
【不信】
“不信那你為何入寺拜佛求簽。”
趙清秀猶豫了下,手心擦去了桌上的“不”字濕痕,又去後麵,再添兩字。
【信一點】
“信一點,那為何這‘對對佳偶、神仙美眷’的姻緣,不能再信上一點?”
歐陽戎嚴肅問。
趙清秀啞口無言。
歐陽戎手按紅簽,身子前傾,眨巴了眼睛,徐徐開口。
“須知,心誠則靈,你若一點不信,那就真的一點不靈了,伱若信一點,哪怕不靈,也能稍微靈上一靈,明白沒?”
俊朗青年磁性沙啞的嗓音還有說出來的話,宛若一段魔音纏繞天青色緞帶蒙眼少女的耳邊。
趙清秀臉色不禁呆了下。
她用力的點了下頭,立馬伸手,迫不及待去接這支姻緣紅簽。
卻撲了個空。
“啊啊?”她疑惑發聲。
歐陽戎把姻緣塞進懷裡,臉色自若起身,一邊收拾吃完的菜盤碗筷,一邊認真道:
“過時不候,晚了。本公子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簽王,繡娘姑娘送我吧,本公子就卻之不恭了,咱們這是互相贈禮,禮尚往來。”
趙清秀“唰”一下起身,急的兩手前伸摸索,抓住他衣角,一臉依依不舍:“呀呀呀咿咿……”
“姑娘彆急,寫字寫字。”
趙清秀立馬低頭,寫字的手,差點碰落了菜碗,還好被歐陽戎眼疾手快接住。
【會不會不靈了】
趙清秀情緒有點緊張。連剛剛某人嘴裡,冒出的“互贈禮物、禮尚往來”這一茬都沒心思去問。
歐陽戎壓住唇角,一本正經的說:
“怎麼會,簽紙隻是一個形式罷了,還是那句話,心誠則靈,最重要的是有這份心……繡娘姑娘自己悟去,佛曰,不可雲不可雲。”
趙清秀立在原地,蒙眼緞帶上方的秀眉蹙起,眉如遠山含黛。
歐陽戎垂目收拾了會兒桌子,把碗筷送回廚房,回來的時候,瞧見趙清秀還悵然若失的站在原地。
“欸,一個人洗碗好累。”他故意大聲歎氣。
趙清秀紋絲不動的身子打了個激靈,頓時摸索上前,去往廚房。
“還是繡娘姑娘體貼。一起洗。”
歐陽戎表揚了下,上前一起幫忙。
趙清秀本要推脫,歐陽戎卻執意要幫忙洗。
反正都已經讓他“君子下庖廚”破例了,也不差洗碗這一項。
趙清秀隻好做罷,讓出了一半廚房。
二人各自收拾了下,端著碗筷走進廚房。
進門前,趙清秀聽到前方戴冰白玉簪子的俊朗青年突然回頭道:
“對了,誰說天殘地缺就沒辦法金玉良緣神仙眷屬的?
“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說不得以後那人帶繡娘姑娘遇到了良人,那良人堅持不懈,帶你去求醫,尋到了神醫,治好了啞病盲病呢?”
他一副玩笑語氣,趙清秀聽到,輕輕搖了搖頭。
等來到水槽邊後,她手指蘸水,麵朝正在低頭卷袖子的歐陽戎,於砧板上落字。
【已求過神醫,無用的,多謝公子關心】
歐陽戎看見,趙清秀寫完這些字後,她臉色似乎黯淡了點。
趙清秀一人默默走去水槽邊,低頭刷碗。
歐陽戎眯眼,平靜問:
“神醫,哪裡的神醫?誰帶繡娘姑娘找的。”
【家人那邊,請的應該是神醫,都誇是神醫呢】
歐陽戎安靜少頃,微微一笑,卷起雙袖,來到水槽邊,與她並肩一起,垂目洗碗,語氣灑脫道:
“那種鄉野郎中,容易被人愚昧鄉人吹捧成什麼杏林聖手、絕世神醫,隻是以訛傳訛的名頭罷了……”
他胳膊肘輕輕碰了下她的消瘦肩膀,寬慰鼓勵。
“你那些家人常常把你丟在悲田濟養院,哼一看就不關心重視你,她們可能沒有用心尋,耐心找找總是有的,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繡娘姑娘莫失希望,空然悲切……”
趙清秀肩膀停頓了下,俄頃,才繼續洗碗。
“啊。”
她嘴裡發出一道輕輕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表示“點頭”,還是“搖頭”,亦或……灑然。
門沒關,午時風一陣又一陣吹入廚房,驅散灶火餘燼的悶熱。
初春的中午還是很涼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