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五、容真:歐陽良翰,你教本宮做事啊?【8k5二合一,求月票!】(1 / 1)

“不像是紙上成文的規定。大夥都畏懼於它的無形,害怕第一個打破它反噬的後果。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說的就是這個……不過第三種,比它更厲害。”

歐陽戎輕聲,說到這兒停住,目視牆壁上掛著的火把,不知想什麼。

容真正聽的入迷,迫切追問:

“第三種是什麼,你還沒說呢。”

歐陽戎輕吐兩個詞:

“聖人,還有……元君。”

容真凝眉,隻見他回過頭:

“容女史,還用下官說太多嗎,遵循無形比有形更強大的原則,信仰與崇拜構建的權力,自然是最強大的。

“解釋很麻煩,我隻說說這種權力的一點特彆之處……前兩種權力終究是強製性的,而第三種權力卻不是強製性的,它們潛移默化的影響或說控製人們的思想觀念。

“這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彆人的腦袋,讓彆人發自內心的接受自己的道理。都說講道理難、講道理難,其實是很多人沒有‘把自己思想裝進彆人腦袋’的權力。

“而世間擁有這項權柄的存在,鳳毛麟角,容女史也肯定聽過他們……他們成了聖賢,成了君王,成了元君,因為擁有這份權力,他們才是他們。

“這份權力是徹底無形的,古今讀書人、滿朝朝臣、天下百姓、還有現今的吳越兒女,沒有人強製他們,就是自然而然接受聖賢、君王、元君的觀念,這些存在無需說太多話,信徒們自會幫他們辯經,被潛移默化影響的腦袋,會自發的腦補解釋。

“像是道祖嘴中上善的水一樣,遇物賦形,無所不包……不,甚至更進一步,是無形之氣,眾人呼吸如常,視之如常……容女史,今日見了李魚,你確定還要小瞧元君與雲夢女修們?小瞧一座在吳越之地布道了千年、比先秦之後所有世俗王朝加起來壽命都長的隱世上宗?”

宮裝少女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睜大,盯著他神態淡然的臉龐。

這種涉及權力本質的“昂貴知識”,是能在這麼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牢裡說出來的嗎?

可看歐陽良翰的表情,似是順口說出,不覺忌諱,他臉色隨意到好像是覺得老調常談般無趣。

不僅容真震撼,一旁的老楊頭僅剩的獨眼,目不轉睛盯著歐陽戎。

歐陽戎擺擺手,不再多說,走進水牢。

少頃,帶出李魚,沒人阻攔。

走之前,老楊頭突然道:

“歐陽小學士,您是不是曾就任龍城,那兒是不是有一條蝴蝶溪,上遊有一座狄公閘?”

“沒錯,你怎麼知道,以前去過?”

歐陽戎頷首。

老楊頭不答,又問:

“聽說那裡現在建了一座折翼渠?狄公閘也被拆了,是嗎。”

“嗯。”

歐陽戎語氣溫和道:

“看樣子你應該去過,現在有機會可以故地重遊,龍城現在不一樣了,去的人都會喜歡的。”

老楊頭神態有些呆然,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歐陽戎不在意,帶李魚離開。

望著他背影,容真欲言又止。

老楊頭突然道:

“就讓小學士試試吧。”

“你這麼相信他?”

容真問。

老楊頭低聲:

“他和咱們不一樣,我的刑罰,容女史的暴力,用他話說,不過是維護第一層的權力而已。

“這位小學士很壞啊,他沒和容女史你說,他是哪一層的權力,反正絕對與我們不同,這位小學士很像當年的夫子啊。”

“狄夫子?”

老楊頭點頭。

容真蹙眉問:

“像夫子嗎,你怎麼看的……”

老楊頭突然道:

“夫子以前也經常問我,我怎麼看。

“我能怎麼看?我一個隻會行刑的儈子手,哪裡知道怎麼看,但是夫子就是喜歡問我。

“在金陵這些年,我翻了些書,想了些事,才算是能真正看一看。”

容真側目:“你與狄夫子很熟?”

“嗯。當初夫子貶官,是我與同僚押送的,路上認識。”

“你們作為押運的酷吏,不應該是……監督囚禁他的嗎?”

“是啊,所以說,他才是夫子啊。”

老人目露追憶:

“最開始,我對他的印象不過是隻會賣弄權位、迂腐守禮的那種舊式儒生而已。

“朝堂這樣的舊乾老臣不少,喜歡和我們講什麼道德綱倫,罵我們是臭名昭著的酷吏,以後本朝修史要罄竹難書……我們手裡那陣子,也不知沾了多少這類人的血。

“夫子就很老實,從始至終都很配合咱們,當時押送隊伍裡有同僚當眾嘲笑他是慫了的老狗,他也麵色如常。

“我對他隻是普通印象,因為清楚此人確實能辦些實事,從聖人沒有像對待其它離乾舊臣那樣殺他,就能看出,所以那時的我隻是留了一線。

“剛送夫子抵達龍城的時候,我本以為他會心灰意冷,我聽說,這是幾百年前東晉隱士陶淵明都心悠田園的地方。

“把一個想要辦事的強權宰相,丟到這麼一個小地方來,這種落差,隻要是人都很難不沮喪吧。

“這偏遠龍城縣可是離京三千裡啊。

“但夫子當時卻對我們說正好,他回來的正好。

“我看的出來,他望著蝴蝶溪兩岸草房的時候,是真在開心。

“我很疑惑,讓一個宰相當一個蕞爾小縣的縣令,有什麼好的?

“夫子認真說,大夥都說他是鬥南一人,可是說句慚愧的話,他已過的大半輩子在南邊生活的反而少,大部分都是在北邊度過的,在長安在洛陽,南方很久沒回來了,現在回來一下,挺好的……

“不過那時候,我也沒待太久時間,過了兩天,聽說是水患嚴重,夫子開始忙碌起來,走之前最後一次見他,臉色也是憂愁疲憊,於是就匆匆告彆而過了。

“說起來,我們留的那幾天,是懷了一份不好的心思的,來時詔獄司裡有大人物私下叮囑過我們,若是這位夫子不安分守己,路上或者到任後發了什麼牢騷,那麼不出幾日,一份新的罪狀就會出現在聖人的案頭……”

老楊頭整理了下衣襟,坐姿挺拔,就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夫子被平反,回返京都的那天,也是我來接的。

“龍城萬人空巷,百姓送了十裡又十裡,這些聽起來老調常談的離任形勢暫且不說。

“上馬走之前,夫子不無惋惜的說,他時間實在不多,隻來得及建一座水閘,算是治標不治本。

“江南水患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開的,真希望以後有人能幫他拆了這座閘才好啊。

“我好奇,拆了閘不是會洪水嗎,好好的拆什麼。

“我記得,當時,夫子用一種十分謙遜的平常語氣說。

“敢拆的人一定是有勇氣把水患治理的更好,或者已經治理的更好了。

“而能比把治標之路走到儘頭的狄公閘還要更好的,隻能是治本之術了。

“若是沒有,哪怕塌了,狄公閘也會被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後人總是依賴舊的成功路徑,隻要還能湊合用,縫縫補補又如何?嗯,這叫祖宗之法不可變……說到這裡,夫子那時好像是笑了下。

“所以拆了狄公閘,當然比固守它要好。

“夫子還說,希望有生之年此閘能被拆了。

“雖然當時我們大部分人聽完,都覺得不可能,至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

“可是現在,龍城縣發生了什麼,容女史你也知道了。”

老楊頭語氣十分感慨。

容真有些緘默,籠袖孤立。

老楊頭摸了摸稀疏的頭發,還有那顆獨眼:

“回來的路上,我好奇問過夫子,不怪聖人任用我們這些酷吏嗎,他死了這麼多同僚,還包括一些誌同道合的政壇盟友。

“夫子想也沒想的說,亂世需用重典,心慈無以謀國。

“我奇怪問,哪裡是亂世了?隻是改了國號而已,社稷還在。

“夫子笑而不語,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我們在套話構罪,但其實不是的,隻是我個人好奇去問而已。

“過了沒好久,也就是當日天黑後,夫子忽然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是啊,多虧了聖人,社稷還在,還在呢……

“我不太懂他當時的出神表情,很奇怪,有慶幸有難受還有一絲希冀……

“後來我們把他送到了京城,在重返宰相府之前,臨彆下車之際,夫子又對我們這一行護送的酷吏,說了一句話。

“他說,亂世需用重典,後麵其實還有一句話,是盛世要用德政。”

說到這裡,老仰頭停頓了下,似是給一言不發的容真消化的時間。

“然後呢?”容真凝眉問。

“然後……然後自然是大部分人沒聽。

“但是從那天起,我主動提出了外派到南邊,正好那時候,詔獄司如火如荼,算是最後的鼎盛時期,甚至由監察中央官員,轉為檢查地方官員,要擴充編製。

“我便被派到了金陵監察院新立的詔獄司分布,監察地方官員,雖然也是權力不小,但是洛京的同伴們看我的眼神,也是和看蠢貨一樣。

“因為光是抄一次勳貴大員的家,都能賺的盆滿缽滿,還升官發財,這種好日子乾嘛不過。

“我沒管這些,去到了金陵,我開始有時間看夫子路上閒聊時推薦的一些書,剛開始確實心癢難耐……

“但是再後來的事情,容女史也知道了,詔獄司被縮編裁剪,幾乎名存實亡了,金陵這邊的詔獄司分支自然也被取消。

“慶幸的是,或許是我離開的挺久,也或許是官職不算大,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後麵被直接就近分到了金陵州獄坐冷板凳。

“不過我倒是多了很多時間,可以多看看書,遇到不解的,隔一段時間給夫子寫封信問一問,這種日子也算悠哉吧,反正我也是無兒無女的,可能是缺德事做得太多,陰德太虧了。

“其實那些個同僚裡不是沒有聰明人,不是沒有想到時局會有轉變的一天,能進招獄司的不說多聰明,至少肯定比常人更敏銳狡猾,否則也沒法抓住陛下喜好……

“但是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趕上最後一班車,能抓住升官發財的機會,能有時間上岸洗清,可是誰也沒想亂世重典與盛世德政之間的轉變這麼快,幾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聖人睡一覺的事情,第二日一醒就風向變了,跑也跑不掉了。

“這些年,在金陵大牢值班,閒暇讀書之際,我時常去信給夫子。

“他一國宰相,卻次次回信,雖大多數時候言簡意賅,卻都是他親筆寫的,而且我讀書愚笨,一些問題確實需要太多筆墨,夫子每次都是一針見血指出,雖然每次回信,紙上就那百來個字,但我都要細思許久,或許是在獄裡太閒,我也算是怡然自得了……”

老人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笑了下,滿是皺紋的獨眼麵孔笑容恐怖,但沙啞話語在打趣:

“之前龍城見麵,夫子瘦了點,這麼多年沒見,也不知道現在他胖了沒,信上也不方便問。

“容女史最近見過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一直都是懷有一份敬重心的,哪怕認識這麼多年,去信這麼多,也是一板一眼,很少寒暄。

“倒也是,夫子這樣人,就是應該走在眾人的最前麵,不是說尊卑有序,而是……任何深夜指路的明燈,一定獨自麵對最深沉的黑夜,是把背影交給後麵人的。”

老楊頭不無感慨。

容真站在昏暗光線的甬道裡,出神聽了一陣,她徐徐點頭:

“是有些體胖,隻是……本宮資曆小,沒見過狄夫子以前樣子。”

“那就是胖了,以前隻是臉胖哈哈。”

老楊頭擺了擺手:

“容女史,抱歉說了這麼多,隻是今日似乎又見到了一位小夫子,不由感觸很深……另外。這些年說話太少,我嗓子都快要沒有了。”

老楊頭取出水囊,仰頭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他發呆了會兒,容真也沉默等了會兒,似是消化。

這時,老楊頭打破了沉默:

“今日有感而發,當初夫子送了我‘亂世用重典,盛世用德政’這句話,今日也算是轉送給容女史。

“或者說,是老夫送給咱們這一類人。這類聖人心腹,嗯,彆人眼裡的朝廷鷹犬。”

容真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頷首。

“老楊頭,你很幸運能在那時候遇到夫子,而本宮……”

老楊頭聽到這位比他以前還前途無量不知道多少倍的出色晚輩女娃停頓了下,小臉認真道:

“而本宮……也很幸運。”

說完,宮裝少女轉身離開。

老楊頭默默目送她的背影走向了歐陽戎剛剛離去的方向。

過了片刻。

獨眼龍老頭重新坐下,掏出書籍,低頭慢慢翻頁。

牆壁上,一隻火把拉長了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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