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寒似有察覺,抬頭與白煜月四目相對。一時冰原濤聲不絕,萬籟俱寂。
一條露脊鯨突然從巨大的冰裂中冒頭。在無儘的黑夜中,它皮膚上的傷痕仿佛閃爍著銀光。當它下沉,溢出的海浪便拍向封寒,打翻了他腳邊的水桶。用來做餌料的磷蝦以為逃出生天,卻不知跳進一個巨大鯨口中。冰麵下的露脊鯨轉了幾圈,發出喜悅的鯨鳴。
這聲音襯得此刻格外寂靜。
白煜月穿得毛絨絨的,氣勢卻很鋒利。如果說從前的黑哨兵還會露出一些惡作劇成功的得意,還會故意挑逗封寒。現在的黑哨兵卻像收斂了其他情緒,全心全意地朝自己目標前進,眼神堅毅而無情。無論如何,他都和失憶前的白煜月大不相同了。
封寒感覺自己的心隱秘地裂開一條縫,風從身前穿到身後。
他深知,他必須繼續自己的計劃。
他回到這闊彆已久的羅斯島,就是為了取世因法的性命,甚至不惜讓許多人喪失性命。
他在從前就悄悄得知,世因法想促成他和黑哨兵鏈接,不是為了統治南極洲,而是想要滅絕全物種,包括人類在內的全部生命。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和黑哨兵鏈接會滅絕全世界,也不明白世因法對眾多生物有什麼深仇大恨,但他不能坐視不管。封寒非常珍惜這片荒蕪極地上的生命們。在他去白塔上學之前,他覺得那些動物們比人類重要多了。
現在世因法卻忽然自稱白煜月的直屬親戚,還用花心思籠絡白煜月。白煜月會站在世因法那一邊嗎?他該如何把失憶的黑哨兵撇出計劃外?
三四隻露脊鯨依次從冰裂中探頭探腦,試圖掀出更多水花,薅出一頓大餐。
但它們忽然感覺到一絲暖意,溫度的變化使它們不安,急迫地回到冰麵下降溫,鯨鳴聲也變得尖銳急促。
“不用外放你的精神域,我和斯塔爾奇都不會威脅你。”封寒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不要。”白煜月平靜道,“我覺得這樣做更舒服,我以後隻做讓我舒服的事情,這是始夜法的權力。”
封寒語氣平和地說道:“世因法對你的好是有條件的,我沒見過他露出真正的情感,他從來沒有真正地信任過彆人。”
白煜月:“也包括你?我聽說你從前是他最信任的聖子,讓所有人都嫉妒。”
封寒已經喚出漂泊信天翁在附近巡邏,確保周圍沒有人能竊聽。他極速運轉大腦,思考如何說服白煜月。
白煜月卻繼續道:“你不來我的慶典,是在嫉妒我嗎?”
封寒腦內瞬間爆炸:“我嫉妒?我嫉妒你什麼?有大房子住,有好吃好喝,還是有一群人供你使喚?”他很快穩定自己的情緒,繼續好聲勸道:“他用的這些招十年前就用在我身上……他甚至不一定是你的親人。你失憶前是一位白塔士兵,你有老師,還有一個……一隻叫做小紅的帝企鵝,一隻叫做大哈的馴鹿。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情況如何,但他們一定不在這座島
上。你的真名叫白煜月,不是始夜法。”
白煜月的氣勢卻依舊淩厲,絲毫不顧及封寒的好心。
他才不要彆人對好心地隱瞞,他想知道的事情,嚴刑逼供也得問出來。
於是他一針見血地說道:“你在這裡什麼都有,你沒有背叛極樂曼陀天的理由。”
“誰說他們對我好了,精神虐待不算虐待?”封寒反問,“他給那麼多人注射‘神母血淚’,讓人的精神域暴/動變得常態化,再通過‘合奏’控製我們的精神域解封或封印。這就叫什麼都有?”
“我不怕精神域暴/動,我本來就在暴/動。他要注射就隨他去,還有彆的理由嗎?”白煜月宛若不食肉糜的天龍人,輕輕地略過來眾多信徒們的傷疤。
封寒喉結滾動,似乎在忍耐著什麼。
平心而論,整個極樂曼陀天確實對封寒十分優待,封寒曾經也過著物資豐盛、一呼百應的生活。而且那時候隻有他一個聖子,所以整個島的資源都往他身上傾斜。普通研究員們隻能分到20條鯨魚做研究,而他有整整34條鯨魚作為練習教具。
他甚至沒有經曆過胎蓮法等的考核任務。他一有記憶就是聖子,坐在台階上,坐在槐序身邊,漠然地看著眾人如野獸般搏擊。那時候除了槐序時不時針對他一下,其他什麼煩惱都沒有。而槐序針對封寒的理由是世因法太縱容封寒了,所以封寒覺得還能忍受一下槐序的煩人。
那時封寒也要進實驗室。但是他那時還太小了,就忘了相關記憶,所以封寒回憶過去覺得還可以忍受。
不對,有一個實驗他還記得……關於他為什麼無法直接打敗世因法……
封寒定了定神,道:“我曾經能鏈接所有的大腦……所有你能想象的擁有大腦皮層的生物。而向導的一個能力是,能看見哨兵的‘精神圖景’。而向導解讀出哨兵的‘精神圖景’哪裡出問題了,並解決問題,就可以把暴/動的精神域安撫。如果鏈接匹配度高的話,向導能很快掌握哨兵的精神域,甚至能感同身受。”
白煜月知道這些常識。儘管每次鏈接,他好像“咻”的一下就鏈接上了,其實向導那邊也做了很多事,才緩解了他的精神域痛苦。
封寒又忽然提到彆的話題:“那時候我們把鯨魚當作教具……人命資源實在太少了,所以我們把目光看向鯨魚。布妮兒它們是這裡的原住民,本來有34條,卻被無辜困在大籠子裡。它們的大腦被拆開又被縫合,數千種不知名的古董藥劑在它們身上實驗。”
白煜月:“做實驗的是鯨魚又不是你。”
封寒:“他們在布妮兒家族身上做了很長時間的實驗……”
白煜月困惑地看向他。
封寒道:“我能鏈接所有擁有皮層的大腦……我被測出的所有匹配度都是百分百……”
一道白光在白煜月腦裡閃過,他瞬間明白封寒的潛台詞。封寒恐怖的匹配度,令他用鯨魚大腦練習的那一刻,諸多慘痛的血腥慘痛回憶洶湧襲來。世因法他們可以利用封寒
這個特點,在不傷及聖子本身的情況下,在封寒心裡植入眾多暗示,例如絕不背叛世因法。
這個實驗也是封寒唯一有清晰回憶的實驗。他其實沒有多大感覺,可能是麻木了,也可能是他打從心底不在乎這些傷害。在極樂基地裡比他慘的人多了去了,就連那雙胞胎也比他遭受更多痛苦。他實在不覺得這些實驗算什麼。但如今看來,適當向白煜月賣慘也好。
“你看,就算世因法明麵上供我為聖子,背地裡什麼壞事都乾得出來。何況你才和他認識幾天?”封寒不忘本心地勸說,“未來不知道他會命令我做什麼事,我想打破我身上的枷鎖,才要針對世因法。”
白煜月的睫毛微微顫動。
冰麵下的露脊鯨又覺得上麵的溫度能適應了,悄悄露頭噴汽。冰裂不大,隻能容三、四條鯨魚一起露麵。因此它們格外默契地輪換位置。
水聲不絕,白煜月忽然發現封寒的說法裡有一些奇怪。
布妮兒家族……斯塔爾奇……封寒給每條鯨魚都取了名字。
但極樂基地裡流傳的卻是封寒虐殺鯨魚的傳聞。
白煜月仔細聽了聽,道:“南極露脊鯨,這附近有7條。”
封寒神色一愣。
白煜月直白地問:“這消失的27條都是你殺的嗎?”
封寒:“它們隻是鯨魚,是我殺的又怎樣?”
冰裂下的露脊鯨們突然集體發出淒哀的低頻聲,仿佛拉響輪船的鳴笛。它們在冰麵下四處遊竄,焦躁不安。封寒神色同樣不安。他唯獨不想訴說這個愚蠢的秘密。這是他的過去唯一珍貴的東西。
可白煜月步步緊逼,臉上冷酷至極,誓要把封寒逼到什麼秘密都吐露出來。他對上封寒的視線,想了想,直接喚出了黑色精神擬態。漆黑的擬態在冰麵跳動,猶如月亮的倒影。
不擇手段,毫無同情,白煜月越來越靠近黑哨兵的模樣。
封寒心裡涼了半截,他怎麼也沒想到白煜月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動用武力。
“始夜法非要問,我當然會回答。誰叫我隻是過氣的聖子呢?”封寒很難講明他的心情如何,但有種不管不顧把一切和盤托出的衝動,“布妮兒家族的大部分成員都是我虐殺的。”
冰裂下的鯨魚們發出悲鳴,方圓百裡內的鯨魚都紛紛應和。
在封寒少年時期,他就通過鯨魚學會了精神鏈接、疏導、控製等諸多技能。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世因法等人在利用鯨魚大腦給他下暗示。他並不覺得痛苦。
他也不覺得世因法的命令有何錯誤。有一次世因法讓他“吃”掉一對雙生實驗體的精神體,他照做了。這裡的吃指精神層麵上的吞噬,現場並不血腥。但世因法不太滿意,讓封寒弄得血腥些。封寒又照做了。
世因法看著屍山血海的場地,滿意地點點頭,在台上斟了一杯甜酒,扯出一個微笑與槐序碰杯。封寒並不覺得奇怪。
世因法帶著封寒,手持聖水為眾多普通信徒實行喚醒
精神體的洗禮。世因法會詳細地向信徒解釋精神體的物種,還會旁征博引地講述如何解讀經文。信徒們聽得如癡如醉,送上人骨做成的寶杖。世因法接過人骨寶杖,模樣神聖而威嚴。封寒也不覺得奇怪。
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