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丞相自然不叫赫連丞相,因為如今的赫連二字所使用的乃是清音仙君的姓氏,原本的那位丞相姓楚,旁人稱之為楚相。

岑雙讓炎七枝買來的這冊小說,說的便是這位楚相。早前之所以說這冊小說與其他情緣類暢銷書有所不同,是因為這不止是一個純粹的凡人世界觀,其中所描述的愛恨糾葛,所涉及的三人,都是男子。

關於這位丞相與其白月光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便是白月光三皇子一開始隻是看中丞相的權利地位,是如同其他皇子一般,隻是想讓對方助他登上皇位,但他懷揣著野心接近丞相的同時,又包裹上了“愛慕”這一層糖衣,隻是後來南下治水,孤男寡男的,兩人竟是生出了真正的情愫。

但此時二人均未戳破那一層窗戶紙,他們是在曖昧中爭吵,又在爭吵中曖昧,一個遲鈍,一個彆扭,居然真的一直不曾有誰明說過彼此心事,哪怕是這次的斷崖事件,嘴上彆扭其實內心擔憂壞了的三皇子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丞相府,第一件事,竟然還是跟丞相吵架。

畢竟三皇子再怎麼煩悶擔憂,嘴裡也是吐不出一句好話的,於是他說著說著,這二人就這麼又吵了起來,而就在他們這樣爭吵的間隙,六皇子來了。

六皇子是來看望故人的。

如此又不得不提到六皇子與丞相之間的牽扯。

而說起丞相與未來暴君六皇子之間的糾葛,那就要複雜上許多了,甚至複雜到六皇子的情感變化以及心路曆程,都是不分明的。

六皇子與丞相相識遠比三皇子要早上太多,早在六皇子還是個七歲孩童那一年,便與被皇帝指來做他夫子的丞相有了交集,從七歲到十歲,那三年時間他們亦師亦友,形影不離,也因為有了少年夫子的照顧與陪伴,六皇子的身體日漸好轉,性子也不再如往日一般陰沉,在被送往無業寺前夕,他甚至已經不再如以往般畏懼人群。

隻是好景不長,六皇子注定要被送去無業寺,未來的道路如無意外一眼便可看到頭,但少年注定要奔赴屬於他的光明前程,他不可能這輩子都隻縮那一角破敗院落,況且他與六皇子本來也不是同一路人。

後來時光荏苒,年輕的夫子少年得誌,加官進爵,成了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平素待人接物寬容平和,人緣向來很好,又因討好他的人不計其數,所以他身邊也從來不缺人,人來人往形形色色,多到他自己都記不住,能讓他記住的,定是鮮活肆意與眾不同的少年,是如三皇子般被嬌寵出的光鮮明豔,至於那個灰撲撲如塵埃一般平凡普通的孩子,自然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過客,十年,足以物是人非。

但六皇子卻一直記得這位先生,因為他生命中出現的人太少了,而能短暫停留在他身邊還待他好的人就更少了,雖然丞相大人對六皇子與對其他人並無什麼兩樣,隻因他慣來宅心仁厚,越是不在意,反而能越平和對待,等他真的上心了,那可就完全兩幅麵孔,就如他後來與三皇子爭吵不休不說,嘴還毒得緊,讓三皇子

時常被他氣得跳腳,而他也獨獨隻招惹三皇子這一個人,當然這些是那時的六皇子所不知情的。

他從前不知道丞相大人有兩幅麵孔,他隻知道那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他那麼好的人。他不知道好心人在路上隨便施舍了個肉包子給即將餓死的幼犬,對好心人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是過後即忘的小事,而那肉包子,也是人人都可以給,因為它本身並不珍貴,唯有幼犬將它揣在懷裡,揣到那包子涼了、餿了,也沒舍得吃。

幼犬……啊不,六皇子是在認出故人之後,又來探望故人時發現他這位故人竟是有兩副麵孔的。彼時丞相與三皇子因為六皇子的到來總算暫且休戰,卻沒有休多久,就在這幾人就一個話題淺淺聊了幾句,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南下治水時那二人身上發生的事,於是沒一會兒,這二人就撿起了當初的分歧,又吵了起來,這二人的心思雖還沒有說開,但他們吵架時那旁若無人的氛圍,無人能插足其中。

六皇子神色淡淡地喝著茶,沒人知道他那時的想法,但他那些故人相認會說的話,到離開時也不曾提到過一句。後來丞相至死時,他也沒有表明過一句自己對丞相的心思,更不曾表露過對三皇子與丞相這對苦命鴛鴦的看法,在那一本名叫《南山一夢》的章回小說中,隻有一個場景稍稍泄露了一點六皇子的心理活動。

那個場景便是發生在中秋夜宴。

彼時,也是六皇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現在大眾麵前,可迎接他的並不是善意,而是挑釁、鄙夷與羞辱。那是一場君臣同慶歡聚一堂的夜宴,入場俱是皇親貴胄與達官顯貴,在那裡,自持身份者無視於他,傲慢無禮者諷刺於他,而還有一些人,他們對六皇子有種惡意的好奇,於是逼迫他摘下麵具,又在看到他的真麵目後大肆嘲笑,還將他比喻得粗鄙不堪,最後在推搡中將六皇子連人帶輪椅推到了池塘中。

他們看著他掙紮求生的邋遢模樣哈哈大笑,直到熱鬨看夠了才命人將這個被人遺忘的皇子拉上來,逼迫他不許將這事說出去。

這種事對任何一個皇子來說都是屈辱至極的事,但他那些兄弟姐妹裡又有誰會與他一樣遭遇這樣的事?而六皇子本身卻早已見怪不怪,無論七歲以前,還是十歲以後,發生在他身上的此類糟心事件從未少過,彼時六皇子在皇城中尚無根基,自當要忍常人之不能忍,不過是臥薪嘗膽罷了。

隻是那些人走後,他一點點朝自己輪椅爬,卻怎麼也上不去的樣子,還是狼狽,十分狼狽,太狼狽了。

最後是路過的丞相大人目睹了這一幕,又好心將六皇子抱上輪椅的。他早不來晚不來,總是這麼掐點似的每次都剛好撞上六皇子最落魄的時候,偏偏每次又都跟施舍一般,不會讓這份好意停留多久,上次是因為皇帝將六皇子送去無業寺,這次很湊巧的,是這一幕剛好被三皇子撞見了。

又很不湊巧的,三皇子旁的沒看到,隻看到丞相抱著六皇子的那一幕,於是接下來的畫麵可想而知,自然是他逃他追他拉住他的手他反手一巴掌他說你聽我解釋他

說我不聽我不聽……總之,在最後的最後,他們終於將那層窗戶紙捅破了。

六皇子就在不遠處一直看著他們,也不知道他殘著一條腿是怎麼能活躍在吃瓜第一線的,但反正他就是將一切都收入眼中了,還不曾讓那兩人發現,也或許是那兩人吻得太投入,又是剛心意相通的時刻,眼中自然隻有彼此。

這一切六皇子都隻是靜靜看著,無論那兩人用他的狼狽當紅線將彼此心意說開也好,還是之後彆扭的擁吻也罷,六皇子始終都是淡淡的,不動聲色的,唯有在覺得無趣而打算離開前,看到那兩個人做出了某個動作,才讓六皇子臉上的表情才有了明顯波動。

這也是這本章回小說中,關於六皇子的描述裡,唯一的波瀾。

是他看到丞相伸出手指,與三皇子做了一個拉鉤的動作。

小說在描述這一段時,啟用了一段插敘,敘述的是六皇子年幼的事。那是在十歲的六皇子即將被送去無業寺的前夕,臨行前,他突然跳下馬車,拉住了那個同樣打算離開的少年,問他:“先生,是不是我走了,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我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盼望我離開,是不是因為我是個怪物,所以所有人都不喜歡我?”

那位年輕的夫子聽罷後,揉了揉六皇子亂糟糟的腦袋,說道:“殿下,你不是怪物,又怎麼會消失,就算他們都不記得你了,我也會永遠記得殿下,因為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你若不信,我們拉鉤。”

六皇子問他:“隻要拉過鉤,你就不會忘了我?”

少年道:“是。”

便伸出尾指勾住了小皇子的小指,帶著小孩的手晃了晃,又用拇指按在對方的拇指上,少年才道:“無論何時,我都會永遠站在殿下這邊,所以殿下,去罷,對你而言,那裡一定比皇城要好上太多。”

原來大人說的話,都是騙小孩的。

因為少年他當初說的那些話,其實都隻是為了引出最後一個“去罷”,時過境遷之後,再想起這件事的六皇子,才忽地品出了其中的意味。

在這麼一段描述後,六皇子似乎就真的成了一道影子,一道甘願做個備胎的影子,他開始默默對丞相好,卻又不說原因的好,也並非是要破壞三皇子與丞相之間感情的那種好,他隻是會在二人吵架的時候來回周轉,會先去找他的三皇兄,微笑著聽三皇子大罵丞相不懂情趣,在三皇子發泄完情緒後委婉提起丞相為他做了哪些事,又有多在乎他雲雲;

勸好了三皇子後,他便會前往丞相府,將三皇子的狀態轉達給丞相,再聽丞相彈一曲古琴,最後給丞相提幾個怎麼哄人的小建議,又由於六皇子心思細膩,幾乎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吵架的兩個人重新撮合好。

實在是拉得一手好郎。

這麼一來二去,彆的不說,至少六皇子在丞相與三皇子這裡可算是個好小弟了,於是接下來的日子,在外行走時他有三皇子罩著,便再也沒有不長眼的來隨便欺辱他,又因他開始一點點向這二人展現出手段能力,便也開始得這二人器重。

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陰鬱沉冷的六皇子竟搖身一變,成了個溫溫和和的老好人,他轉變的過程極其自然,便無人在意,隻當他是近朱者赤,而且本來也沒幾個人能記得原本的六皇子是個什麼人,隨著那位老國師的駕鶴西去,後來那些見過六皇子的,都默認他就是如今這個樣子。

所以誰也想不到三皇子腹背受敵之時,還會遭受六皇子的反戈一擊,他自認待這個六弟已是極好,其他的兄弟姐妹他甚至都不曾放在眼裡,才更想不到,他的六弟會那樣溫和又無害地笑著,隻是笑著,一抬手,那不知何時投靠對方的將領便聽令地舉劍插進他的胸膛。

血色滿地。

六皇子的偽裝實在太好,所以他們都沒有察覺到,不知何時起他竟然已經強大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是個隻能坐在輪椅裡的病秧子殘廢,竟然將他那些手足個個玩弄於股掌之間,最後更是在皇帝病重之際直接發動兵變,至此,塵埃落定。

多年壓抑,一朝釋放本性,六皇子將自己的殘忍與心狠手辣表現得淋漓儘致,十年青燈古佛,終究壓不住他骨子裡的狠戾無情,一時之間,俱是怨聲載道。但已然稱帝的六皇子不管不顧,高興了便大興土木,不高興就要“賞”人刖刑,那些人當初不是笑他是個瘸子殘廢麼,如今自己也變成他這樣了。

大家都變成一樣的人了,就能理解他的痛苦了罷?

總之六皇子的腦回路從小就是這麼古怪,又因為壓抑多年,直接在沉默中變了個大態,其上位後的種種荒唐事跡,不勝枚舉。這其中,要說最古怪的,還是他對那位丞相的態度,正是這份古怪態度,才讓很多人篤定六皇子乃是思慕丞相。

他毫無理由地罷黜了丞相官職不說,公然將人召入皇宮並將之拿下,此後就一直關押在後宮之中……後宮哎!那麼多的大牢他不關押,卻將人關到了自己的後宮裡去,嘖嘖嘖嘖嘖嘖嘖……

可實際上,將丞相捉到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皇宮後,六皇子並沒有做什麼強取豪奪之事,首先條件不允許——隻怕他還沒開始強取豪奪就從輪椅上摔下來吐血了;

其次六皇子的思維與行為向來古怪和讓人看不透——他捉到丞相後隻會時不時去看對方幾眼,也不管丞相對他是如何嚴冬般冷酷,他看起來也完全不在乎對方的態度,隻是自顧自那麼看著,也不知他看出了個什麼東西,在三年後的某一天,他給丞相端去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毒酒。

他甚至在最後都不曾給對方留個全屍,仿佛有什麼深仇大恨般,在人死後將人一把火燒了,骨灰全都撒到了江水之中。

那一條江的路線乃是會先繞一座山行走一圈,然後才彙入更廣闊的江河。所繞行的那座山名叫南山,正是《南山一夢》的南山。

故事的最後,便是城破之前,六皇子站在南山山頂,遙望著滔滔江水,望了那麼一會兒後,拖著一條斷腿,轉身離去,並不回頭,安然赴死。

如此,岑雙與清音進入此世所看到的那三個畫麵便變得不言而喻。清

音仙君最早看到的第一個畫麵,原來就是這個幻境故事的結局,因著丞相的骨灰被灑在江水中,隨著江河流水離去,所以鏡靈用了一個撐著孤舟的紙人演繹出離開的畫麵,而那個站在山頂片刻便離開的紙人身影,自然就是六皇子了。

而仙君看到的第二個畫麵,毫無疑問是十年之後,重逢時的那場斷崖意外,那裡也是六皇子初次認出丞相是故人的劇情,而斷了腿的紙人,便是六皇子了,那時,便是丞相背著他一步一步走出絕境。

至於岑雙那個沒看完的畫麵,不出意外,定然是中秋夜宴上發生的事了,也因著宴會盛大,才會有那麼多紙人來來往往。之所以猜中秋夜宴,也是因為雖然人是紙人,但是鏡靈給出的環境還是很還原的,他所看到的,便是不夜的燈火,高懸的明燈,金碧輝煌的皇城。

如無意外,他們出境的關鍵,也定然與這三個劇情提示有關。至於具體是要他與清音仙君做些什麼,原著沒提——畢竟那玩意搞個幻境的意義就是為了飆車——他想要知道的話,便隻能是與仙君合力拿到題目。

而如今,岑雙便走在清音仙君所在的相府,前去對答案以及看好戲的路上。

夏日的微風拂過花草,帶來一陣芬芳馥鬱的花香,漫步盎然綠意點綴的九曲回廊,往左看,是菡萏搖曳的清水池塘,往右看,是楊柳青青的綠岸風光,往前看,是一道隱約露出幾根翠竹的景牆,往後看……

“殿下!六殿下!您,您怎麼走到這兒來了,等等,等等小人為您通報——”往後看,是追了半天終於追上岑雙的那位丞相大人的貼身侍從。

而明明看起來走得很慢,卻輕鬆將人甩掉的岑雙這次終於頓住步子,回過身時,微微一笑:“不必了,先前不是通報過了,想必丞相大人他是見我的,既然他點頭了,我又何須再等,何況,為何三皇兄來了便不能見我,又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說是也不是?”

侍從呆了一瞬,半響才呐呐道:“殿下說的,有理,那……小人為您引路!”說罷匆忙垂頭,跑到岑雙前麵引路去了。

這侍從眼下莫說耳朵麵頰,就是整個脖子都紅了,他看似沉著地朝前走著,其實連六殿下有沒有跟上來都沒有注意到,因為他現在還無法從方才的畫麵中回過神,內心尖叫,靈魂呐喊,俱不能宣之於口,以至於他不敢再看六殿下一眼。

彼時六殿下身後是大片的菡萏與竹影,有微風輕輕吹動六殿下的發梢,他的發梢微微晃動,他的紅唇也微微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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