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徹底脫離了玄機門的追蹤範圍,也沒有修士追上來後,岑雙的腳步便慢了下來,到最後乾脆連路都不走了,躲懶似的往仙君背上一趴,懶洋洋道:“你做的肉身不行,都沒發揮出本座萬分之一的力量,就將本座累個半死……唔,沒力氣,你背我。”
歲無依言將他背起,邁步之前,問他:“想往何處去?”
岑雙打了個哈欠,很是意興闌珊:“隨便。”
歲無默了一瞬,不知如何想的,忽然又問他:“去找你的仙君?”
岑雙一聽,嗤一聲笑起來,樂滋滋地逗他:“對呀,當然了,我可急著去見‘我的仙君’了,不過,知道怎麼找麼你?”
未料歲無道:“我知道。”
岑雙明顯被嗆了一下,良久才緩過氣來,偏了偏頭,像是在轉移話題:“咳,你剛剛,就是,見識了本座的本事,還沒說怎麼樣呢。”
歲無從容應答:“很厲害。”
“敷衍,”岑雙勾了下他肩角的淡紫飾帶,“仗著本座不會將你如何,就總這般敷衍本座。”
歲無敏銳道:“他總是敷衍你?”
岑雙可沒有回答他,隻趴在他肩頭一聲接一聲地笑,笑了好一陣,似乎有些累了,語速便慢了下來:“什麼時候知道的?”
歲無道:“你來之後不久。”
岑雙咕噥著:“就這麼好猜?”
歲無道:“嗯。”
有關歲無就是岑雙口中“需要曆桃花煞的仙君”一事,確實挺好猜的。
除了岑雙每次哼的“仙君”二字,幾乎都是在歲無做了什麼之後,還有他待歲無的偏愛,那偏愛被故意藏在一句句帶刺的話裡,卻又展現在一次次無意識的親昵態度下。
是會趁著歲無靜坐時反向封閉歲無的觸感,悄悄去握歲無的手;是以為歲無已經熟睡一無所知,便將肉身奪去,喬裝改扮後去給那些白日嘲諷過歲無的人下絆子;是歲無轉變態度後,他拿著歲無的靈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歲無置辦了一身行頭……
是歲無在長久的刻薄與白眼中,所感受到的獨一份溫情善意。
以岑雙的本事,怎會鬥不過一個小小的修士?借口找了一百個,說到底隻是他自己不想離開罷了,而能讓他如此眷念的人,除了他時不時提幾嘴的仙君,還能是誰?
“這可是你自己猜的,不是我說的,到時候……不能賴我。”
歲無道:“不賴你。”
岑雙便笑了笑,約莫是困極了,乾脆閉上雙眼,呼吸漸漸輕了,呢喃一般含糊不清:“其實我沒想這麼快,畢竟我找了你這樣久,還想著……可你彆想在我麵前再死一次,我絕不允許你再這樣死了……”
歲無道:“我沒有死過。”
岑雙的聲音越來越低:“你這肉身做得當真不太行,還要多練。”
歲無道:“嗯。”
岑雙自己想了想,又否定道:“不行,還是不要再做了。”
歲無道:“好。”
岑雙心滿意足地鬆開他衣服上的飾帶,手搭在他肩角,聲音比之前更低:“我大概要睡一覺。你彆自己一個人走……”
歲無正要柔聲再應,就聽到那個腦袋垂在自己耳側的人纏綿輕喚:“清音。”
“……”
岑雙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了,卻還是在喃喃:“清音,我的蓮華丹都吃完了……”
歲無腳步驟止,冷靜地問:“蓮華丹為何物?”
然那隻搭在他肩角的手,已徹徹底底滑落下去。
歲無便背著他繼續向前。“困了的話,就睡一會兒,等你睡醒,你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
鮮紅的血珠滴在翠綠的嫩草葉上,又被一輕一重的腳印踩入濘泥,而他背在身後的那具身體,已徹底沒了氣息。
誠然岑雙這具木頭肉身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但那些血水並不是從他身上流下去的,他這肉身未受外傷,之所以死得這般突兀,與之前的劍陣並無直接乾係,而是《涅槃》乾的好事。
畢竟他現在沒有元神給《涅槃》燒,燒不到最想燒的,便隻能燃燒遺留在木頭中類似元神的生命精華,隻是這精華少得可憐,岑雙還沒怎麼用,就燒得他隻剩最後一口氣了,都沒來得及蕩平玄機門那座山頭,就得帶著仙君跑路了。
不過,《涅槃》雖然將他在這個世界的肉身損了,但不至於傷到岑雙的神念,所以岑雙原本的打算,是壞了這肉身後,再回到仙君識海裡,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從仙君坦然說出對自己的身份早有猜測後,岑雙就知道,他不能繼續這樣呆在仙君身邊了。
其實從天命說出那套“不回應”的理論開始,岑雙便隱隱有些懷疑其真實性,而今看來他的懷疑果然沒錯,仙君之心境委實強大,絕非他不回應就能擊碎,就算岑雙很快打開思路,一副“不管你是不是仙君轉世我都是拿你當替身”的態度,對方也能鎮定自若地說一句“我給你做”。
似乎隻要岑雙在他身邊,那麼無論岑雙當下心中想的是誰,都無關緊要。
這當然不是說仙君不在乎,而是……怎麼說,就像他能潛移默化讓岑雙長久地停留在他識海裡,又按照他的意願進入他親手打造的肉身,那麼,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自然能對症下藥,在徹底放大己身優勢後,將岑雙一點點擁入懷中。
他心性堅韌,目標明確,耐心十足,即便偶有失落,也絕不會長久地患得患失。
但這一切,終歸是建立在岑雙會一直陪著他的假設上,而如果岑雙死了,死得什麼都不剩下,無異於拔除了他最大的依仗。
心結初解,萌芽新生,便戛然而止。
前不久仙君才對自己乾的好事,岑雙回敬一次,不過分吧?
而即便仙君對自己的死沒有太大反應,這也不打緊,岑雙原本的計劃就是抽離一段時間觀察對方,等確定了他想知道的事,就再去找一具還算過得去的肉身,著意撞上仙君,來一出“互為替身”的把戲。
他腦袋裡可是存了幾百本的情緣小說,人設故事各不相同,作為同樣很有耐心的人,岑雙不介意一本一本地跟仙君唱下去,直到把仙君的桃花煞給唱出來。
但出乎岑雙意料,這一次的抽離竟格外成功,還讓他推翻了之前的猜測,明白了天命那一番警示下的真正含義。
原本他以為他那便宜師父口中的“切不可回應任何感情”,是指像他之前那樣,做一個看似不喜對方,又處處維護對方,表麵夾槍帶棒,實則每一句話都暗藏關心,且要留個尾巴教對方揪著,可就是不肯正麵回應的的大渣男,卻原來不止於此。
卻原來,所謂桃花生煞,是發生在他“身死念消”之後,所謂不可回應,也並不隻是指他生前不可與仙君談情說愛。
他還要在身死之後,看著歲無抱著他的木頭肉身反複問他什麼是蓮華丹,又在嘗試烹飪他喜歡的菜品卻將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時,壓下所有喜怒哀樂,維持住神念消散的假象;
他還要在對方終於意識到自己當真為了救他這個仙君轉世,連最後的神念都煙消雲散時,眼看著對方一雙眼眸滲出的血水浸透了整條白綾,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容,以免被時時將自己帶在身邊的人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要看著歲無背著一具屍身刀山火海地尋找自己的神念,為尋複活之法一頭紮入旁門左道;要看著對方明明已經猜到一切,也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桃花煞,可還是心甘情願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看著他求而不得,看著他舍而不能。
看著他仇家越來越多,看著他被冠以邪魔之名,看著他被正道聯手圍剿。
看著他步入絕境,卻還是不能鬆開那具屍身。
直到無數道流光向著同一個方向飛去,眼前被圍殺還被封印的屍身裡的那一角魂魄,也仿佛受到牽引般脫離這個世界,岑雙才將散在各個角落的神念重新聚攏,顫抖著觸上那張慘白的臉。
他終於明白了。
他原以為他是世外之人,是突如其來的變數,是一幕幕折子戲外的看客,可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在這出戲裡,連同他之前的每一個選擇,都寫在了命盤之上,所以能窺見命運的便宜師父才會特意提醒他一句。
他不知仙君欠下的劫數是否償還乾淨,但他此行的任務,應當是圓滿完成了,而今,隻差最後一件事,他便可以脫離青華燈了。
又一度奉仙佳節,玄機門內笑語不斷,眾弟子舉杯遙敬掌門,這以“宅心仁厚”聞名的掌門自然和藹地舉起酒杯,正要喝下這杯敬酒,突然眉頭皺起,警惕地朝天上看去。
掌門座下九位真傳弟子亦往天邊看去,修為高深一些的,甚至已經將佩劍拔了出來。
於他們眼中,西南方向的位置,起先是一個芝麻大的黑點,黑點越來越清晰,很快便顯露出明顯的輪廓——乃是一隻巨大玄鳥!
那玄鳥速度極快,眨眼便穿過罩在玄機門上空的結界來到他們頭頂,於空中盤旋兩圈,在掌門一句“來者何人,膽敢在我玄機門撒野
”中,一道身影如斷線紙鳶,自那玄鳥背上落下。
“大師兄!!!”有玄機門弟子驚愕大叫。
掌門看著被丟到道場中央的青年,亦是震怒不已,當即禦劍打了上去,卻連玄鳥上的身影都未看清,就叫那鳥獸翅膀一揮,打落在地,與起先摔落的青年躺了個整整齊齊。
有弟子著急忙慌趕著過去攙扶掌門,也有弟子對來人怒目而視,準備結陣,更有弟子撓了撓頭,盯著那鳥獸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脫口大叫:“那……那不是妖獸,那是、是鎮守仙境的靈獸啊!!”
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如此動靜,自然吸引來了本在各自洞府閉關的長老,其中一位禦劍靠近後,便警惕又敬畏地詢問:“不知前輩自何方而來,突然造訪所為何事?莫不是門中弟子除妖之時,擾了前輩清修?”
“看來一彆經年,諸位當真是將在下忘了個一乾二淨啊。”隨著這句話落下,那袖手立在玄鳥背上的身影,終於自空中飄然落地,現出真實麵目。
在極端的安靜中,唯有那掌門率先反應過來,指著來人叫罵:“原來是你這個妖怪!”
未料這句話後,就被盤旋的玄鳥隔空扇了一翅膀,那鳥獸還口吐人言:“好大的膽子,竟敢將仙主與妖畜相提並論!你可知,站在你麵前的人,乃仙木化形,是仙主降臨人間的化身,不磕頭跪拜也罷,竟還害得仙主沉眠數年,耽誤仙主正事,簡直死不足惜!”
在鳥獸一通話後,玄機門長老的表情如何難看,眾弟子又是何等的愕然與不可置信,來人——即岑雙一概不管,隻一步一步朝掌門走近,在對方恐懼又憤恨的表情中,笑吟吟地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妖也好,仙也罷,無論旁人如何將我當成什麼,我都不在意,可獨獨一點,”岑雙道,“我不喜歡替人背鍋,尤其是替你這樣的人。”
稍稍停頓,手上力道也鬆了些許,岑雙淡淡道:“說說吧,你們玄機門的上一任掌門,也就是你的師父,究竟是怎麼死的。”
掌門臉色青紅,拚了命地掙紮,無果後,陰毒地看著岑雙,惡狠狠道:“還能是怎麼……死的,當然是……被你……害死的!呃——”
岑雙卻是一笑,用力掐了一下後,便破爛似的將人丟開,轉手捏住了那位大師兄的天靈蓋,微笑道:“既然你不願說,那便讓你兒子來說罷——說!”
“師父,師父,救我……爹!阿爹!救命啊!!”這位慘叫著的大師兄之前便被廢了雙腿,還被好好折騰過一番,如今落到岑雙手中,還沒怎麼施力,就已經嚇得尿了出來,眼淚鼻涕流了滿臉,身後還掉出了一條尾巴。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縱然他是個半妖,可到底是你唯一的子嗣,你瞞了半輩子的寶貝兒子,若是折在我手裡……”
“爹啊!!!”
“我說!我說!!你放過他,求求你,仙上,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他隻是個孩子,求求您放過他,都是我的錯!”掌門抱起那條被踢到自己麵前的尾巴,悲痛道,
“是我豬油蒙了心,一時糊塗,才會將掌門的死推到您身上,可您不知道,那老不死的,他活該!”
“師父……”他那些急忙走過來想為他求情,卻聽到這麼一席話的徒弟們,均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掌門可不管他們怎麼想,他惡狠狠地瞪著虛空,仿佛在瞪前任掌門,吐出的話仿佛夾雜著他心頭的血:“老不死的,偏心到沒邊了,我是他最大的弟子,也是為玄機門付出得最多的人,他卻總是看不上我,許配師妹時想不到我,傳位時也從來不會考慮我!
“我兒是半妖怎麼了,他那半妖外孫就不是了?若非他與我兒同為半妖,我豈會可憐那孽種無依無靠,早早將他抱養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