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祿班被帶去胡爺名下的戲園子,為即將到來的演出做準備,主家雖然盤剝狠辣,對戲班裡的角兒們卻還算客氣,點了十菜兩湯兩點心,把桌子擺滿請他們吃飯。
那管事眼珠子轉來轉去,在柳如瓏麵上停留片刻,又在金子來的身段上停留,最終因著這兩人個子太高太壯,有些遺憾。
柳如瓏一米七二,演旦角時都隻能找個高的小生來配,金子來一米八二,在這個年代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偉男兒了。
管事滿心遺憾,唉,他素來喜歡梨園這些風情萬種的美人,一顰一笑都是景兒,有時靠著胡爺的勢狐假虎威一番,也能逼得美人就範。
可這年祿班不是刀馬旦就是武生,下手的風險可不小,最緊要的是他們隻是到年祿班搭班,而不是那種沒出師的小孩兒,個個都久經世事,不好騙咯。
心頭有火想找個美人泄出去當然要緊,這不就是男人麼?但為了美人把自己折進去就不妙了。
畢竟,就連醉漢都知道要找弱小婦孺欺負,誰會去欺負比自己更高壯的彪形大漢呢?
這管事卻不知年祿班的幾個角兒都是人精,侯盛元早年在北方挑戰那麼多高手,卻沒什麼仇家,可見他也是會做人的。
柳如瓏從出道以來碰到的騷擾就沒斷過,一眼就看出這管事不是好東西。
連羋七豆這回也隻帶了班中年齡超過三十歲的人過來,年紀小的徒弟一個不帶。
誠然年祿班裡的小孩要找相好、恩客,羋七豆從來不攔,畢竟很多年輕人不趁著有點紅氣兒的時候撈點錢,往後若是倒倉了,受傷了卻手頭沒錢,難道要餓死嗎?
但賺錢是一回事,羋七豆還真沒乾過親手送小孩去被糟蹋的事,他畢竟是老頭,不是老畜生。
這些大人又酒又肉,秦追和芍姐也在客棧裡吃美食。
秦追夾起當地有名的紅燒武昌魚放嘴裡,細細品味了一陣,感歎:“我還以為北方的華子魚已經是天下第一的美味了,沒想到南邊還有這麼好吃的魚,以往沒來過漢口,可惜了啊。”
芍姐麵露不甘心,自從她學會了佛跳牆後,自認為廚藝已經相當不錯,可是今天吃到了這份紅燒武昌魚,她卻自覺完全無法複製——這種純粹因為魚肉質量太高帶來的食材優勢,才是廚師的技藝無論如何也填不滿的美食界的溝壑!
除了紅燒武昌魚,秦追還點了酒糟鳳爪,一個炒蔬菜,一個皮蛋抖辣椒,一份鹵豬蹄,如今是春季,他又要了盤椿煎蛋,叫了芍姐、長生和菜瓜一起吃。
長生和菜瓜以往都是拿雜麵饅頭自己到屋裡吃,沒有和主家同桌吃飯過,如今便不敢下筷子,秦追看他們猶猶豫豫的,問了句:“是對椿過敏嗎?我以前行醫時見過一些人吃了椿會不舒服的,你們可以吃吧?”
菜瓜回道:“我不過敏,有嬌貴毛病的人活不到我這歲數。”
長生憨憨道:“我什麼都能吃。”
“能吃辣嗎?”
“
能。”
那就行了,秦追直接把各樣菜都往他們碗裡夾,既然他們不敢動筷子,那就分餐吧,米飯也要了兩大盆,反正秦追不能讓兩個十四五歲的未成年跟他一道吃飯,最後卻餓著離桌。
“吃吧,吃不飽就加菜,明兒就開始賺錢了,我們肯定都要辛苦起來,今天不吃頓好的,到時候忙得身體都吃不消。”
秦追這麼說了,菜瓜和長生才放下心低頭扒飯。
隻在一件事上,秦追是霸道的,那就是每條魚都隻長一個的魚泡,這個一定要歸他吃。
對此大家夥都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秦追自己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從他能記事開始,家裡的魚泡都歸他吃,這是秦青和冉秋華、秦歡,還有郎善彥和秦簡慣出來的毛病。
等到了吃魚雜的時節,秦追還專門去碼頭買魚泡魚籽,配上德姬釀的酒,撒上大把辣椒紫蘇去燉,出鍋時再撒上翠綠的蔥花,是他的拿手好菜。
通常這樣的菜一擺上桌,秦追都能掃三大碗米飯,知惠更厲害,她的巔峰戰績是五碗,太能吃的結果就是明明她比秦追矮半個頭,可她的寬度卻已經超過了哥哥。
這會兒知惠正好在線,她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正在端菜的李升龍一臉理解:“師妹餓了吧?快來吃飯。”
匡豹將裝了五個饅頭的盤子哐的一下擺知惠跟前:“正好你哥不在,放開吃,正長個子的人,絕對不能餓,你哥就是閒的,讓個好好的孩子去減肥。”
李升龍又哈哈笑:“這話可不敢讓他聽見,不然他要雙手叉腰,把你罵得去跳黃浦江。”
匡豹縮了縮肩膀:“這不是他不在麼,我也是做哥哥的,從沒讓我妹減過肥!”
知惠:其實我哥在,你們說的話他全聽見了。
盛和武館的午餐是幾個四五十歲的廚娘在做,作為總教頭的親傳弟子,他們能吃小灶,每人碗裡分兩個油麵筋釀肉,還有炒萵筍、炒筍片、韭菜煎蛋。
曲思江翻出個他的醃菜壇子:“我做了醃蘿卜乾,來,大家一起吃。”
他夾了一筷子被辣椒醬醃得紅彤彤的蘿卜乾放在知惠碗裡。
這就是小師妹的待遇,即使腰身已經圓滾滾了,在師兄們眼裡,知惠依然是小瘦子。
菜香從隔壁屋傳來,桂之嵐咽了下口水,低頭喝棒子麵加青菜煮的粥,還有窩窩頭,科班學藝的徒弟隻能吃這些“保命飯”,要好吃的?隻能等戲班子賺了錢,師傅願意發好心給他們開個葷,不然一個個枕頭裡能藏一枚銅板都算了不起的小孩哪裡吃得起!
有人說:“跟對了師父真好,侯如鴛不搭班,平時也不知道做什麼的,不會是開私寓的吧?早知道我也拜私寓裡去,便是要做相公,好歹有肉吃。”
師弟封之蕊說:“彆瞎講,侯如鴛不乾那活兒,他本來是武師,秦杏遊家裡送他跟侯如鴛是習武的,侯如鴛的師父是早年冀北最有名的劍術高手,傳了一套什麼青龍劍,我聽說是天下第一的厲害!”
又一個師弟說:“
喲,長得和姑娘一樣的人,居然還練劍呢?”
秦杏遊還真帶了劍出門,拿布包成個長條,和藥箱一起背著,都說窮文富武,他家肯定有錢,難怪能天天吃肉。
一群青春期的男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眼一對,就打起了壞主意。
桂之嵐卻在想,他以前也是有機會吃肉的,他已經十五歲了,又是練花臉的,個子高,有個成人模樣,長得周正,上回去唱堂會時,那家四十來歲的老夫人,就勾著他,說你來呀,賞你錢。
桂之嵐不敢去,他總記著小時候,和他睡一塊門板的、叫阿椿的師弟長得很好,本是要培養去唱旦角的,在他們十二歲的時候,師傅帶著他們去富人家唱堂會,阿椿就被那家的老爺用雞腿哄進了屋,出來時褲子已經被血染得紅透了。
後來阿椿發了幾日高燒,喊了幾聲“娘”,躺門板上漸漸沒了生息,草席子一裹,扔到亂葬崗去了,從此以後,桂之嵐就怕那些富人的屋子,覺得裡麵藏了吃人猛獸。
誰知就在此時,封之蕊去敲隔壁的門:“秦杏遊,你忙不忙?”
秦追去開了門:“不忙,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他和這群孩子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時來往不多,見他們主動來找,秦追就以為是有人生病了。
封之蕊進屋,一雙眼珠子轉來轉去,先看到桌上被吃得隻剩一點的菜,不著痕跡咽了下口水,很快找到那把劍。
長布條被放在床踏上,屋子裡還有很重的藥草味,看起來是熏過的,封之蕊甚至聞到了雄黃味。
嘖嘖,到底是富家少爺出身,真講究啊。
秦追眨著眼睛,又問了一遍:“有什麼事啊?”
一名師弟擠過來嬉皮笑臉:“我們在隔壁聞到香氣了,實在受不了,過來蹭點氣味,這會兒聞夠了,馬上走。”
說著,一夥小子又往屋外擠。
秦追歪頭看了一陣,上前幾步,手輕輕一點,戳中封之蕊手上的麻筋,他哎呦一聲,手一鬆,長布條墜落,被秦追用腳尖勾住,一挑,回到了他手裡,而封之蕊被他左手輕輕一推,往前踉蹌幾步被師弟們扶住,差點摔個狗吃屎。
少年將劍放到芍姐那兒:“幫我看著,我和他們出去一下。”
芍姐接過劍,捂著嘴笑:“你可下手輕些。”
秦追回道:“不是要收拾他們,算了,你們吃完了開窗把菜味兒散了。”
他出了屋,封之蕊戒備地看著他:“你、你乾嘛?我就借你的劍看看,又不是要拿去賣了。”
秦追笑道:“是啊,你犯罪未遂麼。”
桂之嵐跑出來,眉頭緊蹙:“封子,你好好的拿秦杏遊的劍做什麼?”
封之蕊捂著胳膊,有些心虛:“就看看麼,隻是看看,也沒做彆的!”
他們就是好奇天下第一劍長什麼模樣,再將劍藏起來,等秦杏遊去找的時候,假裝幫忙將劍拿給他,好哄得這有錢的小孩請他們吃一串糖葫蘆,誰知道人家還真是個高手,
一下就把劍拿回去了。
秦追見兩個少年吵起來,回身去叫夥計,摸出銀錢遞過去:“我要給師兄弟們加菜,炒二十個雞蛋,切五斤鹵肉,送到他們房間裡去。”
桂之嵐忙過來攔:“誒,你彆濫發好心,這群皮小子剛才一準想對你做壞事。”
秦追理理衣袖:“這不是沒做成麼?吃吧,餓著肚子活不到五六十歲,隻是我要警告你們,在我晚上睡覺的時候,誰敢偷偷進我屋子裡鬨,就等著我把他從二樓扔下去吧,我說到做到。”
他放了狠話,語氣卻輕盈得沒什麼火氣。
隻是不知為何,封之蕊卻覺出怕來。
秦杏遊的眼睛特彆好看,年祿班的小子們偶爾會偷偷看他,喜歡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白生生的皮膚。
可這一刻封之蕊卻想起了老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