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上的壺中,水沸騰翻滾。
小鬆看到群青進來,抬起頭,芳歇卻道:“你在往哪兒看?還不看著水。”
芳歇披著外袍,嘴唇抿著,有條不紊地將分好的藥材倒進水中,沒有理會群青,但蓋上滾燙的壺蓋時發出的當啷脆響,泄露了他的心緒。
內室靠窗,有一張矮榻,群青自己坐下來,撐著臉看芳歇。
兩年前,從觀中被人救出後,李郎中使勁渾身解數給她喂湯藥,群青醒來,看到的也是類似的場景:
白霧嫋嫋地飄到了梁上,芳歇跪在榻上分藥材,小臉冰冷,像雪堆出的童子:“師父,彆管她了,活都不想活,這種病人還救什麼?”
但等李郎中外出,芳歇還是來給她喂藥。她故意吐在他的衣袍上,就是想自生自滅。芳歇的臉都氣白了,但緩了緩,還是拿著勺,繼續往她口中送。
後來,得知寶安公主還活著,群青便想跑,回去手刃仇人,隻是那貫穿胸口的一劍傷得太重,足足躺了半個月,終於能動彈,她披散頭發跑出去,看到這間內室之外的景象:
宸明帝已攻占宮城,長安正從夜亂中蘇醒。養病坊全是傷民,接連擺放的春凳上,躺滿缺胳膊少腿的人,血浸濕了他們的布衣。相攜而泣的夫妻,懷抱死嬰的婦人,跪在地上大哭的老嫗,哀嚎、呻.吟、祈求混在一起,像一張大網,籠罩了整片蒼穹。
群青麵色蒼白地站在其間,感到自己很渺小,她的生死、她的愛恨與這些人相比,是這樣的微不足道。
那日回去,她便在芳歇驚訝的目光中將藥一飲而儘;三日後,可以下床;十日後,她回到家中,將家裡的錢和阿娘留下的所有藥譜送給李郎中,以償救命之恩;又十日,她和李郎中學會了淺薄的煎藥之術,和芳歇一起,提著藥箱,行走在傷民之間。
芳歇走在她身邊,小臉還是氣鼓鼓的,但會伸手提過她的藥箱,會在她遇到難纏的病人的時候,擋在她的身前。她回宮那日,芳歇難以接受,沒有相送……
想來今日,他還在生她上一次不告而彆的氣。那也沒辦法,誰叫她碰見陸華亭了。
群青一路快步行來,確實有點渴,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還沒喝,杯子突然被芳歇奪走:“水是涼的,你也喝?”
他的嗓音已變成少年的聲線。群青看著芳歇的背影,忽然發現他長高了許多。
芳歇添好熱水,遞給群青,終於開口說話:“阿姐百忙之中屈尊回來,是想問你阿娘的事嗎?”
他說著,交給群青一封回信:“師父說他在江南尋到了你阿娘的住處,可是晚了一步,她已經往南去了,你彆擔心,師父往南追了。”
群青看著回信,不免憂心,再向南行,就快到南楚的國界了,大宸與南楚邊境常有摩擦。但李郎中已經去尋,除了托芳歇回信道謝,彆的什麼也做不了。
“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再要一些寒霜雨露。”群青說。
芳歇掃過她泛紅的臉
,眼中有幾分惱怒,那推骨之術,據說疼痛無比。誰家小娘子像她,要承著痛,把自己好好的一張臉毀去?
他一隻手扣上了她的手腕,群青僵了一下,竟沒有掙紮,任他診脈,反而關切道:“怎麼樣?有什麼問題沒有?”
“阿姐不是從來不關心自己的身體嗎?”芳歇一怔,抬頭看她。
群青不知道如何解釋這重生之事,訕訕道:“我現在很關心。”
“沒什麼問題。”雖不知她為何發生這種轉變,芳歇語氣到底變得緩和,“我再開幾味補藥給你,平時還要注意身體。”
“我還想要一副子母轉魂丹。”群青說。
芳歇驚怒看她,這子母轉魂丹,乃是毒藥和解藥。若不能及時服用解藥,服毒的人會腹痛出血致死。顯而易見,她還在做那些危險的任務。
群青看著他的表情說:“你放心吧,不是用在宮裡,且我心裡有數,不會殺人。”
“芳歇。”群青想了想,說,“你之前說的,若我出宮,這裡還是我的家,是不是真的?”
芳歇的眼睛睜大,呼吸也急促起來:“阿姐,你……”她不是一條路走到黑想要留在宮中嗎?他還以為,此生都沒有機會宮外相見了。
“從前不見你,不看你的信,是我不好。”群青說,“下元節,你來看我。屆時我會告訴你,我的打算。”
如今阿娘蹤影全無,她已經將芳歇當成她在世上僅剩的親人。
“寒霜雨露,子母轉魂丹,還要什麼嗎?”芳歇問。
“還想問你討一味藥,隻是不知你會不會配。”群青抿了一口茶,望他,“寒香丸。”
阿娘留下的紙箋中,能壓製“相思引”之毒的寒香丸。
芳歇知道有藥典內記錄寒香丸。可當他抱著藥典回來,小鬆道:“青姐說她有急事,借我們的內室用了。”
芳歇抱著書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猛然推開門,木窗大敞,夜風灌入,室內已經無人,屏風後隻一套疊好的宮裝,被月色照得像輕薄的蟬蛻。
他追下樓,四麵華燈初上,燈火最璀璨的地方,正是平康坊的方向。人群中有個花娘走著,烏發高挽,露出雪頸,一條巨大爍亮的龍燈在她頭頂飛舞,遠處有一座極高、極亮的四層樓,便是肆夜樓,芳歇蹙眉:“阿姐!”
那娘子側了側臉,並未回頭,消失在火樹銀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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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夜樓一層,四角的菱形燈籠全部亮起,正是來客時候,時不時便有嬌笑和招呼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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