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內,群青透過雕窗,俯瞰內院的一泓池水。
水台上,舞伎們搖擺腰肢,裙擺如榴花開放,四麵彩燈妖異而耀眼,將水中月亮都映襯得蒼白失色。
這一扇窗,把吵鬨的樂聲濾得淡而渺茫,想來外麵的人也聽不見裡麵人說話,群青問:“長史要取的是什麼東西?”
陸華亭沏茶水,水撞杯底,發出脆響,反而閒閒發問:“青娘子覺得肆夜樓陳設怎麼樣?”
“堆金砌玉。”群青轉過身,目光掃過架上的紫玉硯、香獸爐,陸華亭手中翡翠杯,她發現這屋內的陳設看著古樸,實則每一樣都價值連城,“聽聞崔家在戰亂時囤貨抬價,榨取百姓以發家,沒想到有這麼多。”
“百姓能有多少錢?”陸華亭笑道,“就算是刮儘長安民脂民膏,也到不了這個程度,能在一年內平地起如此高樓。”
“長史的意思,錢還有彆的來源?”群青問。
“當年聖人入主長安,滿朝文武戰戰兢兢,不知新君的脾氣。表麵上俯首稱臣,背地裡,將家中財產悄悄轉移,隻剩個官銜,兩袖空空,這樣即便是君主一怒,斬首抄家,他們的妻妾兒女中隻要有人活著,還能拿著這錢逍遙自在。”
“放眼長安上下,哪裡銀錢流水多,賬麵多了錢也不引人注意,隻有開酒樓的商戶。”
群青接道:“所以崔家便是他們選中的藏匿家財之處。為百官冒這樣的風險,總得討要好處,崔家實際是靠這分成發家的。”
她本還疑惑崔佇一介商戶,怎麼做到“和百官勾連”,原來是這樣的情況。
“既是代持財產,將來要一一兌還,為了說得清楚,應該會有本真帳,寫明誰家有多少錢。”群青試探道。
“娘子猜的不錯,某要的便是這本真帳。”陸華亭說。
這不是巧了?群青心中一緊,她要的也是這本真帳。
“那本真帳,可有長史的名字?”群青喝了一口茶掩飾神態。曆來權臣,少有不貪的,她也有幾分好奇。
陸華亭聞言一頓,黑眸閃動,一勾唇角:“娘子覺得有,那就有。”
他說著,卻轉手將杯中茶水倒在文竹盆中。原來第一盞茶是涮杯的,但群青已喝了一口,陸華亭故意沒有出言提醒,看反應,他和崔佇沒有利益勾連,還很反感旁人這樣猜測。
“那長史如何能與崔佇稱兄道弟,還有今日那鴇母……”群青語氣很純良。
這麼想拿捏他的罪證?
陸華亭笑笑:“除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有沒有可能,崔佇也喜歡花銷大的常客?肆夜樓與其他樂坊不同,它的廂房並非輪轉使用。花銷夠大的客人,可以私有廂房,自持鑰匙,就連肆夜樓的灑掃侍女也不能進入。”
難怪閣中布置清雅彆致,與外麵華美的裝飾截然不同,原來是陸華亭自己的廂房。
群青目光飄遠,這廂房很小,除了兩人現在對坐的地方,連個床榻都沒有,若是叫花娘進來……
“青娘子是此間第一個客人。”見她眼神閃爍,不知想到何處,陸華亭溫聲笑著,眼中卻極黑極冷。
門窗封得太嚴,陸華亭證明了她坐的地方的潔淨,群青反覺得那桌案、蒲團、香薰、蔥蘢盆栽,屬於另一人的陌生氣息從四麵八方朝她圍攏,像陷入他人私密的領地,脫口而出:“有點小。”
陸華亭一頓:“某的月俸也不多。”
“長史是從何時開始在肆夜樓有所花銷?”
“一年前。”
一年前,宸明帝甚至還沒稱帝。陸華亭這條線埋得這樣早,難怪崔佇對他沒有防備。那時應該沒幾個人顧得上百官轉移財產,陸華亭如何能有這麼敏銳的洞察力,難道他能預見未來不成?
群青一時想不通。
她沒來過肆夜樓,本想著等陸華亭將她帶過來,熟悉了環境,就與他分道揚鑣。眼下目的相同,也不著急走了,一雙飛翹的眼睛打量四周:“長史可是做過佛門弟子?”
陸華亭抬眸:“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長史手上檀珠是法器,再加上這文竹上纏的金帶,上麵是梵文。”群青看著青蔥的文竹,狀似無意道,“聽聞琉璃國有一種花叫優曇婆羅,長史可曾見過?”
“琉璃國的聖花……”燭光將陸華亭的腕骨映照得優美而分明,不知他想到什麼,眼中似有墨色流轉,“見過。”
隨後就看見群青在袖中掏了半晌,掏出素帕打開,裡麵包裹一枚翠綠的種子。
“……某隻是見過,沒有種過。”陸華亭沒想到她拿出了一枚種子。
群青不肯放棄:“隻是想讓長史辨認一下,這顆種子,是否真的是優曇婆羅?”
陸華亭捏著一角,將素帕拖到自己麵前,隨後銀光一閃,他不知何時卸下腰間掛的銀匕首,將種子一切兩半。
“誰讓你切了?”群青睜大眼睛,隻覺得怒火和寒意一齊竄上後腦。
見她急了,陸華亭臉上浮出無辜的笑意:“某不切開,如何替娘子診治?”
群青也看見了,種子的切麵正中,月牙形狀的胚芽已變作灰色。
“確實是優曇婆羅。”陸華亭垂眼看著,“可惜是石種。”
“什麼是石種?”
“就是放在供案上,受香火熏蒸十幾年,因熏壞了胚芽,像石頭一般無法發芽的種子。”陸華亭道。
群青聞言,無聲地將兩半種子收起來裝好。這下也不必再種了。
“對娘子很重要?”陸華亭窺探她的神色,雙目璀璨,“禦賜的?”
群青陡然抬眼,卻不見怒意,長睫下眼眸澄澈:“它若開花,會是什麼樣?”
“花是白色……”陸華亭卻忽然意識到這信息對她的重要,向後靠在矮櫃上,上挑的兩眼望著她,笑道,“其他的,某不記得了。”
“單瓣複瓣?”群青問。
“記不清了。”
群青唇邊漫出冷笑,既是對手,陸華亭自然不肯幫
她。對她有利的信息,也沒有泄露給她的道理。
這時,敲門聲響起。進來的花娘手捧木盤,內裡有四碟精致菜肴,散發酥香。
“娘子用飯了嗎?”陸華亭並不意外,看來這飯菜就是他叫的,“此處的香酥鴨,可以嘗嘗。”
陸華亭為人倒是禮貌,合作取物,還請她一頓飯菜。
“娘子請點酒。”花娘又將食單遞到群青手中。
跟著花娘進來的是方才那劉鴇母。先前她外出采買時被近衛打昏,被陸華亭提到大理寺獄中,旁觀崔始上刑的全程,人已嚇破了膽,不僅招供,還願充當內應,隻求減免罪責。
劉鴇母的視線和陸華亭碰撞,為難地指了指群青,陸華亭神情一頓,抬抬指叫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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