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陰影落在了楊芙臉上。
她抬頭,淺青色的禱服裙擺,向上纖纖一束,垂在裙上的披帛與絲絛,和頰邊的發絲一起隨步伐擺動,愈發裝點出那娘子飄逸從容的氣度。
群青蹲下身,將糖包遞給楊芙,遠處的人看來,是個關心問候的姿態。
近處卻不是如此。看清是誰,楊芙渾身的血液向臉上湧,掙開宮人的攙扶,不吝用憎惡的眼神瞪著群青。
如果眼神可以化為利刃,楊芙企圖在這張臉上劃開一線缺口,看到她吃痛的神情。群青那漆黑眼瞳卻直直地撞上來,低聲道:“怎麼樣,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想靠外麵的豺狼,隻會被反咬一口。”
楊芙一滯。群青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她意識到,群青是含怒的。原來她的怒意,可以令人冷徹心肺:“真是可笑,何曾輪到你來評判我?就算舊主落魄,你這樣對待,難道不是不忠?”
“為你死過一次,已經儘了忠。”群青平靜地望著她,“現在的我與你沒有關係,我贏了,你輸了。”
楊芙哽住,隻覺得後一句話,比前一句更讓她心中絞痛,仿佛從前那個溫柔待她的群青確然已死了,她切齒道:“你就不怕我說出你是誰?”
“你現在就當著這些皇親的麵說出來。”群青將糖包用力塞在楊芙手中,“說完之後,你和我引頸就戮,九泉之下,你有臉去見你的祖宗社稷,有臉見太傅和長公主嗎?”
楊芙啞然攥緊糖包,臉色變得煞白。這讓群青有幾分意外,原來楊芙並非誰也不在乎。當年太傅的教導、昌平長公主的耳提麵命,有幾分入了她的心。
群青的來意如此,要確保楊芙不泄露她的身份,但要她和楊芙虛與委蛇,她也做不到。楊芙有這份底線,讓群青高看她一眼。
群青走了,她聽到背後,楊芙將那三角糖包擲在地上。她頓了頓,提起裙子,免得沾染上濺出來的紅糖。
“好心當成驢肝肺的人,理她乾什麼呀?”鄭知意過來,努努嘴,讓宮人將地上收拾了,又拉群青,“快來呀,孟相想見你。”
燃燈儀式已畢,候在殿外的大臣們也都進來用齋,孟相也在其中,特來與鄭知意道喜:“方才臣在外麵,聽得心潮澎湃,太子妃日後便是殿下的賢內助了。”
孟相是太子的老師,鄭知意聽著很是受用,臉頰都羞紅了。
群青看著孟光慎說話的樣子,根本想不到,今日之前他才偏幫寶安公主,爭搶太子妃之位。事實的速度倒很快。
想著,孟光慎轉過來,打量著群青,群青忙垂眸以示禮數。
他年過五旬,卻仍然身形挺拔、麵貌儒雅,雙目有神,麵上蓄須,更添成熟的風韻,素有美髯公之稱。他的目光並不冒犯,反含著笑:
“早就聽說殿下身邊有個娘子很厲害,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氣度不凡,青娘子,幸會。”
群青雙手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茶水,抿了一口後行禮:“奴婢隻是在內
宮中照看太子妃的衣食住行,孟相抬舉了。”
“何必這樣緊張。”太子的一位謀士並不將群青放在眼中,“孟大人有個與你差不多大的女兒L,想來他看娘子也是一樣的。”
“不得無禮。”孟光慎卻抬手,“青娘子雖然年輕,卻是東宮得力的人,與某、與你是同輩,豈當小兒L女對待?還要相互學習才是。”那謀士訕訕,忙向群青道歉。
群青受到了莫大的尊重,反有些不安,這孟相看起來比孟觀樓穩重得多,叫人捉摸不透。
孟光慎又從袖中拿出一隻裝在鹿皮套種的小匕首:“初次見麵,沒什麼好送的,此刀產自龜茲國,寶石鑲嵌,娘子拿著防身吧。”
李玹終於抬起眼,忍不住道:“太傅這是做什麼?”
“殿下想提拔的人,臣怎會不幫扶呢?”孟光慎歎了口氣,“殿下是個有主見的人,老臣呢,又總是慈母心態,有時包攬太過,難免惹人厭煩,但心底總歸是希望殿下好的,還望殿□□諒老臣一片苦心。”
一番話言辭懇切,說得李玹無言以對:“是本宮有時心胸狹隘,還請太傅諒解。”
群青捏著袖中匕首。孟相抬舉她,倒是借此緩和了與李玹的關係。眼見李玹和孟光慎似乎有話要說,她退了出去。
另一旁,狷素跪在一旁往口裡塞點心,這素齋確實缺乏油水,不好吃,但耐不住腹中饑餓。
陸華亭抬手,將自己的麵前那盤點心也推到狷素眼前。
“長史不吃了嗎?”狷素問。
陸華亭將輕輕玉箸擱下,黑眸幽深,半晌,笑道:“有些反胃。”
說罷,起身離席。
群青嗅到了一絲極淡的黃香草的氣息,似有所感,隨後身後有人快步趕上來,擦過了她的衣袖,隻聽一聲脆響,裝在鹿皮袋內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群青一摸,衣袖空了。
陸華亭已將匕首撿起來,仔細擦去上麵的灰塵。群青伸手,陸華亭睫毛一顫,匕首忽然從鹿皮袋內掉出來,墜落水塘中,濺起水花來。
群青猛地看向那水塘,隻見搖晃的青荇,隨後看向殿內,還好沒人看見,一時火了:“這是孟相所贈,長史如此行事,不怕我告你一狀?”
她想起那謄寫本,那日陸華亭看了許久,被她折起來兩頁,她回去研究了,那兩頁正是孟家的帳。陸華亭與孟家應該有些過節,但倒黴的卻是她。
“一時失手,不是故意。”陸華亭也望著水塘,“青娘子想告就告,不差這一樁。”
群青沿著水塘邊走著,垂柳的影遊走在她裙上,看看有沒有可能被水草托住,能撿回來。
她一轉頭,陸華亭拆下自己蹀躞帶上掛著的匕首,放在了石橋的扶手上,“弄掉一個,自是賠給娘子一個。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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