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盛春,綠意蔥蘢,百花如飛凰之羽,開得正盛。
柳扶微單手支頜,不時感受空氣中的淡淡花香,連看著馬車外縱馬飛馳的少年少女們都麵露笑意,倒叫阿蘿有些不慣了。
阿蘿:“怎麼不管下多少禁令,這種當街策騎、侵占街道之舉就禁不住呢?”
“其實,馬上的人生得好看,也未嘗不是一道風景呐。”
“小姐不是最反感這些紈絝麼?”
“人生得意須儘歡,能將旁人眼光視若無物,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小姐是因為想通這一點,才會如此裝扮麼?”
“這裝扮有什麼問題?”
阿蘿默默睨回自家小姐這一身紅粉衣冠上。
彩繪雲霞的緋紅背子,一腰青綠的絳紗裙,嫋娜纖巧的身段立顯無疑,碧色朱雀簪釵搭著精致的芙蓉妝,更是襯出了她豔如三春之桃。
嗯,是連阿蘿多看幾眼都覺得臉熱的程度。
看樣子,小姐是將說過的“我不能化太濃豔的妝會被人議論故意爭奇鬥豔”這句也給拋諸腦後了。
阿蘿將目光落向車內大大小小的包裹:“不是說要給左少卿買禮物的麼?”
“這麼多東西,回頭挑一兩件唄。”
阿蘿:“……胭脂、石黛、鉛粉、花鈿,誰不知左少卿是天煞孤星命格,這般送法,會不會以為是在明嘲暗諷啊?”
“會麼?”柳扶微有些莫名看了阿蘿一眼,“阿蘿,我怎麼覺得你在幫左少卿說話啊?”
阿蘿道:“顧家小姐死的那一夜,府上不也發生一些怪事兒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和大理寺做好關係穩妥點。”
是了,阿蘿要不提,她險些要忘了這一茬了。
顧盼案至今仍是謎團,就意味著,真凶至今還逍遙法外……
不過,都過去一年了,柳府始終風平浪靜,興許當夜那一案會發生在柳府,純屬湊巧?
作為一個自覺命不久矣、恨不得將往昔一切恩恩怨怨碾碎埋了、連享福都悄然按次算的柳小姐,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再添新憂。
她惦記著最愛的那家茶肆,道:“曉得了。不如先去食個一品滴酥再逛?”
誰知來到一品樓,原本的茶樓招牌不再。
“我忘記和小姐說了,一品樓現在改成了一家書肆。不如我們換一家?”
柳扶微抬頭看著那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見微書肆。
“一品樓不是百年老字號麼?”
阿蘿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什麼情況:“聽說這家書肆好像不止是賣書,還能變著花樣演話本……之前少爺翹課偷來過這一次,被老爺罰跪的時候,他還說是因為看到書肆有你的名字……”
“……”這明明是見微知著的見微吧!
但聽“話本”一字,柳扶微還是就來了精神。
去年這會兒,她還追了幾本吊人胃口的話本,一想到赴黃
泉前,腦瓜子裡還裝著許多故事坑,她就不太得勁。
柳扶微拾起帷帽:“既是風靡,進去瞧瞧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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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見微書肆果然同尋常的茶樓不同。
一邁入門檻,各色書櫃林立,人頭攢動,來來往往者或手持書卷,或談笑風生。
乍一看,端得是一派書香繚繞的奇景,可越過人群,又見廳堂中立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台麵,邊上茶座不少客人正在飲茶食酪,仍保留著之前一品茶坊的做派。
嘖,一邊吃果子一邊看話本一邊再聽故事,這不正是她向往的場景麼?
今日柳扶微衣著鮮麗,自引來茶博士殷切上前,問:“這位娘子可是訂了座?”
“我是來買書的。”
“好嘞,這邊請。”
茶博士領她向內走,柳扶微留意到戲台邊站著幾個樣貌周正的儒生,好些客人半是激動半是羞澀地朝儒生投去注目禮,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小娘子。柳扶微問道:“這兒一會兒有戲要上?是說書,還是百戲?”
“是傀儡戲,池公子親自來編排呢。”茶博士熱情介紹。
“莫不是池子春池先生?”
“可不是。池先生可是今年三甲最熱門的人選,今兒是他的主場,這不,半個長安城的公子小姐都趕來占座呢。”
柳扶微略表意外地“哦”了一聲。
這些年是有不少話本出自一些來皇城赴考的學子、抑或是國子監監生之手。一則,可在皇城博些才子的名聲,好傳入考官耳中;一則也可為自己多掙些盤纏。
不過大多時候,他們隻提供本子,再由各酒肆、茶坊請專人來演說,想不到,這家書肆竟然能將本尊請到台麵上去,無怪顧客頻頻了。
陳列區將話本做了簡單的分類,一眼掃去,公案、靈異、煙粉、神仙、妖術應有儘有,柳扶微頓時生出一種“老鼠掉進米缸”的愉悅,隨手就拿了一卷:“你們這兒的書怎麼賣?”
“一卷抄本一貫錢,一冊紙書五貫。”
謔,她老爹一個月的俸祿也就夠買五冊書。
柳扶微眉梢一挑:“彆人家三卷抄本才一貫,你們這價也未免離譜了些吧?”
夥計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您買了我們家的書,看過之後可回頭再換一卷新的,茶點亦可削價兩分,還可不費分文看戲,如此算,豈不是更實惠麼?”
既省了卷冊錢,又能順帶掙一筆茶點錢……
柳扶微眉梢一挑:“你們倒挺會做生意的。”
說話間,忽聽身有人道:“扶微?”
她循聲轉頭。
一個修眉端鼻的綠衫女子站在身後。
“徐秋驪?”
“呀,真是你!我剛看到阿蘿,還想會不會是你,見你戴著帽子還不敢認呢!”徐秋驪迎上前,熱絡牽起她的手,“聽你回老家養病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柳扶微卻是一愣:“你怎麼知道我回老家養病了?”
“我去過你家,聽你爹說的。”
“你來找過我?”
“那是要的啊。你不知道,聽說你出事的時候我都快要被嚇死了,聽你爹說你沒事才放心……欸那你身子現在都養好了麼?”
“好了。”
“太好了,之後又可以一起玩兒了呀!”
這位徐小姐的父親是宿衛東宮的果毅都慰,官不大,從七品,在長安閨秀圈裡,通常是安安靜靜待在一邊聽大家侃天說地,偶爾還會受到顧盼那些刁蠻閨秀奚落的那種女孩。
柳扶微是幫她打抱不平過,卻也談不上多麼親密。
聽說自己出事之後,她還專程登門造訪,心生些許意料之外的暖意:“你也是來這裡買書的麼?”
“對啊,我……”
這時,又聽人道:“秋驪,你在和誰說話呀?”
但見幾個身著羅衣閨秀步上前來,柳扶微一眼認出好幾個老熟人——長安未出閣且不低調的閨秀無非就那麼些人,有幾個之前還是顧盼的跟班兒——和柳扶微的關係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被眾星捧月圍在當中的那個少女倒是第一次見,唇若點櫻,一身淡粉色的煙羅軟紗,腰配翠琅,裝扮雅而不俗。
徐秋驪道:“她就是扶微啊。扶微,這位是永安侯府的永寧縣主……”
“我是公孫馥。”那位小姐大方上前。
柳扶微稍愣。
竟然是永安侯公孫嶽的孫女兒。
要說大淵最有才華者,誰不知帝師公孫嶽之名?三朝帝王之師,曾授國子監,後翰林院掌院學士,銀青光祿大夫,門生遍布天下,連昔日的“天下第一智”皇太孫都是他的學生。
據說,公孫家的獨子死於洛陽神燈一案,後家中嫡親僅剩兩個孫女兒。聖人封兩位小姐為永寧縣主、永安縣主,並親自指婚,將大孫女兒公孫虞許配給國子監忌酒裴瑄。但悲哀的是,新娘子公孫虞不知中了何種邪祟一病不起,不久後亡故。
公孫嶽一病不起,在小孫女兒公孫馥陪同之下,辭官去南邊養病。
原來已回到了長安。
柳扶微聽聞眼前少女是公孫家的女兒,正待摘帽施禮,就聽公孫馥道:“你就是那個不論去哪兒都在‘豔壓群芳’,將顧盼活活氣死的柳小姐啊。”
柳扶微:“?”
“咳咳,顧盼之事扶微也是受害者啊……”徐秋驪趕忙道:“而且扶微她隻是姿容豔麗,平日也隻是略施粉黛……”
今日濃妝豔抹的柳小姐:“……”
“噢?那我倒是好奇了。”公孫馥見柳扶微還戴著帽,道:“柳小姐,這也不是在日頭之下,你怎麼還戴著帽子呢?”
看來顧盼案後,長安閨秀圈內關於自己的流言是傳得滿天飛,否則這位永寧縣主也不至於第一麵就來找事兒。
柳扶微能猜到自己摘下帽子之後,保準又得被說“用力過猛”了。
大概是因出門走了這一遭,她的心境不自覺發生
了變化。
愛美的女孩子,有點小心思實屬平常,對比一下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江湖妖賊,眼前的女孩子們倒真算是善良可愛多了。
遂道:“我偶感風寒,臉上還起了疹子,就不傳染給大家了。”
不料,公孫馥往前兩步問,道:“聽聞你在大理寺中被妖道綁架,不知真還是假?”
這問法不免給人一種冒犯感,柳扶微道:“公孫小姐打哪兒聽說的?”
“大家都這麼傳的啊。”
“我隻是臨時被拉去當了會兒人質,這件事其實……”見她們皆露出好奇之色,柳扶微及時止住話音,“哎呀,瞧我這腦子,恐是當時摔馬給撞糊塗了,有些事不能多說的。”
所謂辟謠,若是一本正經地辟,顯得太過官方辭令,反而不易讓人輕信。但若是不經意透出一點官方都不肯透露的“機密”,就能勾起人的好奇心了。果不其然,幾個女孩子都湊上前來,連徐秋驪都忍不住問:“你還摔了馬了?”
“才一出城,他們嫌我礙事就把我丟下去了,連肋骨都斷了兩截,我真的以為自己活不成了,總算運氣好,靈州的薛醫聖是我爹的舊識,最擅斷骨複位之術,我躺了足足大半年才好呢……”
聽到骨頭斷裂,小姐們均麵露懼色,目光瞬間多了同情,柳扶微不忘收了句經典的話尾:“哎,這些,我隻告訴你們了……”
幾位閨秀聞言,自然要說保密,更有人義憤填膺,說“你也是無妄之災”“還不是大理寺保護不力”雲雲。
目的達到,她正待開溜,又聽公孫馥問:“聽說當日大理寺死了好幾個公卿之子,你也在現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