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地方的天氣,雖不過仲秋,但早晚時候比之冬日,也相差不多。

越過一座矮山之後,舉目眺之,不遠處的村莊還昏暗地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之中。

有風穿山道,掠過慘白,抹去了些許朦朧,便得見山下水田中已是略有乾涸,淺淺的積水和著晨靄沉凝似冰,微微閃爍著。

孟聿秋將馬兒拴在了枯樹下,走近立在山岩邊的謝不為,稍稍鬆開了大氅係帶,將謝不為擁入了大氅之中,擋住了不時的寒風,並握住了謝不為有些微涼的手,細細揉捏著。

他順著謝不為所眺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山下村中房屋不過顯出了些許霧中影闊,便有一歎。

“鹮郎,現在時候還太早了,晨霧都未消散,不如先回營駐之處,等天氣清明了些再過來。”

謝不為感著全身的溫暖,側過身來靠在了孟聿秋的肩頭,攀住了孟聿秋的手臂,悶聲道:“我又沒說要去見他。”

謝不為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正是謝不為的養父。

自至了會稽郡之境後,謝不為就有些寢食難安。

孟聿秋看出了謝不為的心中糾結,便在到了會稽郡城山陰城郊之時,狀似無意地告知了謝不為,其養父如今就住在此處。

也在當夜的第一日清晨,謝不為便提議要和孟聿秋來城郊處走走。

孟聿秋並不拆穿謝不為言行不一之處,隻輕輕一笑,垂首言語時,出口的氣凝成了淡淡團霧,化在了謝不為的耳畔,“那我抱你回去?”

謝不為果然不應,兀自摟緊了孟聿秋的手臂,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還是沉悶。

“我們已經行了五日了,等過了山陰城,再有五六日便能到鄮縣。”

孟聿秋對謝不為總是極儘耐心,即使謝不為這一句話不過是無言時的隨口一語,但孟聿秋還是溫聲應和著。

“是,路程已過了大半,餘剩時候也不必太過著急,可以在此多停留一日,明日後日再啟程也未嘗不可。”

謝不為輕“嗯”了一聲,側臉蹭了蹭孟聿秋的肩頭,又是一陣沉默,再道:“他為何想見我。”

孟聿秋一下一下地撫著謝不為的脊背,“鹮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使是他為了一己私欲有錯在先,但他也用心撫養了你十八年,對你也未必沒有父子愛護之情。

許是前些日子的重病,讓他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才想在臨了之前再見你一麵吧。”

謝不為聽了孟聿秋這一番話,心中頓生酸澀,卻也想不明白緣由,隻更加抱緊了孟聿秋,用力汲取著孟聿秋身上的溫度,使自己能夠好受一些。

而孟聿秋也不再言語,將大氅更裹緊了些後,便由著謝不為再次緘默。

兩人相擁著站在山岩邊,墨綠包裹著赤紅,是現下蕭瑟秋景中唯一的亮色。

等到謝不為複從孟聿秋懷中抬起頭時,一輪澹澹白日已然徹底破開了昏暗,消散了晨霧。

再望向山下村莊,

已是家家戶戶炊煙嫋嫋,還不時有雞鳴人喧之聲傳來,像是一幅原本暗沉的山村圖畫陡然活了過來。

謝不為看著這番景象又愣了片刻,直到晨光攀至林梢,灑入他的眼中,白光一現,也令他靈台一明。

他仰首看向了孟聿秋,在大氅之下握緊了孟聿秋的手,抿了抿唇道:“我想去見一見他。”

清晨初明時,村中小道上鮮有人跡,但道路儘頭一顆枯樹下的草屋內已有書聲琅琅。

謝不為和孟聿秋駐足在草屋窗外,看著屋內二五稚子正捧著幾張泛黃紙頁大聲朗誦。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二歲貫女,莫我肯顧。*”

忽有一子停了下來,扭頭對著掩於門後的角落問道:“先生,碩鼠就是大老鼠的意思嗎?”

屋內其餘稚子聞之皆大聲笑了起來,但在聽到“嗒嗒”拐杖聲後,又都安靜了下來。

謝不為也莫名隨之屏息。

“嗒嗒”之聲漸近窗邊,先是一根褐色的拐杖進入了謝不為的視線,再然後,謝不為看到了一位行步傴僂的老者,身穿灰色複衣,頭發已是花白,臉上也滿是皺紋。

但其雙目清亮,依稀可推見其年輕時眉宇間的清雋,便比之尋常村中老者,多出了幾分清雅之氣。

謝不為握著孟聿秋的手略有一顫,他知道,這位老者便是謝席玉的生父,也是他的養父——謝皋。

謝皋雖原為陳郡謝氏家奴,但並非是什麼粗使下人,而是謝家的家生子,自出生以來便跟隨在謝翊身旁。

而謝家對待家奴仆人又從來寬和,謝翊更是將謝皋當做半個兄弟,是故,謝皋日常所使所用,包括所受的教育都與謝翊沒什麼分彆。

後謝翊一人隱居會稽東山,謝皋便住在了謝家會稽莊子裡,以便可以時常與謝翊相見。

再後來,便是謝楷夫人諸葛珊有孕,前往會稽莊子靜養待產,後誕下一子,而恰巧謝皋的妻子也在同一天產子。

謝皋便竟憑借謝家眾人對他的信任,將兩子相換,直到謝不為十八歲時,此事突然被當年的產婆揭發,謝家就將謝不為接回了臨陽,並將謝皋趕出了謝家。

此時謝皋並未注意窗外,隻停在了發問稚子的身側,笑著對那稚子道:

“‘碩’確實是大的意思,但在此詩之中,‘碩鼠’卻並非大老鼠之意。”

他話音還未落,便有另一稚子好奇地站了起來,歪頭對謝皋詢問道:“那‘碩鼠’究竟是什麼意思呀?”

謝皋捋了捋灰白的胡須,沉吟片刻後道:“此詩中的‘碩鼠’指的是人。”

那站著的稚子瞬間瞪大了眼,“人?鼠怎麼會是人呢?”

而那最先發問的稚子卻若有所思地說道:“我阿娘這些天夜裡總是抱怨,入秋之後老鼠便喜歡鑽入糧袋裡偷麥,如果‘碩鼠’指的是人的話,那指的是不是就是那些偷麥子的人?”

謝皋聞言欣慰一笑,“不錯。”

那站著的稚子也是思考了一會兒,再道

:“那這首詩就是在罵那些偷麥子的人嗎?()”

謝皋揉了揉那稚子的發揪,“是,但不一定是偷,而是用其他方式將麥子拿走。ü[()]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此言一出,屋內稚子皆眼巴巴地望著謝皋,等待謝皋的下一句話。

謝皋捋須的手有一頓,再是一笑,看了看屋內眾子,“此詩中的‘碩鼠’其實指的是受百姓奉養的官員,他們不事農稼,卻能獲田間之糧,但在暖衣飽腹之後仍覺不夠,還要變本加厲地從百姓手中拿走更多的糧食。”

便再有一稚子雙眼一亮,“哇!那當官可真好啊,我以後也要當官!”

這話一出,站著的稚子便立即發笑,“可這首詩是在罵那些官,你也想被罵嗎?”

謝皋及時出言解惑,“不是所有官都是‘碩鼠’,而是那些貪得無厭的官。”

再對著說要當官的稚子微微一笑,“若是有一天你當了官,一定要記住,不要成為‘碩鼠’,而要成為受百姓稱讚的好官。”

屋內稚子皆有些似懂非懂,但都齊聲應下。

窗外謝不為看著謝皋為稚子們講解“碩鼠”一詞,心下竟有震顫。

——能循循善誘給這些尚不通人事的稚子耐心講清人世大道理的謝皋,怎麼會是做出以私欲行換子之事的奸邪小人。

一種莫名的念頭在心中盤旋,他不自覺後退了兩步,卻被孟聿秋攬住,他便下意識回身抱住了孟聿秋,聲音有些顫抖,“懷君舅舅,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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