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亮劍 都梁 10316 字 15天前

“紅革聯”1號勤務員杜長海近來常常有種異樣的感覺,其症狀是這樣的,神經中樞總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的狀態,走路時腳底像是裝了彈簧,地心引力似乎有點不起作用了,就像在月球上行走一樣,當然這隻是一種感覺。他的腦子也處於半昏沉狀態,很像酒至半酣的感覺,渾身像鼓足了風的船帆,有種飽脹感。連皮膚都有些異樣,任何觸摸都能引起一陣陣使人戰栗的快感,猶如春風掠過湖麵吹皺的水波。連他老婆都發現他有點兒不大對勁兒,跟中了邪似的。從早到晚,不知疲倦,精神頭兒大得驚人,身為1號勤務員,他現在可謂日理萬機了,這要在以前,以他的身板,早累成一攤爛泥了。可現在有點兒奇怪了,怎麼精力這麼充沛?晚上在床上和老婆親熱起來竟沒完沒了,不折騰個大半宿不算完,而僅僅一年前,他老婆還一口咬定杜長海患了陽痿呢,為此還差點兒離了婚,咋就現在成了這模樣?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人和莊稼一樣,旱了澇了都不行。杜長海自己明白是咋回事,這叫激情。人要沒激情,生活就太乏味了。隻有時勢才能創造出激情。

自從他轉業到地方當了一個機關的行政處長,可把他委屈死了,行政處是管理機關後勤工作的,食堂、司機班、電話總機、水暖電工等工作都要一手抓。哪個環節沒乾好都要挨罵,行政處是乾嗎吃的?連這點兒工作都做不好?他杜長海好歹也在朝鮮戰場上指揮過炮兵團,他是個天生的軍人,真正的軍人是不喜歡和平環境的。一個有如此輝煌的軍事生涯的副團長,怎麼能一輩子窩在一個機關裡乾些令人厭煩的後勤工作?部隊從朝鮮回國後本來準備參加授銜,可一道命令下來,杜長海所屬部隊的番號被撤消了,本來能授個中校軍銜的杜長海被迫轉業,壯誌未酬啊,這輩子投身軍旅,本來應該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可偏偏命運捉弄了他。

他消沉了,這是個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的社會,所有的位子都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切都要論資排輩,耐下心來熬年頭,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許這輩子就埋沒在機關裡。而現在,命運終於給了他一個機會,以前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舊秩序被摧毀了,以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相繼倒台,連他的頂頭上司,局長和黨委書記都被剃了陰陽頭,掛起了大牌子,撅著腚在八月的毒日頭下被批鬥幾個小時還一個勁兒地向造反派點頭哈腰。杜長海以前對領導可是高山仰止般地尊敬,而現在,世界算是倒過來啦,舊秩序被摧毀了,而新秩序還沒來得及誕生,這個機會是千載難逢的。中國的曆史已多次證明,隻有在亂世,小人物才有出頭的機會。曆史是個變幻無窮的魔方,在有限的空間裡不斷地排列組合。既然有幸遭逢亂世,何不揭竿而起,為以後的權力再分配打些基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和“井岡山兵團”的戰鬥已進入相持階段。杜長海出色的步炮配合戰術使對方心有餘悸,在短期內還無力展開新的攻勢。杜長海在抓緊時間完善自己的指揮係統,他設置了司令部、作戰部、情報部、後勤部,四處網羅退役軍人,最好是當過作戰參謀的轉業軍官。他要組建自己的參謀班子。想是這麼想,真要做起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複員軍人倒是不少,但當過作戰參謀的轉業軍官可不多。

人就是這樣,運氣來了你擋都擋不住。杜長海正為自己的參謀班子傷腦筋,一個轉業軍官就自己找上門來。這是個一看就很精乾的家夥,他名叫張重,曾在新疆軍區當過作戰參謀,因和領導鬨矛盾,一賭氣便要求轉業。到這個城市後,還沒來得及分配工作,因為複轉軍人安置辦公室的工作已陷入癱瘓,部隊發的一點兒轉業費已快花光了。他聽說“紅革聯”是本市的左派組織,隻希望運動結束後,能給解決工作問題。

“打過仗嗎?帶過兵嗎?”杜長海一點兒客套沒有,開門見山地提出兩個問題。張重的脾氣倒像個軍人,一點兒廢話沒有:“1962年中印邊境反擊戰,我指揮過一個營。”

“咱們談談戰術問題怎麼樣?”杜長海試探道。

“現在沒有敵我態勢圖,連紙上談兵都算不上。這樣好不好?借我輛自行車,我到雙方陣地附近轉轉,明天我做個沙盤,到時候再談。”

杜長海故意說:“現在雖然沒有大的戰鬥,可前沿冷槍不斷,到處都是狙擊手,你去偵察可有危險呀。”

張重淡淡一笑:“怕死還敢去當兵?再說,這充其量是場武鬥,算不上戰爭。”

“都使用過什麼武器?最精通的武器是什麼?”

“所有輕武器都玩過。最精通的大概是手槍吧。”

杜長海把手槍拍在桌上,說了句:“試試看。”

張重倒也不客氣,他抓起手槍“嘩”地頂上子彈,走到窗前向30米開外的電話線“啪!啪!”兩槍,電話線被打斷兩根耷拉了下來。

杜長海倒吸一口涼氣,平心而論,他自己可沒這本事。

第二天,張重捧來一個精致的沙盤,上麵雙方的兵力布防和火力點,臨時工事及敵我態勢都標明得很專業。張重問:“還需要我講解一下嗎?”

杜長海笑了:“算啦,你不用講了,你現在是我的參謀長了,這個職務還算滿意吧?”張重倒是寵辱不驚,他麵無表情地說:“乾什麼都行,服從分配嘛,隻是彆忘了將來給我安排個工作。”

杜長海麵臨著一個問題。經過幾次戰鬥,他手裡的彈藥消耗得差不多了。文攻武衛隊員們畢竟不是正規軍,他們缺乏戰場經驗,膽子小,往往沒看見人影便將子彈潑水般地掃過去,到頭來戰果不大,彈藥的消耗量卻是驚人的。杜長海手裡沒有兵工廠,彈藥補充成了大問題。再打駐軍的主意已經不太好辦了,駐軍已加強了戒備,擺出了一副強硬姿態,曾經宣布過支持“紅革聯”的野戰軍,近來忽然態度曖昧,隻是口頭上籠統地表示要支持左派,可光說不練,什麼實際行動也沒有。據情報,野戰軍的領導層裡關於支左問題的態度不統一,那個冥頑不化的李軍長和堅決支持左派的馬政委鬨得形同水火。

杜長海以“紅革聯”1號勤務員的身份求見李雲龍,他自信憑自己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和良好的口才能夠說服這個軍長支持自己的組織。李雲龍馬上回話了,可以來談談。

杜長海乘坐一輛“嘎斯69”蘇式吉普車,後麵跟著一輛“解放”卡車,裡麵坐著他的警衛班,警衛班有二十多人,著裝一律是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頭戴柳條安全帽,胸前紮著三個彈夾的帆布子彈袋,每人配備著56式衝鋒槍和54式手槍兩大件,顯得很氣派。

野戰軍司令部已進入臨戰狀態。大院門口堆起了沙包工事,前麵擋著蛇腹形鐵絲網,工事後麵伸出幾支重機槍的槍管。一個佩戴著值勤袖章的值班軍官一手拿著指揮旗,一手拎著機頭已張開的手槍站在白色停車線後麵,大門左右兩側各站著四個頭戴鋼盔手持56式半自動步槍的士兵,軍官和士兵像鋼澆鐵鑄一般站得筆直,鋼盔下黝黑的臉上殺氣騰騰,手上雪白的手套和刺刀銀色的光芒在陽光中交相輝映。就算杜長海見過大世麵,此時心裡也有些發毛,暗暗嘀咕:媽的,到底是野戰軍,派頭就能壓死人。

值班軍官聲稱他接到命令,隻允許杜長海一個人進去,其餘的人應全部站在停車線外等候。警衛班的弟兄們不乾了,他們群情激奮地嚷著:“我們是警衛,頭兒走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一個軍部有什麼了不起?”

值班軍官似乎懶得和他們費口舌,隻是乾脆地喝道:“未經允許越過停車線的,一律格殺勿論,機槍準備。”沙包工事後傳來機槍的拉栓聲,門口的八個士兵幾乎同時拉開槍栓,將子彈頂上膛。杜長海一見事情要鬨僵,忙揮揮手,命令部下退到停車線外,自己走了進去。

他在會客室裡足足坐了40分鐘,在這期間連杯水都沒人給他倒,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當李雲龍軍容肅整地出現在他麵前時,杜長海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以標準的軍人姿態立正敬禮,李雲龍冷冷地擺擺手:“你沒穿軍裝,行什麼軍禮?稍息吧。”杜長海被一口氣噎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敢發作,他被眼前這個軍長的氣勢震懾住了。李雲龍披著一件1955年授銜時發的毛嗶嘰將軍風衣,兩腿微微叉開,雙手背在後麵,臉上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眼裡射出兩道寒光,刺得杜長海很不自在。

李雲龍說話了:“聽說你在部隊當過副團長?哪個部隊的?”

“××軍。”

“哦,軍長是孫瘸子吧?他是二野的老家夥了。”

杜長海說:“首長認識我們軍長?”

“嗯,長征時認識的,那時他是騎兵營長,這家夥脾氣暴,愛罵人,成天日爹操娘的,他那條腿還瘸著嗎?”

“還有點兒瘸,聽說是參加西路軍時在河西走廊負的傷。”

李雲龍說:“你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我是以‘紅革聯’1號勤務員身份來請求解放軍的支持的,我們在反動組織‘井岡山兵團’的武裝進攻下,處境很困難,根據中央‘文革’小組的精神,解放軍要支持革命左派……”

李雲龍打斷他的話:“我們不是表態了嗎?解放軍當然要支持左派,還能去支持右派嗎?這點兒道理還能不懂?還用中央‘文革’小組來教嗎?”

“可是,我們需要的是實際的支援,我們缺乏彈藥,缺乏重武器,缺乏通信工具,還需要懂軍事的指揮人員,我們的傷員需要得到部隊醫院的搶救治療,我們需要實際的幫助……”

李雲龍豈能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發泄不滿呢。李雲龍強壓著怒氣,儘量緩和地說:“哦,你還缺乏重武器?連59式坦克和152加榴炮都有了,你當過副團長,應該知道我軍的兵力火器,像152加榴炮這種口徑的重炮,至少是師屬炮兵才配備,你夠富的了,還想要什麼?是不是再給你幾顆中程戰術導彈?”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尖銳起來,“你想過沒有?憑你手裡的重炮和坦克,再加上幾個基數的炮彈,一旦開火要炸死多少無辜的老百姓?要毀掉多少建築和財產?同誌哥,這裡不是朝鮮戰場,是我們自己的國土,是我們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城市,你腦子一熱就要毀了它,這是犯罪……”

“首長,我不同意您的觀點,您為什麼隻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呢?毛主席說:‘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這兩個階級的大搏鬥,大較量,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造資產階級的反,是堅定的革命左派,而反革命組織‘井岡山兵團’卻企圖複辟資本主義,他們武裝到牙齒,殺害我們的戰士,向我們猖狂進攻,我們如果再不拿起武器,就要犯右傾投降主義的錯誤。您是老紅軍,我軍的高級乾部,我尊重您的曆史,但是我也要指出,您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發展的需要了,危險啊首長,不管您的資格有多老,功勞有多大,如果放鬆了世界觀的改造,就會被曆史所淘汰,就會走向人民的對立麵……”

李雲龍嘴笨,還真有點兒招架不住,杜長海那兩片嘴挺利索,一套一套的,你還沒法駁倒他。因為他的理論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來自最高決策層,中央“文革”小組的理論你能說它是放屁嗎?李雲龍憐憫地望著這個頭腦簡單的前炮兵團副團長,他不是壞人,他真誠地相信自己是堅定的革命左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衛毛主席、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他是真誠的,絕不虛假。李雲龍想,越是這樣的家夥越危險,他的腦子已進入狂熱狀態,什麼也聽不進去,惹出多大亂子也不管。死幾個人算什麼?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文化大革命”成績是大大的,損失是小小的。亂了怕什麼?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大亂才能達到大治……

這些來自最高決策層的指示,每句話都能讓杜長海當作武器,把李雲龍噎得一愣一愣的,你還沒法反駁他。李雲龍耐著性子揶揄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是老粗,沒文化,理論水平沒有你高,你的幫助教育我記住啦。至於如何給你實際上的支持,我看還是這樣,你不是有熱線直通中央‘文革’小組嗎?你請中央‘文革’小組給軍委下個命令,隻要有軍委的書麵命令,彆說給你武器彈藥,我這個小軍長給你當警衛員都行。你看,我才配一個警衛員,你的排場比我大,硬是一個警衛班,軍區司令也不過如此嘛。來人呀,給我送客……”他吼道。

“井岡山兵團”的1號勤務員鄒明這兩天也正在為彈藥的事傷腦筋。他知道,雙方的前沿陣地處於對峙狀態是由於雙方都缺乏彈藥,都無力發起進攻。這時,隻要一方有了充足的彈藥,均衡馬上會被打破,雙方實力的天平就會向一方傾斜。鄒明是個處事果斷的人,他根本不想征求任何人的意見,這種事需要的是決心和魄力。雖然省軍區暗中支持他的軍事行動,可再也不敢故意敞開彈藥庫讓他去搶了。據說省軍區上次的舉動已經挨了軍委的批評,暫時不敢明著對“井岡山兵團”進行軍事援助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打野戰軍的主意。他知道野戰軍有個巨大的彈藥庫,把這個庫弄到手,今後幾年的彈藥都不用發愁了。軍事禁區算什麼?以革命的名義是沒有什麼地方不能進的。彆看駐軍荷槍實彈,如臨大敵,聲稱已進入一級戰備,真要衝進去,他敢開槍嗎?向革命造反派開槍,他李雲龍還要不要腦袋了?這是鎮壓革命群眾的劊子手,他敢擔這個責任嗎?不然,全國都在搶奪駐軍的武器,怎麼就沒有一支部隊敢開槍呢?

鄒明連夜派出了一支幾百人的部隊,乘坐著二十多輛卡車向軍事禁區駛去。這支部隊的成員全部來自西區,是東風機械廠的產業工人,其中還有不少複員軍人。他們手裡的武器很雜,因為這些武器除了來自省軍區武器庫,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本市武裝部的武器庫。武鬥隊員們手裡的槍五花八門,正規軍早已淘汰的日製38式步槍,歪把子機槍,蘇製PPSH-31型衝鋒槍,還有的就是解放戰爭時繳獲的美軍“二戰”時的裝備,像“湯普森”衝鋒槍,M1卡賓槍,都是20世紀40年代初美軍的裝備。這些武器由於長期磨損精確度差,故障率高,子彈不通用,零件也不可互換,打起仗來能把人急死。前步兵團長鄒明為這件事急得睡不著覺,這也是他痛下決心的原因,除了野戰軍的現役裝備,他還能想出什麼辦法?

車隊浩浩蕩蕩向郊區疾駛著,複員的老兵們浮想聯翩,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戰鬥歲月,沒當過兵的青年工人們更是激動萬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到哪兒去找這種機會,手裡端著真家夥,想打誰就打誰。此時的城市,即使在夜裡,也充滿了戰爭的喧囂。夜色中時時升起一顆顆照明彈又徐徐落下,各種顏色的信號彈此起彼伏,隨風傳來零星的機槍點射聲,拖著長長尾跡的曳光彈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銀亮的彈道……一個解放戰爭時參加過天津巷戰的老兵在車廂裡大發感慨:“真他媽的,又回到從前啦,當年陳長捷那小子……”

車隊第一輛卡車的駕駛員似乎沒聽見什麼動靜,卡車的兩個前輪胎就癟了,他猛地一腳踩住製動器,卡車在慣性的衝力下歪歪斜斜地撞到路邊的電線杆子上,車上的武鬥隊員捂著撞疼的腦袋大聲地咒罵起來。為了不耽誤時間,第二輛卡車猛打方向盤繞過第一輛車準備繼續前進。誰知還沒來得及繞過拋錨的卡車,兩個前胎也突然沒氣了,兩輛卡車把窄窄的路麵堵得死死的。一個當過偵察兵的複員軍人,他的耳朵很靈敏,他好像聽見兩聲微弱的鈍響,似乎很熟悉,他琢磨了兩分鐘,突然恍然大悟地叫起來:“媽的,前邊有人朝輪胎開槍,這槍上安了消聲器……”武鬥隊員們憤怒起來:“這是反革命分子在伏擊我們,弟兄們,開火!”隊員們跳下汽車展開散兵線向前方的黑暗中猛烈射擊,不同型號的槍支噴出長長的火舌像金蛇狂舞,灼熱的彈殼四處崩濺……當所有彈夾都打空時,武鬥隊員們發現,對麵黑暗中沒有還擊的槍聲,他們麵麵相覷,開始懷疑起那個老兵的話是否是虛張聲勢。

鄒明乘著一輛北京吉普走在車隊後麵,聽到槍聲後,他命令駕駛員越過車隊衝到前麵,當他握著手槍從吉普車裡躥出來時,隊員們正端著空槍發愣,連他們自己也鬨不清是否真有人向汽車輪胎開槍。鄒明到底是當過團長的人,他很果斷地命令隊員們把擋住路的兩輛卡車推開,他憑直覺判斷,對麵伏擊的人不會太多。不然,就不是這番光景了。十幾個隊員衝過去推車,沒等推動卡車,前方又是幾聲微弱的鈍響,五六個隊員立刻中彈跌倒,其餘的人馬上臥倒還擊,一陣速射後,前方又沒了動靜。鄒明發現了一件怪事,所有的中彈者都是被子彈擊穿了小腿肚,腿骨雖然沒受傷,但子彈造成的貫通傷也夠嚇人的,彈頭隻在進口處留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洞,子彈出口處卻被撕下酒盅大小的一塊肌肉組織。鄒明的心裡一動,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感到對麵黑暗中潛伏著一種比他想象的還要強大的力量,正在極其耐心地捉弄他,就像貓玩兒老鼠一樣。

鄒明是1942年入伍的老兵,從戰士乾到團長,經曆過上百次戰鬥,可謂久經沙場了,可今天,他第一次嘗到了恐懼的滋味,他感到自己像條放在砧板上的魚,正毫無辦法地任人宰割。他手下的隊員們不知道鄒明正在想什麼,他們有種急於報複的願望,一部分人正在拚命射擊,一部分人又在推車。鄒明猛地揮動手槍大吼道:“注意隱蔽!”然而已經晚了,又是幾個隊員一頭栽倒,鄒明握槍的右手突然像遭到電擊,手槍發出一聲尖銳的金屬哨音飛出三米開外,在一股巨大衝擊力的震動下,他的右手麻木得失去了知覺。一個隊員撿回了手槍,大家都驚駭得愣住了,一發子彈準確地打在槍管套筒上,套筒被打變了形。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仗沒法兒打了。對手是手下留情了,否則,憑對方的槍法,鄒明就算有十條命也完蛋了。受傷的弟兄們畢竟不是真正的軍人,貫通傷帶來的巨大疼痛使他們顧不上麵子了,傷員們都大聲哭號起來,隊員們的士氣迅速低落下去,況且傷員再不抬回去治療,會失血過多造成死亡的。鄒明不再猶豫了,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撤!”

事後在總結會上,鄒明把玩著那支幾乎報廢的54式手槍,心想,媽的,要說這是“紅革聯”乾的,鬼才相信。“紅革聯”要有這本事,仗就不用打了。這些神秘的槍手簡直就像幽靈,真他媽的專業。鄒明在十幾年的軍人生涯中,似乎還沒見過這麼高水平的槍法,槍手射擊位置隱蔽得極佳,連射擊時的口焰都用某種很專業的辦法消除了,消聲器成功地掩蓋了槍聲,叫你根本無法察覺子彈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更令人不解的是當時處於黑暗之中,黑暗中射擊,槍法竟能如此出神入化,簡直不可思議。

鄒明給一個老戰友掛了長途電話,這個老戰友在西南的一個兵工廠工作,從事的是輕武器研究,老戰友仔細聽完鄒明的敘述,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那些槍手裝備了紅外線瞄準鏡,現在一些發達國家的軍隊都裝備了這種瞄準鏡。在可見光是零的情況下能清楚地看見你。咦?真怪了,這種瞄準鏡我國彆說裝備部隊,連科研樣品還沒出來呢,你怎麼能見到?”鄒明不是傻子,他明白了,現在他最危險的對手不是“紅革聯”那些烏合之眾,而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強大力量,這個對手處事很有分寸,隻是向他發出一種警告,似乎在告訴他,如想要他的腦袋,就像探囊取物一樣。想到這裡,鄒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座城市的武鬥進入對峙狀態,城市的一條主要乾道——朝陽路成為兩軍陣地之間的分界線。由於雙方都缺乏彈藥,所以沒有爆發較大的戰鬥,隻是在雙方的前沿陣地出現了大量的狙擊手,每幢建築物的每個窗戶都成了狙擊點,隻要有個目標暴露在窗口超過30秒鐘以上,立刻會被來自不同方向的子彈擊中。昔日繁華熱鬨的朝陽路現在變得死氣沉沉,終日不見一個人影。大街東西兩側的樓房牆壁上,布滿了蜂窩狀的彈孔和82式無後坐力炮的炮彈炸出的不規則狀的大窟窿,空氣中蔓延著濃濃的火藥味。南北走向的朝陽路的南側是個丁字路口,路口的一座四層樓房後麵,有一座高達八十多米磚砌的大煙囪,煙囪的側麵有鐵梯,可供單人上下,煙囪的頂部很寬敞,像個小平台。

身穿便衣的李雲龍正手持望遠鏡趴在煙囪頂上向武鬥雙方的陣地進行觀察,他身邊趴著一溜兒孩子,李健李康兄弟和趙山等兄妹四人。孩子們第一次參與這種冒險活動,心裡既興奮又緊張,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在李雲龍的望遠鏡裡,雙方的攻守態勢一覽無餘,用沙包堆成的街壘工事,臨街樓房地下室窗口改成的暗射擊孔,還有一些精心偽裝過的暗火力點,都收進了李雲龍的視野。

當這個城市的武鬥處於萌芽狀態時,李雲龍沒太在意,他認為那不過是造反派們在打群架,互相扔扔磚頭瓦塊兒,再急了眼玩兒玩兒冷兵器就差不多了。誰知這些造反派一玩兒就收不住手了,機槍、衝鋒槍都嫌不過癮,坦克和大炮都用上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政治觀點的分歧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用儘一切方法將對方在軍事上打垮。此時,戰爭已經成了目的。李雲龍的心裡很矛盾,從理智上講,他認為這種動槍動炮的武鬥純屬胡鬨。但從感情上講,那久違的槍炮聲對他的確是種誘惑,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猶如被去了勢的太監猛地見到橫陳在眼前的美女一樣,心中極度渴望卻不能為。身為職業軍人,他對眼前發生的戰爭不可能無動於衷,即使沒有參與的可能性,也要做個內行的評判者。一個職業軍人要時時抑製那種對戰爭的衝動,是件很痛苦的事。

李雲龍把望遠鏡傳給孩子們觀察,他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忍不住罵了起來:“蠢貨,蠢貨,都是他娘的蠢貨,杜長海和鄒明都是當過團級指揮員的人,也都參加過實戰,一場小仗就打成這樣,不是蠢貨是啥?”李健和趙山都是中學生了,從小生長在軍人家庭對軍事多少都有興趣,他們最近和司令部的幾個作戰參謀混得挺熟,還經常在沙盤上玩玩對抗遊戲,知道一些軍事術語。

李健把望遠鏡傳給趙山,疑惑地問道:“爸,我看他們的陣地設置得不錯呀,您看,火力點有明有暗,有高房工事,有地堡,街壘工事像是個火力支撐點,一旦開火就能組成交叉火力,我看雙方都挺內行的,看不出有什麼漏洞。”

趙山用望遠鏡觀察著說:“爸,我看出點兒問題,他們的射孔開得不怎麼樣,視野和射界都太窄,還有,兩個陣地之間的障礙物太多,有廢棄的沙包工事,有防坦克樁,還有一輛被擊毀的公共汽車,這些東西都有可能被進攻一方利用,成為對方的掩體,還有,雙方表麵上雖然都注重交叉火力的運用,但還是有不少射擊死角。”

李雲龍滿意地說:“嗯,我看趙山就比李健聰明,李健是個笨蛋,玩兒了幾天沙盤遊戲就以為自己是將軍了,告訴你,你小子還沒入門呢。趙山觀察得比較仔細,看出了一些問題,說得也有些道理。咦?你先彆笑,得意個什麼?我下麵的話還沒說完呢,這叫‘五十步笑百步’,你們兩個再加上杜長海和鄒明,思路是一樣的,你們的眼睛隻盯著對方的陣地,隻關心對方的火力配置、射擊角度和正麵進攻的路線,這樣想,思路就走進死胡同了,就算是成功地打過去,突破了對方的防線,那又怎麼樣?撕開了一個口子向兩翼發展一下,那不過是在對方防線上打進了一個楔子,離全殲對方還遠著呢。這種戰術太小家子氣,就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娘們兒,隻盯著眼皮底下的雞毛蒜皮。打仗的原則,是要想儘一切辦法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就像毛主席說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咱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觀察呢?原因就是這裡是全城的製高點,戰場的全局一收眼底,這樣就會對戰場全局有個總體的把握。大家注意一下,現在交戰雙方的兵力布勢很糟糕,都采用了兵力密集的收縮防禦,點大麵小,在地形的利用上都屬於消極防禦,似乎都等著對方來進攻,恰恰忽略了一條重要的戰術原則:‘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至於進攻的路線就大有講究了,進攻的目的不是為了擊潰對方,而是尋找薄弱環節在幾個點上進行突破,然後進行穿插分割,合圍對方的重兵集團加以殲滅。大家想一想,現在這仗該怎麼打?”

趙高腦子最快:“爸,我知道了,這條朝陽路的南北兩端是平房居民區,小巷很多,最適合繞過去……”

“這不叫繞過去,叫迂回滲透。”李雲龍提醒道。

“現在雙方都是收縮防禦,顧不上兩翼,我要是指揮員,就來個正麵佯攻,兩翼迂回包圍對方,圍住以後再穿插分割。”趙高說。

李雲龍教訓道:“你以為就你聰明?人家當過團長的人還不知道兩翼迂回、穿插分割?這種小兒科的戰術連當排長的都懂。你再仔細看看‘井岡山’陣地的兩翼防守得很好,幾乎沒有破綻。嗯,那些小巷口有幾輛被擊毀的汽車,我敢說這汽車上有名堂,很可能設置了電發火的定向雷,我去查過,這些渾蛋搶了工兵營的一些定向雷,那個鄒明要不用在這裡我就不姓李。你們看,那輛汽車前麵的地麵上比較乾淨,而汽車後的地麵上倒淨是碎磚爛瓦,這是偽裝,為的是掩蓋連接爆破控製器的電線,這種雷殺傷力很大,幾百顆鋼珠能形成180度的殺傷半徑。那個杜長海也鬼得很,他早看出了這裡的名堂,才不觸這個黴頭。看來雙方都是受地形限製才成這種格局。”

李健說:“要這樣說,雙方的指揮員都沒什麼失誤,正麵強攻和側翼迂回都不可取,那隻好這樣僵持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李雲龍笑道:“傻小子,進攻和防禦不僅是在一個平麵上,還應該是立體的,也就是說應該從空中、地麵和地下組織進攻和防禦。當然,按現在雙方的條件,可以忽略空中進攻,因為雙方誰也沒有直升機。可是忽略了地下這個層麵就太愚蠢了。”

趙山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您是說地下有通道?”

“沒錯,這個城市的下水道修建工程我們部隊也參加了,汙水主乾線的管道裡能並排走兩個人,這就簡單了,有個小型的突擊隊就夠了,隻要端掉對方的指揮部,對方就會不戰自潰。我剛才用遠望鏡仔細觀察了,雙方防區內下水道井蓋好像都沒有采取措施,這幾乎是致命的疏忽,任何一方先想到這點,這仗就不用再打啦。”

李健不以為然道:“爸,您參加過修建工程,可他們哪兒知道這下水道的事?”

“一個普通人想不到這些當然沒什麼,可一個指揮員就應該想到,在戰爭中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會付出血的代價,沒想到根本不是理由,誰沒想到誰就是蠢貨,就不配當指揮員。”

李雲龍一想起這兩個前誌願軍團長就怒不可遏,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打仗鬨事倒尚在其次,最使他憤怒的是,這兩個家夥的戰術思想竟如此僵化,如此平庸。在李雲龍看來,這兩位的指揮能力當個連長都勉強,居然還當過團長,看來,不光這兩個家夥是蠢貨,連提拔他們的人都是蠢貨。

“啪!”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打在煙囪頂部的棱線下,不知是哪方的狙擊手發現了煙囪上有人,先開了一槍,緊接著,機槍和衝鋒槍就打響了,子彈“嗖嗖”地掠過。李雲龍安慰孩子們:“彆害怕,梯子一側是射擊死角,大家慢慢下,撤退!娘的,欺負老子沒挺機槍,敢向老子開槍……”

李雲龍組織“戰地參觀團”一事被田雨知道了,氣得田雨一天沒吃飯,她向李雲龍大發其火:“我看你腦子有毛病了,一看見彆人打仗就激動,自己去還不算,把孩子們也帶去,你知不知道那裡有多危險?咱們自己的孩子先不提,要是趙家兄妹出點兒問題,咱們怎麼對得起趙剛和馮楠啊?我就不明白,怎麼世界上還有這種人?要是自己去打仗激動一下還情有可原,怎麼見到不相乾的人打仗他也激動?即使是拿破侖對戰爭也沒像你這麼狂熱,快60歲的人了,也不覺得難為情……”

麵對妻子的責難,李雲龍訕訕地蔫了,一句嘴沒敢回。他知道自己近來由於心情壓抑,做了些過分的事,比如整治馬天生,事後也有些後悔,一個堂堂軍長,怎麼心胸如此狹窄,做些上不得台麵的事?就像個農村孩子,偷偷去堵仇人家的煙囪。這次爬煙囪也是,要真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杜長海此時正在他的指揮部裡和他新委任的參謀長張重密談。杜長海很久沒有這樣的談話對象了,他手下當過兵的人不少,可真正懂戰術的職業軍人,除了張重就沒有第二個人了。今天他倆討論的題目是杜長海擬定的,叫“城市巷戰中步炮配合戰術”。杜長海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向天花板吐出了一個大煙圈,煙圈翻卷著徐徐上升,就像核爆炸產生的蘑菇雲。他說:“我崇尚拿破侖的名言:一個將領,應該把炮火使用得像自己的手槍一樣自如。他的原話記不清了,原意大概是這樣。在現代戰爭中,炮兵被認為是‘戰爭之神’。你很難想象沒有炮火的支援,僅靠輕武器如何能獲得勝利。在我們炮兵的眼裡,步兵手中的機槍、衝鋒槍簡直像玩具一樣,純粹是小打小鬨。”

張重笑了笑說:“你的觀點太偏激了。現代戰爭需要諸兵種的協同,離了誰也不行,城市巷戰中解決戰鬥主要靠輕武器和手榴彈,大炮可當不了主角。”

“不對。”杜長海反駁道,“一個多層的建築物,它的所有窗戶都可能是對方的火力點,你用輕武器和守軍對射是愚蠢的,最乾脆的辦法是用大炮轟垮建築物,把守軍活埋掉,這是最省時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城市巷戰中,炮火的使用無非是兩種方式:第一,用小型的直瞄火炮進行有選擇的射擊,就像我們上次對西區的攻擊一樣,這種方式固然可以直接命中對方的火力點,但炮手也直接暴露在對方的火力覆蓋下,在直射火力下,雙方被命中的概率是對等的,況且城市的建築物太多,地形複雜,有些火力點構築在你的火力死角上,這種戰術弊端太多,推進速度慢,傷亡也大;第二種方式就簡單得多,用重炮向一個區域集火射擊,落彈麵積以平方米計算,火力覆蓋後的區域內,有生目標將全部被摧毀……”

張重正在喝水,手一哆嗦,水都灑到胸前了,他打斷杜長海的話反駁道:“這裡麵有個前提,要看這場巷戰發生在哪裡,如果是在敵方的國土上,你可以不必考慮炮火的破壞力,反正打爛的是敵方的城市,你的目的是殲滅敵國的有生力量,摧毀敵人的抵抗,使用什麼手段並不重要。比如‘二戰’時的柏林戰役,城市幾乎被打毀了一半。如果是在自己的國土上,你必須要考慮到炮火對城市的破壞和平民的傷亡。我國城市的特點是人口密度太大,低矮建築密集,每一顆炮彈都能造成大量無辜平民的傷亡。我軍在解放上海時也是考慮到這一點,嚴禁各部隊使用炮火,隻用輕武器也照樣占領了城市。”

杜長海嘲笑道:“虧你還當過軍官。戰爭就是使用暴力這種極端手段,戰爭是什麼?是流血的政治,戰爭能不流血嗎?戰爭中平民傷亡從來就是軍人的數倍,這是規律,是避免不了的。懼怕傷亡就沒有勝利。你剛才提到1949年的上海戰役,我也記得,我軍在攻擊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時傷亡慘重,原因是對麵的百老彙大廈是個巨大的火力支撐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僅靠輕武器就想衝過蘇州河,根本不可能。其實,要是個愛惜戰士生命的指揮員,不管什麼禁令不禁令,用一個榴彈炮團就轟垮了它,能減少多少傷亡?一座樓嘛,打毀了可以重建,打仗不能太小家子氣,要有點氣魄。軍人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勝利,至於手段,隻要你能想到的,都可以用。”

張重倏然變色道:“我明白了,你說了半天,無非是一個意思,對西區的進攻,非使用重炮不可?”

杜長海毫不理會張重的臉色說:“當然,我已經決定了,咱們的本錢有限,拚傷亡咱們拚不起,打仗不能硬拚,要打巧仗,火力可以彌補兵源的不足,不過咱們現有的152加榴炮還不夠,我現在對130火箭炮團很有興趣。”

張重用商量的口吻說:“老杜,我看這件事還需要從長計議。第一,聽說野戰軍已進入一級戰備,宣布如有搶奪軍火的,一律開槍自衛,咱們現在去搶火箭炮,肯定會和軍隊發生衝突,一旦開火事情可就大了。第二,就算搞到了火箭炮,咱們能真向西區射擊嗎?你知道,那玩意兒太厲害,一門炮十九顆炮彈,能覆蓋多大的麵積?要是數十門炮……老天,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真下得去手?一次齊射能毀掉半個城市,老杜,你該不是腦子出了毛病……”杜長海沉下臉訓斥道:“我看你才腦子出了毛病。毛主席說:對反革命分子絕不能施仁政。老張啊,反革命分子已經武裝到牙齒了,他們在殺害我們的戰士,不把他們消滅行嗎?我看你的是非觀念非常模糊,立場也有問題。我要問問你,你對‘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什麼態度?你對《解放日報》的那篇社論《‘文攻武衛’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口號》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張重不是個善於辭令的人,在杜長海的一連串逼問下顯得理屈詞窮。他嘟囔著:“咱是個小老百姓,關心那麼多大事乾啥?其實……都是老百姓,都無仇無冤的,觀點不同吵兩句罵兩句也就算了,乾嗎這麼你死我活的?動槍不算還要動炮……”

杜長海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糊塗呀,麻木呀,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這麼想,那誰來革命?誰去解放全人類?誰去保衛我們的紅色江山?當年魯迅先生對中國人的這種麻木痛心疾首。想不到,直到今天還有你這樣麻木的人。老張啊,你真該好好學習學習呀。”

張重不以為然地說:“好好。關於我的學習問題以後再說,關鍵是現在該怎麼辦?”

杜長海果斷地說:“今晚就行動,多派些人去,我就不信駐軍敢向革命左派開槍,那個姓李的軍長沒這個膽子,全國還沒這個先例呢,再說野戰軍的馬政委也是支持咱們的。”

張重歎了口氣說:“我沒啥好說的啦,咱們各儘各的職責,乾吧。”

杜長海笑了:“這就對啦,有意見可以保留,命令還是要堅決執行的。”

田雨近來有些手忙腳亂,家裡憑空添了四個孩子,操心的事太多了。自從前兩年保姆張媽去世後,家裡就再也沒請保姆,隻有個廚師是按李雲龍的職務配的。這個八口之家的家務可不是廚師的職責。李雲龍從不在家庭生活上操心,他認為多了四個孩子不過就是吃飯時多擺四副碗筷的事,他喜歡家裡熱鬨,巴不得再多來幾個孩子。但是田雨卻不能不操心,“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全中國所有的學校都停了課,孩子們如脫韁的野馬,可是沒人管了。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成天無所事事,最容易出問題,更何況外麵炮火連天的戰事正猛。趙家兄妹四人由於從小的家庭環境,性格都比較安靜。李健已經是中學生了,早過了調皮搗蛋的年齡,唯獨李康正是討人嫌的年齡,三天兩頭在外麵惹是生非。這事賴不著彆人,好像和李雲龍的遺傳基因有點關係,至少田雨是這麼認為的。

那天李康和彆的孩子不知為什麼動手打了架,對方比他大兩歲,顯然已不屬於一個級彆了,交手沒幾下李康就放棄了抵抗。當他捂著被打腫的半邊臉回家時,正碰上李雲龍出門,李雲龍一見便拉下了臉,他不問打架的緣由,隻問過程,當得知李康挨了打就放棄了抵抗時,李雲龍便勃然大怒:“娘的,什麼叫打不過?打不過就不打啦?怎麼跟他娘的汪精衛一個論調?真給老子丟臉,我咋養出這麼個熊兒子來?”他一怒之下,命令李康在客廳的壁爐前罰站兩個小時。臨走還留下三個問題供兒子參考:一、為什麼屢戰屢敗?(因為打架吃虧已不止一次了。)二、為什麼一見對方比自己大就放棄了抵抗?這是否有欺軟怕硬的思想在作怪?三、如何吸取教訓?

李雲龍走後,李康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去罰站。站一會兒倒沒什麼,可那三個問題使他很傷腦筋,如何回答才是正確答案?他心裡實在沒底。正想著,他的兩個大哥——李健和趙山回家了,他們見老弟在罰站便問了緣由。在哥哥們的指點下,李康很快寫出了一份書麵檢討:一、因為敵強我弱,所以總打敗仗。二、因缺乏我軍一往無前的戰鬥精神,致使還未交手便已怯三分,未能以氣勢奪人。三、今後要知彼知己,不打無把握之仗,應充分創造條件造成局部優勢,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發揚連續作戰的精神,不依不饒,打得對方討饒為止。寫罷檢討,兩個哥哥找出了三根體操棒,對李康說:“走,找那小子報仇去。”當天晚上,那孩子的家長就找上門來告狀了,因為他家孩子的腦袋挨了李康一體操棒,腫了個核桃大小的包。當時李健和趙山在一邊看著,隻是起了威懾的作用,李康自然變得驍勇異常。李雲龍義憤填膺地向那家長聲稱,一定要好好教訓那三個小兔崽子,太不像話了。

田雨在一邊冷眼看著沒說話,她都知道一旦人家走後李雲龍會說些什麼。果然,等李雲龍把人家客客氣氣送出大門,一轉身便喜形於色道:“喂,這幾個小兔崽子,總算長了點兒出息。”

田雨對丈夫這種“護犢子”的行為很不滿,她說:“老李,有你這麼教育孩子的嗎?不問誰對誰錯,打贏了就表揚?你這是在培養孩子身上的暴力傾向。這個世界已經充滿暴力了,你還要把這些東西帶到家裡來?”

“哪兒這麼嚴重?孩子打架嘛,打打也好,從小就要培養男孩子頑強的戰鬥精神,不能因為打不過就不打了,這是汪精衛的漢奸論調,打架和打仗一樣,氣勢上不能垮,就算戰死也比當亡國奴強。”

“老李,你怎麼胡攪蠻纏呢?這和亡國奴有什麼關係?這是兩回事嘛。”

“就是一回事。”

“你不要偷換概念好不好?”

“我沒偷什麼概念,是我李雲龍的兒子就不能當熊包軟蛋,打架和打仗一樣。”

“真不講理,和你簡直沒法談……”

“那就彆談了……”

沒過幾天,又是李康惹了禍。他與趙水和趙長捉住了一隻野貓。來自北京的趙水、趙長發現一個問題,和北方的貓相比,南方的貓長得很不招人待見,小腦袋、長身子、短毛,很有點兒賊眉鼠眼,不像個正派貓。李康建議要懲罰一下這個小腦袋、長身子的東西,三個孩子便興致勃勃地設計了一場惡作劇。他們把一塊浸了汽油的棉花綁在貓尾巴上點燃,受了驚的貓從院子裡躥進了客廳,在家具間上躥下跳,把窗簾都點燃了,幸虧田雨當時在家,她用水澆滅了火,不然非釀成火災不可。

田雨近來心情極為壓抑,“文化大革命”運動以來,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她畢竟是個有思想並善於思索的女人。她目睹了運動初期愈演愈烈的抄家,殘酷的批鬥,對人精神和肉體令人發指的摧殘,受難者血淋淋的屍體,同一種族間的自相殘殺,以革命的名義製造的流血和死亡。此時的田雨已非彼時的田雨,多年來,她不停地在曆史與現實中徘徊,在書本中探尋曆史的殘夢和悠遠蒼茫的文化感悟,在感悟人生方麵她已漸漸超越了時代。曆史真是麵鏡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她看清楚了,1957年那場使大批知識分子淪為賤民的“反右”運動,不過是這次“文化大革命”的預演罷了,此時,這個民族真是大禍臨頭了,這個喪失理性的社會,似乎已拋棄了以往美好的傳統。道德、愛心、良知和尊嚴都已不複存在,人類最為卑劣邪惡的品質則體現無遺,道德大麵積地滑坡,這個可愛而又麻木健忘的民族,正坐在一列燈火輝煌、歌舞升平的列車上,毫無察覺地被已出軌的車輪急速地帶向深淵。她自己也坐在這列火車上,是這樣痛苦和無奈,她的父母曾為阻止列車的毀滅而努力過,他們已被車輪碾得粉身碎骨,此時的田雨能做什麼呢?

孩子們的惡作劇把田雨氣得幾乎發了瘋,使她憤怒的倒不是因為險些釀成火災,而是孩子們虐待小動物的那種殘忍的心理。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這些純潔的孩子變得這樣毫無愛心?是誰教他們的?這種以虐待小動物為樂事的性格一旦形成,將來的社會無疑是可怕的。田雨被氣得渾身哆嗦,她抄起雞毛撣子在三個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幾下。李康是李雲龍一手調教出來的,對挨揍已習慣了,他揉揉屁股便逃出了客廳。趙長上次玩兒槍已經挨過李雲龍的皮帶了,他同時也記住了李家的家規:從來就沒什麼“說服教育”,犯了錯誤就得挨揍。他咧了咧嘴,總算忍住了沒哭。

而趙水是個女孩子,從沒挨過打,連李雲龍上次都對她網開一麵,隻作罰站處理。她沒想到平時和藹可親、溫文爾雅的田雨媽媽今天竟成了這副凶樣子,打人打得這麼狠。趙水的心裡委屈極了,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她,即使她有了過失,母親也是和顏悅色地給她講道理,使她主動認錯。母親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她經常摟著女兒親吻著,給她輕輕地唱一支歌催她入睡,那種溫馨的母愛如春風拂麵使她難以忘懷,至今想起,仍依稀有如天國中傳來的歌聲。趙水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她無聲地哭了。

田雨餘怒未消地問道:“趙水,你犯了錯還有理了?哭什麼?”

趙水哭成了淚人,她抽泣著說:“我想我媽媽……”田雨像是被閃電突然擊到似的身子僵直地怔住了,她的思維一下子中斷了,停止了……馮楠的麵容在她眼前倏然閃過,她的心臟就像猛地挨了一刀,汩汩地流淌出鮮血,她在刹那間就垮了下來,淚如泉湧地抱住趙水泣不成聲道:“趙水、趙水,原諒媽媽、原諒媽媽……媽媽不該打你,媽媽一時昏了頭,媽媽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保證不再打你了……我的女兒,你能原諒媽媽嗎……”

仿佛有人突然打開了一道感情的閘門,壓抑許久的情感如洪水般地奔湧而出,她的痛苦、她的委屈、她的悲涼、她的愧疚……刹那間都從心靈的淵底迸發出來,與現實的慘痛驟然相撞。她痛哭著向冥冥之中的馮楠懺悔著:“原諒我,馮楠,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實在是一時糊塗啊!馮楠啊,我後悔啊,我後悔死了……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和趙剛見麵啊,是我害死了你啊,我將來還有什麼臉再去見你們……馮楠啊,咱們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天理了……連你們這麼優秀的一對兒……都活不下去了……你告訴我啊,馮楠,這是為什麼……”田雨緊緊地抱著趙水,一刻也不敢鬆開。這是馮楠的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續,馮楠和趙剛的鮮血還在這個女孩的血管裡流動,隻要他們的女兒在,他們的靈魂就不會遠去,他們一定在雲端默默地注視著田雨呢。田雨感到一陣欣慰,像擁抱著好朋友的靈魂,她說什麼也不敢鬆手,生怕一鬆手,趙剛和馮楠的靈魂就會突然逝去。

杜長海喜歡駕駛汽車,在炮兵團時,他經常親自開著火炮牽引車,練出一手熟練的駕駛技術。轉業以後,就沒了開車的條件,一個小小的處長是不會配備汽車的。他每天上下班隻得蹬著一輛破自行車,心裡憋屈得要命。“文化大革命”的興起,打碎了一切舊的等級觀念,杜長海透過混亂的社會現象,發現一絲曚曚曨曨的曙光,自從坐上了“紅革聯”第一把交椅,他終於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專車、秘書和警衛都有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像他這種沒有背景又缺乏過人特長的人,在處級的位子上累死也不可能得到這麼多實際利益。他不喜歡轎車,隻對吉普車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認為這種車型最適合軍人,儘管他早已退出現役,成了老百姓,但他在心裡永遠把自己當個軍人。當時儘管北京產212吉普車已經問世,但產量少得可憐,連毛澤東檢閱百萬紅衛兵時,乘坐的車也不過就是212吉普。杜長海之流就彆想輕易見到了。他退而求其次,給自己配備了一輛蘇聯20世紀50年代出產的“嘎斯69”吉普車,這種車的越野性能使他很滿意。他每次出行的程序是這樣安排的:自己親自駕駛吉普車,副座坐著秘書,後排是兩個抱著56式衝鋒槍的貼身警衛,吉普車後麵跟著一輛“解放”卡車,上麵坐著他全副武裝的警衛班。他這種排場是顯得張揚了些,也曾遭到一些人的非議,但杜長海一言蔽之:這是工人的力量。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使杜長海的警衛員們在20年後還心有餘悸。他的一個貼身警衛是他的小舅子,他小舅子認為那天晚上姐夫真是撞見鬼了,因為當時幾百個全副武裝的武鬥隊員已上車就緒,目標是離市區幾十公裡的駐軍火箭炮團。等了一會兒,杜長海才姍姍來遲,那天晚上他顯得很興奮,他像大人物似的向等候在卡車上的幾百名部下揮揮手,一反常態地要求大家唱個語錄歌提提士氣。要知道他是個沒半點音樂細胞的人,哪怕是唱上一句也要跑調,所以他很自覺地把這個弱點隱藏起來,從來不提唱歌的事。這樣說來,那天晚上杜長海就顯得不太正常了,他竟然給大家起了個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預備——唱!”大家都哄笑起來,因為他嚴重跑調。杜長海沒有發怒,而是寬容地說:“彆笑,彆笑,大家都嚴肅點兒。今天咱們去執行一項光榮的任務,士氣是很重要的。接著唱,接著唱。”杜長海在亂哄哄的語錄歌聲中拉開吉普車的車門,小舅子殷勤地給他關上門,杜長海隔著車窗對小舅子囑咐道:“告訴你姐,我今晚不回家了。”小舅子見他扭動鑰匙發動車子,就在他扭動鑰匙的這一刹那,“轟!”一聲巨響,杜長海垂直向上從吉普車的帆布頂棚中穿過飛起七八米高。當然,也有的目擊者堅持說絕不止七八米高,至少飛起十幾米高,並為此事抬了20年的杠。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認為這起爆炸案是階級敵人乾的,其最大嫌疑自然是“井岡山兵團”。邏輯是現成的,反革命分子把革命組織的傑出領導人一直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當然是要置於死地而後快。但問題不在這裡,令人驚訝的是,與杜長海近在咫尺的小舅子卻連根汗毛也沒傷著。看來爆炸力不是向四周擴散的,而是集中向上爆發的,猶如一枚火箭彈擊中了杜長海的屁股,把他拋向半空,連吉普車都沒受到什麼損壞,換個座位,補補頂棚就行了。

事後,杜長海的小舅子擦著冷汗說:“當時“轟”的一聲響,我姐夫就飛出去啦,他人還在半空裡,我就明白啦,唉……”杜長海的死亡使“紅革聯”衝擊火箭炮團的計劃徹底流產了。“紅革聯”一派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杜長海的幾個副手為爭奪這個空出的權力交椅鬨得不可開交,幾乎反目。“紅革聯”的廣播站向整個城市沉痛宣告:反革命組織“井岡山兵團”殺害杜長海烈士罪責難逃,他們欠下的血債,一定要用血來償還。‘紅革聯’廣大戰士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莊嚴宣誓:“我們一定要繼承烈士的遺誌,誓死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和反革命分子血戰到底,不獲全勝絕不收兵。”隨後,莊嚴沉痛的哀樂緩緩地飄向城市的各個角落。

“井岡山兵團”的廣播站自然不能閒著,他們特地將巨型喇叭增加到十個,廣播員慷慨激昂的聲音變成巨大的聲波傳向整個城市:“革命的戰友們、同誌們,階級敵人的造謠誹謗絲毫無損‘井岡山兵團’的光輝形象,反動組織的頭頭杜長海之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反革命分子杜長海死有餘辜,遺臭萬年,終於變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作為對哀樂的回敬,這邊也放起了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在政委馬天生的辦公室裡,馬天生叫來工兵營營長,他把杜長海死亡的現場報告遞給了工兵營長說:“這種爆破技術很專業呀,你行嗎?”

工兵營長看了報告後嘖嘖讚道:“是很專業,這是一種定向爆破,目的性很明確,不想傷及周圍的人。我想這個爆炸裝置有可能是這樣安置的,把炸藥裝進一個堅固的金屬容器裡,容器除上麵開口,其他處是封閉的,引爆是用電雷管,雷管導線和汽車的點火鑰匙處連接,扭動鑰匙,汽車電瓶的電流引爆電雷管,爆炸力隻能從金屬容器的開口處噴發,事後趁亂把容器拿走就行了。這種定向爆破的難度在於裝藥量的計算,容器的壁厚和裝藥量有一定的比例,裝藥多了,會連容器一起炸碎,少了不起作用,要計算得很精確。這是誰乾的?夠他媽的專業的。”工兵營長讚不絕口。

工兵營長走後,馬天生點燃一支香煙,在煙霧繚繞中陷入沉思,誰乾的?“井岡山兵團”似乎沒這個本事,乾掉一個小人物總要有點兒目的吧?此事的背後似乎迷霧重重……

在李雲龍的辦公室裡,化名張重的特種分隊軍官梁軍正坐在沙發上抽著李雲龍的“中華”煙,而李雲龍正背著手站在窗前望著遠方沉思,半晌,他才問道:“為什麼這樣乾?”

梁軍站起來回答:“我做了工作,該說的都說了,杜長海已進入瘋狂狀態,上甘嶺的炮戰他還沒過足癮,這次武鬥是完成他夢想的一個機會,他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我沒有彆的辦法能製止他,隻好出此下策了。1號,昨晚我一宿沒睡著,心裡挺不是滋味,他不是壞人,隻不過是鬼迷了心竅,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1號,您知道,我是個軍人,不是特工人員,頭一次乾這活兒,心裡總有點兒……負罪感,但形勢已不容我考慮:第一,那天晚上他糾集了四百多武鬥隊員,衝擊目標是火箭炮團,而火箭炮團已接到軍裡的命令,一旦遭到攻擊,立即開槍自衛。那天晚上,如果我不進行阻攔,勢必要造成大規模流血衝突,其結果對您會非常不利,因為軍隊和群眾組織的大規模流血衝突,目前在全國範圍內還沒有先例。第二,退一步講,如果杜長海用老人和婦女打頭陣,我軍肯定下不了手開槍,其結果必然是火箭炮被搶,這些炮到了杜長海這個瘋子手裡麻煩可就大啦。我敢肯定,他馬上會對西區來個集火射擊,那種炮彈爆炸能產生三千多攝氏度高溫,能霎時把坦克的裝甲化成鐵水。就憑這一點他就該死。這個人在政治上是個糊塗蛋,如果他真把西區炸成平地,恐怕連中央‘文革’小組也保不住他,大禍一旦惹出,誰會為他承擔責任?早晚他得當替死鬼。將來槍斃他十次,也抵償不了這麼多人命,與其這樣,不如趁他沒來得及惹事之前乾掉他,這才能避免災難。1號,我梁軍一人做事一人當,將來有人追查,我頂著就是。”

李雲龍說:“你少充好漢,即使將來有事,也輪不到你來頂。你乾得對,這個愚蠢的家夥,他淨想圓他的夢了,卻不惜毀掉城市,不惜傷及無辜,這算什麼軍人?隻能算屠夫。我怎麼也搞不明白,咱們的軍隊怎麼培養出這麼個蠢貨來?居然還當過副團長!就算他閒得難受,想表現一下軍人的勇氣,辦法很多嘛,把對手找來,一對一地乾上一場,哪怕打輸了也算條漢子。可這個渾蛋卻要用炮來表現自己,82炮玩著還不過癮,還想玩玩火箭炮。要讓他玩痛快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娘的,他在玷汙軍人的稱號,損害軍人的榮譽,這個人對社會的危害太大了,不乾掉他天理難容。”

梁軍接著彙報:“昨天我和段鵬、林漢彙總了一下情報,覺得形勢不容樂觀。‘紅革聯’的頭頭雖然死了,但它的組織係統還在,它的成員都很激進,杜長海的死隻是暫時解除了炮火對城市的威脅,但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武鬥的問題。據我們的情報,‘紅革聯’已選出了新的指揮班子,很有點同仇敵愾的意思。至於‘井岡山兵團’已連開了幾次作戰會議,目的隻有一個,要繼續作戰,用武力掃平‘紅革聯’。前些日子企圖衝擊軍事禁區,被段鵬他們打了個小伏擊,那個鄒明似乎老實了幾天。但危險並沒有消除,這個組織的人數很多,大部分是產業工人,處於第一線的武鬥隊員中複員軍人所占的比例很大,尤其是在前一段的武鬥中,傷亡了幾百號人,目前在這個組織內部,從上到下都蔓延著一股急於複仇的強烈情緒。這種團體的複仇情緒,不是個人能製止的。鄒明如果不想繼續打下去,馬上會觸犯眾怒,會被立刻改選掉,新的頭頭也許會更瘋狂。1號,我們一致認為,以目前全國的政治形勢和本市武鬥規模的升級看,僅靠我們特種分隊小規模行動是製止不了武鬥的。現在唯一可行的是宣布對本市實行軍管,出動部隊對雙方實施強行繳械,對敢於反抗的堅決鎮壓。這恐怕是唯一有效的方法。現在有幾個問題我們必須要搞清:第一,武鬥在全國蔓延,中央的最高決策層不是不清楚,但卻沒有任何指示要製止武鬥。那麼我們需要搞清楚,最高決策層的本意是什麼?是希望武鬥愈演愈烈呢?還是希望能迅速平息?如果是前者,那麼我們所作的全部努力都是在和中央‘文革’小組唱對台戲,是對抗‘文化大革命’,如果是後者,那麼江青同誌關於‘文攻武衛’的講話和《解放日報》的社論又作何解釋?這豈不是火上澆油嗎?第二,關於軍隊支左的問題,這條指示太籠統、太模糊,誰是左派?標準是什麼?支左支到什麼程度?是光喊喊口號呢,還是提供武器彈藥,或者乾脆出動部隊參戰?第三,如果前兩點都得不到來自最高決策層的準確答案,那麼我們將麵臨著兩種選擇,無論你走哪條路都要承擔極大風險,甚至,我懷疑這是種圈套。我們可以這樣推理,如果您對武鬥采取視若無睹、聽之任之的辦法,眼看著城市被打毀,成千上萬無辜平民的傷亡,甚至造成我軍前沿防禦體係的瓦解,敵軍的乘機登陸,這些嚴重後果,身為本地區野戰軍的1號首長,您無論如何擺脫不了乾係。因為任何一場災難,事後總要找出個替罪羊,既然中央‘文革’小組不能承擔責任,那麼隻好由您來承擔責任了。反過來講,如果您出動部隊製止武鬥勢必要造成大規模流血事件,因為造反派手裡拿的不是燒火棍,流血事件一旦發生,咱們野戰軍就成了鎮壓革命左派、鎮壓群眾運動的劊子手,是以武力對抗中央戰略部署的罪人,身為1號首長您仍然擺脫不了乾係。總之,我們現在麵臨的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照理說這些問題應該由中央‘文革’小組去考慮,但如果中央‘文革’小組不認賬,那問題就大了。以上這些請軍長考慮。”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李雲龍拿起電話:“哦,是馬政委呀,有事嗎?什麼?杜長海死了?這是怎麼搞的?這小子不是挺能的嗎?上次到這裡來排場可不小,硬是帶了一個警衛班呢。喲,這我可估計不出來,這人可能仇人不少,惦記他的人太多了。好,好,你去時也替我表示一下哀悼。是呀,這真是革命事業的重大損失,我很難過……很難過。好,好,就這樣。”李雲龍帶著一臉狡猾的笑容掛上電話。梁軍也苦笑起來。

李雲龍收斂笑容,正襟危坐道:“好啊,你們分隊還有個參謀班子?分析得不錯,有腦子。這些問題太複雜,沒有什麼人能回答你,恐怕連中央‘文革’小組也搞不清楚。不過,我還得謝謝你們,到底是特種兵,不光身手好,腦子也靈,考慮問題就是不一樣。從今天起,特種分隊撤回駐地,恢複正常訓練,沒有我的命令,天塌下來也不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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