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聽到燈宴的時候,正在找一個東西,嘴裡咬著剛吃一半的糖葫蘆,用左手翻來翻去,說:“那到時候陵光城不是很熱鬨?你們會放煙花嗎?名字叫燈宴,會不會晚上一條街都掛滿了花燈啊,花市燈如晝,這麼一想居然還挺好看。”
樓觀雪沒有回答他,隻是問道:“你在找什麼?”
夏青左手拿下嘴裡的糖葫蘆,鬱悶說:“找我的花燈啊,聽你說燈宴我就想起了它。我記得上次我就塞這邊的,現在怎麼找不到了。”他又把糖葫蘆塞嘴裡,俯下身,以一個特彆不方便且彆扭的姿勢,用左手往裡麵探:“我再找找。”
樓觀雪看了會兒,淡淡道:“你的右手是斷了嗎?”
“……”靠。
夏青這才反應過來,他現在那麼吃力。是因為右手現在拿著那根骨笛——又忘記放開了!!
他默默把笛子丟桌上,然後彎下身,兩隻手一起翻箱倒櫃。
不一會兒就從暗櫃的角落裡找到了那盞靈薇花燈。
夏青長呼口氣:“原來在這啊。”
樓觀雪垂眸:“你很喜歡這隻笛子?”
夏青撥弄著花芯,聞言嗤笑一聲,翻個白眼:“喜歡個屁,隻會見風使舵吃軟怕硬,我喜歡它乾什麼?”
“!!”
骨笛氣得直接滾到了樓觀雪那邊。
樓觀雪笑一聲:“那你怎麼握住它就不舍得放開手。”
夏青頭也不抬:“這隻是我個人的習慣,跟我喜不喜歡它沒關係。”
樓觀雪頓了會兒,才用一種戲謔的語調懶懶說:“那你的個人習慣真多,又是喜歡亂盯人,又是拿了東西不放手。”
夏青:“……”
樓觀雪支著下巴,忽然想到什麼,微笑:“夏青,你不會以前是個賊吧?”
夏青:“…………”
我他媽……
他直接氣得頭頂冒煙。
樓觀雪分析:“盯人其實是在物色獵物,偷了東西馬上死不放手。”他朝夏青眨眼睛:“有道理嗎?”
“沒有!滾!”
夏青把糖葫蘆咬得清脆響,拿出簽子,想了想夏青還是覺得不解氣,冷冰冰說:“哦,那按這推論,我覺得你上輩子是個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對彆人沒有一點好奇心,金枝玉葉,事多潔癖,甚至喜怒也不是能按常人思路猜測。你說是吧仙女。”
仙女沒說對不對,彆過頭,悶聲笑起來。
夏青深呼口氣,告訴自己不和瘋子講道理,埋頭去搞他的花燈了。
後麵晚上夏青實在閒得慌,打算出去溜笛透氣,拽著彆扭不情願的骨笛,把點亮的靈薇花燈墜在它尖端,用紅繩又繞了幾圈,準備出門裝鬼嚇人。
不過他裝鬼沒嚇到彆人,反倒覺得自己見鬼了。
夏青又遇到溫皎!
這什麼不解之緣??
皇宮一個偏僻的角落。
溫皎蒼白著小臉站在一邊,細嫩的手指緊拽著袖子,支支吾吾回一個管事太監的話。
管事太監挑眉問:“藥真是這個侍衛私下給你的。”
溫皎神色惶恐,唇瓣顫抖:“對,他私下給我的,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
管事太監有了些年紀,眯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會兒,半晌後不陰不陽道:“咱家看不出來,那侍衛居然還是個愛走後門的。”
溫皎被這飽含侮辱的話一激,眼眶又紅了。但他心裡怕的很,低下頭也不敢反駁。
他上次過來找傅長生要草螞蚱,剛好金葉子沒了,便想順手帶些值錢的玩意去孝敬白荷姑姑,結果誤打誤撞讓他從草席下麵翻出了一看就是出自禦藥房的上好青玉膏。
他心中大喜,以為這是傅長生專門為他準備的,便理所應當拿走了。
反正長生哥哥入宮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連命都可以為為他不要,這根本不算什麼。
誰料草螞蚱剛交給白荷姑姑,就被告知,那根本不是陛下的心愛之物,隻是陛下身邊那個少年隨手丟的。
白荷姑姑知曉真相後,氣得將草螞蚱捏成一團,喝了好幾壺茶,還坐在那裡恨恨不休:“太後一直讓我留心那個少年。可我要是能接觸到陛下寵在身邊的人,我又何苦還帶著身邊這些貨色往上爬?!”
溫皎就在室內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回去後哭了好久好久。
結果禍不單行,跟他住一塊的小太監見他傷口好的那麼快,趁他出門不注意從他櫃子裡翻出了青玉膏,小人得誌叫嚷著給管事太監告狀,說他偷東西。
畢竟這青玉膏價值連城,天家專屬,陵光尋常的貴族都沒資格使用,他一個小太監哪來的。
溫皎百口莫辯,又急又委屈。
在管事太監冷著臉要把他拉下去打板子前,怕極了就把傅長生供了出來。
還把人都帶了過來。
“他,他就在裡麵,你們問他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溫皎哭得抽抽搭搭。
管事太監輕飄飄看他一眼,拂塵一揮,帶人進去。
夏青在不遠處看著,一時間出神地想,溫皎是真的很愛哭啊。
見他四次,每次都是眼眶通紅淚水漣漣的。
他現在還沒分化成純鮫吧,不然按照他這哭法,真的能把自己哭瞎……
夏青對傅長生的奇怪感都很淡,對溫皎就更談不上什麼喜怒了。隻是拿著骨笛提著燈,在道路儘頭看了會兒,他把燈往上提了一提,視線又落到了溫皎眉心的那顆紅痣上。
血紅色,邪煞妖媚,仿佛一個細開的傷口。
夏青幾不可見皺了下眉。
他寬大的灰色衣袍獵獵隨風,真像深宮遊蕩的鬼一樣。
“把他給我帶出去!”
太監尖銳的聲音響起。
不一會兒,幾個小太監從一間破落的房屋內把傅長生架了出來。
傅長生不能暴露武功,便沒有反抗,隨他們出來。他見一群太監急匆匆闖進門來抓他,馬上心中千思百轉,假設了各種可能,分析自己近日所做的一切。
哪句話、哪個動作錯了,又或是接觸了什麼人暴露了自己。
可是都沒找到答案,他心細如發,又在這楚國皇宮如履薄冰、事事小心,不可能蠢到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把柄。甚至連這間房,他也暗中布下機關,如果自己不在,隻有溫皎能進來。
那會是誰呢?
他鎮定自若問道:“公公,可否告知我抓我的理由?”
太監向來對正常男子都有一種扭曲的惡毒,聞言立刻尖酸冷笑:“你還敢問咱家理由?不知道偷東西可是皇宮大罪?你這個不知死活的還是偷的青玉膏,死罪難逃!”
“青玉膏?”傅長生微微一愣,手指不由自主蜷了一下。
等他走出去,看到在月色下哭得眼角通紅的溫皎時。
傅長生愣住,如冷水當頭潑下,臉色蒼白。他緩緩低下頭,心中無聲譏笑自己,想那麼複雜乾什麼呢……
“溫皎,是他嗎?”
管事太監命人壓著傅長生跪下。
溫皎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身軀顫抖如飄零的落葉,聲音怯懦:“是,是他,公公,是他給我的青玉膏,不關我的事。”
管事太監嚴肅道:“傅長生,溫皎說的話,你可認?”
夜風卷過地上的落葉,稀疏的星光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長。
傅長生扶開眼前垂落的發,跪在地上抬頭去看他的殿下。
溫皎紅著眼,甚至還有些焦急看向他,仿佛在催促他趕緊認罪。
傅長生感覺喉嚨間全是鮮血的味道。靈魂不斷往下沉往下沉,沉入深海,沉入永遠逃不脫的禁錮裡,永無天日,卻全是他咎由自取。
他手捏的發白,短促地笑了下,最後啞聲說:“是,我認。”
溫皎舒口氣,吸吸通紅的小鼻子,剛才哭得那麼難受,現在才緩過來打了個哭嗝。
管事太監聽他認罪,冷聲:“帶下去!交給內務府處置!”
另外兩個押著他的太監年紀小,剛被淨身,對傅長生這樣的男人心思便更為憎惡。其中一個正是揭發溫皎的人,麵色扭曲。
他下巴尖的仿佛能戳傷人,走在宮道上,無不惡毒出言嘲諷:“偷來了這麼好的東西都給溫皎,傅侍衛還真是對溫皎用情至深啊。”
傅長生麵無表情,他沉默寡言時,那種久在戰場養出的肅殺冰冷總叫人瘮得慌。
小太監臉色更為扭曲——不過一個階下囚,傅長生他憑什麼!
他早就看不爽溫皎,本來以為這次能弄死他,誰料居然有人上趕著替罪!真他娘的倒黴!
小太監心裡的惡氣如毒蛇盤旋,很久之後,他笑起來,輕聲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特彆好奇。傅侍衛,就溫皎這隨隨便便做點事馬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身體,在床上真的能讓你儘興嗎?怕不是你動幾下,他就委屈得不行了吧。”
他旁邊的人也哈哈哈笑出聲來。滿是嘲意曖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像蛇的信子。
傅長生充耳不聞。
小太監更不爽了,非要把傅長生男人的尊嚴踐踏在泥地裡才好消身體殘缺帶來的扭曲。
“哦也不對,傅侍衛那麼寵他,定然是不舍得溫皎委屈的。”他換了語氣,聲音更輕也更惡毒:“說不定,是傅侍衛在下麵呢。溫皎跟我說,你為他死都願意,這麼一條好狗,撅著屁股給主——啊!”
一粒石頭從遠處飛過來,直接打得他牙齒都快掉下一顆。
“啊啊啊啊——”小太監捂著嘴巴,痛得半蹲到了地上。
在前方的管事太監立馬反應過來,陰惻惻地質問出聲:“誰?!”
灰袍少年手握骨笛,從小道儘頭走了出來。冰藍花燈照著他的神色,若劍鋒寒霜。
夏青本來想掉頭就走,結果好家夥!
主角受和他的深情忠犬真是不會讓他失望啊!!!
這是什麼癡情不悔放下尊嚴為你頂罪的戲。
他真是聽得人都傻了。
絕。
又荒唐又無語。
夏青煩躁的不行,抓頭發,想走卻走不了。
他幽幽吐口氣,等內心的躁鬱散了,才重新看向那個老太監,開口問道:“你們在乾什麼?”
夏青以一個局外人身份看彆人的事時,其實很少會插手,尤其是情愛方麵的。
就像夢中老人所言。
苦海滔滔業孽自招。
人世間,貪嗔癡怨不外如是。
枷鎖欲念都是自己吐絲結成的繭。
好比現在,與溫皎的所有糾纏,是傅長生自己招來的業孽,心甘情願吞下的絮果。
——不過為什麼要讓他遇到!!
夏青又暴躁起來。揪著骨笛上的紅線。
他看不下去傅長生那種卑賤的態度。
不是心疼,更多的是一種違和感。
他也不知道違和在哪裡!
又找不出一個關於自己的答案後,夏青選擇和以前一樣忽略過去。
“什麼青玉膏?”
夏青心平氣和開口。
管事太監沒見過他,也能猜的出來他是誰。
這估計就是陛下養在寢殿的少年了。
他愣了愣後,眼中大喜,馬上換了副臉色,帶上了討好的笑意諂媚道:“回公子的話,這賊人偷了禦藥房的專門供給皇室的青玉膏,奴才正帶著他去內務府受罰呢。”
夏青繼續心平氣和,脾氣很好:“傅長生,我給你的令牌你是弄丟了嗎?就這麼任人汙蔑?”
一直低著頭裝死不說話的溫皎,在夏青說這句話後忽然身體一僵,猛地抬頭,眼眸望向了傅長生,內心突然湧出一絲惶恐,愣著喊了聲:“長生哥哥……”
夏青扯了嘴角,對自己說:算了,就這樣吧,最後一次。
下次彆沒事皇宮亂逛,繞著溫皎傅長生走。
真是求求了。
他除了張善外,還第一次那麼怕過兩個人。
張善是純粹滿腦子齷齪思想,誰衝他笑他就要把那人送上他的床,給夏青嚇出了心理陰影。
而這兩人……傅長生這人有毒,惹不起惹不起。
傅長生心中苦笑。他絲毫不為他人奚落羞辱所動,可被這個少年撞到如此窘迫的情況,卻奇異地泛起一些難堪。
他握緊拳頭,甚至不敢去看少年冷靜的淺褐色眼眸……覺得自己在他那裡不該是這麼一個樣子。
他抿唇,聲音沙啞:“我沒丟。”他從袖中拿出那塊令牌,攤開在傷痕累累的手中間,解釋道:“我說這是陛下的東西,他們也不會信。”
夏青:“哦。”
他對管事太監認真道:“令牌其實是我給他的,青玉膏是他去禦藥房太醫給的。不是偷的,可以放人了嗎。”
管事太監滿腦子巴結討好他,堆著一臉褶子笑成花:“當然當然,有公子您為他作證,我們也不敢亂冤枉人。”
夏青輕聲道:“謝謝。”
“哎喲,公子這是折煞老奴了。”
管事太監在夏青這裡露了臉賣了個好,神清氣爽,一揮拂塵,嗬斥道:“還不快放了傅侍衛!”
“是是。”
幾人手忙腳亂地給傅長生鬆綁。
被石子砸中的小太監捂著嘴,人也嚇得哆嗦,哭都顧不上了——誰能想到傅長生一個低等侍衛能和陛下身邊的人有關係呢!
他瑟瑟發抖,生怕夏青處置他。
不過好在這位陛下身邊的小公子一刻不願在這裡多待,表情跟見鬼似的,幫傅長生證明清白後轉身就走。
但沒走兩步,夏青又想起什麼,退了回來到傅長生麵前,想了想直接道:“上次就有句話想說了,當時覺得沒必要,現在看來很有必要。”
“傅長生,你要是想活下去的話,離開溫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都沒看旁邊搖搖欲墜的溫皎一眼,語氣平靜。
溫皎遲早有一天會把傅長生害死,這是夏青確定的。
而傅長生完全有能力走,不需要任何人幫忙,關鍵看他自己想不想得通。
傅長生盯著少年的眼眸,耳邊靜靜淌過他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率先感受到的情緒是好笑。
有一種自己家毛還沒長全的弟弟,突然有一天一板一眼來操心他的事的感覺。
可是這種感覺馬上被冷風吹散。
牽扯身體密密麻麻的痛,傅長生眼中也浮現一絲迷茫,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他和夏青,到底清醒的是誰呢。
保護溫皎幾乎成亡國後被他寫入靈魂的一件事。
出於恩。
出於忠。
或許也出於說不出道不明的很多情感。
他知道溫皎在看他,用一種震驚的、惶恐的的的視線。甚至或許在輕聲喊他“長生哥哥”,語氣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是對上夏青乾淨的視線,心裡的束縛抽絲剝繭,傅長生一點一點笑起來:“好。”
夏青看他一眼,沒說話,轉身走了。
管事太監帶著人離開。
很快這處偏僻的地方隻有溫皎和傅長生兩個人。
溫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衝過去,精致的臉上眼睛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難以置信:“不,長生哥哥,你剛剛說什麼,長生哥哥,你剛剛說什麼。”
傅長生現在依舊不能麵對他的眼淚,但是早不會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了,他垂眸輕聲問:“殿下,您拿了我的東西,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溫皎滿腦子都是他那一個“好”字,眼淚斷線般從眼眶裡湧出,不顧禮節衝上去抱住他,整個人差點哭的抽過氣去:“對不起長生哥哥,皎皎知道錯了,長生哥哥對不起,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在這個楚國皇宮隻有你了。要是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的。”
傅長生心中平靜地想,我的殿下,你怎麼可能活不下去呢。
你那麼怕痛又那麼怕苦。
但他沒有說這話,他隻是幾乎已經養成本能地安慰他,輕聲哄道:“殿下,不會的。沒有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
溫皎徹底崩潰了:“是那個少年嗎?你就是因為他就不要我的嗎?你喜歡上了他?”
傅長生閉了下眼,這話刺耳至極,他心中也驟然升起了一股火,他一下子推開溫皎站起來,很認真也很冷漠地說:“殿下,我不喜歡男人。”
溫皎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被他推到地上,一下子捂臉失聲痛哭:“憑什麼?他憑什麼?”
早在聽聞陛下從風月樓帶回來一個少年將他寵上天後,妒火便已經在他內心熊熊燃燒,甚至有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霸占的怨恨感。在聽到白荷的話後,更是嫉妒把理智也焚燒殆儘。
溫皎哭聲沙啞:“憑什麼?他憑什麼?憑什麼得到陛下的寵愛後,還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傅長生冷眼看他發瘋,卻輕聲說:“憑他人很好,比殿下好一點。”
“人很好?”溫皎輕聲重複,抬起頭,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就因為他給你令牌讓你去拿藥,就因為他今天出麵幫你說話嗎?”
溫皎輕聲說:“可是長生哥哥,這些權利全是陛下給他啊,如果沒有陛下他什麼都不是。他不過是仗著陛下寵愛,對你施加一些小恩小惠而已。長生哥哥……就這樣,你就願意為了他放棄我嗎?”
溫皎感覺漫天的委屈把自己淹沒,哭成了淚人:“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壞,遇到什麼都隻會哭,吃不得苦也受不了委屈。可是長生哥哥,這不能怪我啊……”
他跪在地上,嘴唇顫抖:“我的父皇母後,從小到大都沒教過我怎麼去討好他人,怎麼去受苦受累。他們千嬌百寵把我養大,把我養成這樣。我能怎麼辦啊,我也改不了。你們不能在從來沒教過我這些後,又逼著我去做這些。你也不能把我寵成這樣後,又不要我。”
“而你拿我和他比——”溫皎驟然淚水更為劇烈,撕心裂肺吼出來:“——他都沒有經曆過我經曆過的一切!他憑什麼跟我比!”
“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我以前也幫過很多人。當我還是梁國九皇子的時候,好多人也誇我心善,誇我寬容大量的。”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帶著哭腔:“要是現在我是他,我得到陛下的寵愛,我不用再看那些閹狗的臉色。我也會救你的啊,我還會請最好的太醫專門為你療傷。”
“他憑什麼用那種視線看我!他都沒經曆過我經曆過的一切!他憑什麼。”
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憤怒,溫皎聲聲泣血。
其實夏青的視線根本沒怎麼落到他身上,人群中掃過時,也隻是短暫停頓了片刻。
但就是這片刻足以叫溫皎整個人瘋狂。
乾淨的,一塵不染的。
沒有輕蔑,沒有嫌惡。
那個少年就一副見鬼似的神情看他們,忙著走人。但越是正是這樣,越讓溫皎心如火燒。
溫皎呼吸顫抖起來:“他憑什麼這樣看我?要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寵幸他了,要是有一天他過著我的日子——像我一樣朝不保夕懸著腦袋在皇宮做事,每天被人呼來喝去嘲諷淩辱,每天要看彆人臉色經營算計才能吃頓飽的,他還能這樣嗎,還能這樣保持著他的善良嗎?”
溫皎手指顫抖指著自己,淚如雨下:“他要是像我一樣日日命懸一線!每天被迫與無數惡人周旋!他又能比我好到哪裡去!”
他抬頭,通紅的眼眶望向傅長生。
他覺得天底下最倒黴的人就是自己了,他隻是想過上好日子而已,他又做錯了什麼?
如果他擁有這個少年所擁有的一切,他絕對比這個少年做得更好。
更加善良,也更加光明磊落。
衣食無憂的時候,施些小恩小惠,又是什麼難事呢!
溫皎覺得傅長生就是一時間腦子不清醒。
可他說完這些話,對上傅長生的視線時,卻愣住,整個人如處十月寒冬。
傅長生一直沒說話,站在月色下,眼神安靜得很,可卻像是要穿過皮膚血肉,把他的靈魂一一看個乾乾淨淨。
很久,傅長生輕聲笑了下。
“殿下,你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
傅長生一字一句,很輕很冷漠地說:“殿下,就算你們現在身份互換,讓他經曆你經曆的一切,你什麼都不用經曆。他也會做的比你好。”
來之莫名的信任,卻無比堅定。
傅長生又看了溫皎一眼,看著他被眼淚洗刷後乾淨純澈的眼眸。
心中諷刺,的確純澈啊,自私到了極致,也會衍生出這種純澈來。
他的九皇子從來不傻。
做事或許蠢,可是腦袋從來不傻,思路多麼清晰,句句有理有據。
溫皎表情蒼白脆弱,神色慌亂,隻能啞聲喊:“長生哥哥……”
傅長生轉身就走:“殿下,以後彆來找我了!”
“長生哥哥!”溫皎驟然起身,衝過去,卻被拒在門外。
他愣了很久,活生生要哭斷氣去。
不行,不行,不可以……
溫皎這一刻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叫絕望,他靠著門扉,委屈又無助的一聲聲喊著長生哥哥,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聲。
溫皎一直哭,在擦眼淚的時候,手指摸到眼睫突然愣住。
他一下子回憶起來,當初禦書房內,他試圖勾引陛下差點被殺死時,出自本能的反應。
幻瞳。
對……幻瞳。
溫皎很久後,小聲說:“好,長生哥哥,我以後不來找你了。你出來見我一麵好嗎?”
骨笛熟讀人間話本,看戲也看的特彆快樂,還有些不滿夏青為什麼要那麼快走。
夏青跟吃了屎一樣難受,他回寢殿,給自己灌了好幾口茶才冷靜下來。
不行這事他不能憋著!
夏青說:“傅長生真的是腦子進水。”
樓觀雪微笑:“你又去見他了。”
夏青又喝了口水:“何止,我還又見到了溫皎。”
樓觀雪看他一眼,漠然道:“我不想聽。”
夏青:“……”
哦,他自己憋著去吧。
樓觀雪抬眸,眼睫若蝶,突然開口:“你天天在我麵前提傅長生,是想我去見他一麵嗎。”
夏青:“???”哪有天天提?
夏青:“算了吧。”
你過去就是三個人的修羅場了,病嬌皇帝,忠犬將軍,嬌氣包。真的有夠牛批,反正他是見了就繞道。
樓觀雪笑起來:“那你是很想我去見溫皎了?”
夏青:“……也不是。”
“嗯。”樓觀雪低頭,重新做自己的事,拿筆在宣紙上寫著扭曲奇異的文字,更像是畫符。
他道:“那以後晚上彆出去了。”
夏青對這倒是沒異議:“放心,我不出去了,你逼我出去我都不出去。”
他在樓觀雪身邊坐下,把靈薇花燈從骨笛上扯下來,這次放了個明顯的位置,方便自己找。
後續夏青又玩了會兒九連環,眼皮打架後,才道:“算了,我先睡了,你記得給我關燈。”
他依舊不願意上床跟樓觀雪一起睡,也已經習慣了趴著的姿勢。
等他睡後。
樓觀雪伸出手指,麵無表情撥弄了下花燈的燈芯,長睫下眼眸晦暗。
在燈宴舉行之前,夏青又見了攝政王一次。燕穆十有**是救不回來了,攝政王跟老了二十歲一樣,恨意讓臉色扭曲,望向樓觀雪的視線,殺意幾乎要化為實質。
除去攝政王,某一日,夏青還見到了宋歸塵。
幸好宋歸塵也沒真給他送劍來。
那天下著雨,夏青在無聊地拿刀削木頭。
“不走嗎?”宋歸塵剛從靜心殿出來,一襲紫衫,黑發木簪,笑得溫和通透。
夏青:“下著雨呢。”
宋歸塵想了想,失笑:“忘了,你現在需要撐傘。”
夏青:“?”合著我以前是個下雨不打傘的傻逼?
宋歸塵道法高深,根本不需要避雨,自然也不會帶傘,他就陪夏青在亭子裡坐著。
外麵大雨模糊世界,霧茫茫映照灰色天幕。
夏青扯了下嘴角,對於樓觀雪的隱藏敵人還是選擇避而遠之,看也沒看他,抱著雕好的木頭,直接頭也不回走進雨中跑了。
剩宋歸塵在亭子裡,無奈哂笑。
夏青淋了雨。
然後發燒了。
“………………”
!!!
他真是沒脾氣。
發燒是樓觀雪給他診出來了。
在樓觀雪冰涼的手貼上額頭時,夏青在趴著睡覺。
隨後衣料簌簌,他感覺整個人被樓觀雪抱到了床上。
靠近後,那種荒蕪冷冽的香就更加真切。
他燒得渾渾噩噩,居然也沒反抗。
他身體以前很好的,雖然每次總忘帶傘,但也沒生過幾次病。
結果來這個世界第一次淋雨就病了,也真是造孽。
伴隨那遙遠孤寂的香。
夏青混沌的大腦又像是被雨滴驅散白霧,那些斷斷續續,光怪陸離的夢又續上了。
續上次,那句他怎麼也聽不清的話。
“把劍交給你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還是那個喜歡拖著調子講話半死不活的師父。
說這句話時,語氣帶了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嚴肅。
山風和海浪在天地間,齊齊呼嘯。
“什麼事啊。”
另一道聲音稍顯稚嫩,奇怪地問。
師父說:“從此,無論生死,劍不離手。”
“啊?”
師父:“接過劍,就不能放下劍知道嗎?”
男孩懵了:“劍不離手是什麼意思,吃飯睡覺也不能放下嗎?”
老者:“不能。”
男孩喋喋不休:“那我下雨打傘呢?我被安排掃地呢?還有我蹲茅廁怎麼辦?我隻有兩隻手啊。”
老者被他的問題問得直翻白眼:“自己想辦法!”
男孩支支吾吾,憋半天,還是沒忍住說:“那我娶媳婦怎麼辦啊師父!我洞房花燭也要拿著劍嗎。”
老者人都氣笑了,伸出手去捏他的臉:“毛還沒長齊,想的倒是遠。”繼而凶巴巴道:“不能!洞房花燭也不能!”
男孩嘀咕吐槽:“……這怎麼可能啊。”
老者輕聲說話的時候,便縹緲遙遠似仙人,他說:“沒有什麼不可能。剛開始是會不習慣,但是你現在還小,時日還長。一年不習慣,那就三年,三年不夠,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總能習慣的。”
“我將阿難劍交給你,就隻要求你這一件事。”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放下劍,知道嗎?”
男孩明顯就是找茬,非多嘴問一句。
“那放下劍會怎樣?”
老者氣急敗壞:“不會怎樣,但會被我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