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夜(五)(1 / 1)

夏青幽幽吐口氣,揉了下太陽穴,重新打起精神來。

實際上他也不是非要逞強,一方麵是不想麻煩樓觀雪,另一方麵,阿難劍所帶給他的無論歡喜還是苦痛某種意義上都是自己的修行,沒必要避之如洪水猛獸。

樹上結的蛛網太多了,夏青隨手折了根樹枝在瘴氣中隨便亂揮,隨口問道:“你昨天都探聽到了什麼消息啊?”

樓觀雪還是沒說話。

夏青困惑地眨了下眼,他對人的情緒捕捉其實挺敏銳,悲喜愛恨都能察覺,除非他不想去懂。

夏青思考了下,問道:“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樓觀雪衣袂扶開瘴氣叢林,懶得理他。

夏青瞬間清醒,也不再難受懨倦了,在後麵沒忍住笑個不停:“不會吧陛下,這樣你就生氣了?”

陛下手上的骨笛直接釘死一條蛇。

“樓觀雪!”

夏青神思一動,突然笑著喊了聲,然後從一個小土坡上跳下去。他幾步跑過去,灰色衣袖帶著林間潮濕的霧氣,自後麵手臂搭上了樓觀雪的肩膀,就像是在現代和小胖勾肩搭背一樣。

樓觀雪被他這動作都弄僵了一瞬間。

少年眉眼帶著笑似乎也帶著光,俯身是山川草木的清和冷香,夏青湊過去:“不是,你也真是太小瞧我了。難道在你眼裡我真的除了看熱鬨就隻會管閒事?我說我不怕痛,就不是逞能騙你,我沒那麼幼稚。”

林間有霧也有風,那條尾綴很長的縹碧色發帶擦過他的指尖,夏青心癢癢輕輕扯了扯。

“陛下彆生氣了,你的血多珍貴啊,犯不著。”

樓觀雪終於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冷漠道:“手拿開。”

“哦。”夏青乖乖鬆手規矩在旁邊站好,還是忍不住笑:“太神奇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到你生氣一次?”

之前哪次不是他被氣得無能狂怒,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樓觀雪沒讓他開心太久,平靜問道:“所以你明白我在氣什麼對嗎?”

“呃……”夏青手裡還拿著那末端綴滿小白花的樹枝,愣住。

樓觀雪看他一眼,語調很淡:“那麼喜歡觀察人,你有認真看過自己嗎夏青。”

“啊……”夏青被他問的手一抖,枝頭白花落滿指間。

之後又是很久的沉默。

不過夏青覺得他氣應該消了,至少步伐放慢了點願意等他了。

本以為過了迷障森林就是皇陵所在,沒想到瘴林之外是條大河。

河岸開滿了蘆花,白色的絮招搖像是靈幡。

大河一側是個城鎮,現如今被修士占了個遍。城中的修士多為散修,拿著拂塵羅盤,一口一個道友一派仙風道骨。

夏青神魂被傷,瘦弱又蒼白,跟隨樓觀雪出現在城鎮中時,幾乎所有人都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遍,視線古怪又曖昧。

“他們看我這眼神可真有意思。”夏青嚼著花生:“簡直夢回楚國皇宮。”

樓觀雪沒說話。

夏青:“他們不會以為我是你帶的男寵吧。哦不,修真界好像不說男寵,叫爐鼎——”他點了點頭,自問自答:“所以我現在是個爐鼎?”

樓觀雪聞言意味不明嗤笑一聲,說:“你可真瞧得起你自己。”

“什麼叫我瞧得起自己,是他們都那麼認為。”

夏青吃兩口就回頭看一眼。

那些暗暗打量他們的人總是來不及收回視線,然後被他逮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氣氛頗為尷尬。

“他們是不是有病。我看起來像爐鼎嗎?”

樓觀雪淡淡說:“不像,你就差把貞節牌坊立頭頂了。”

夏青:“……”

牛批。

皇陵落座的地方名叫春商洞。

去春商洞隻有一條水路,就是那條河。皇陵周圍都是毒瘴喬木叢生的森林,地勢陡峭,藏著無數危險的野獸,無法通行,想要進陵墓,隻能坐船沿河往下。

修士們都不敢擅闖,在城中結盟,商討幾天才做好方針,決定結伴同行。

世上見過樓觀雪真麵目的人極少,修士們隻以為他是一個沒有門派但修為高深的散修,暗戳戳想著拉他入夥,不過礙於正主氣場太過於強大拒人千裡,於是把目光打到了夏青身上。

夏青正在街邊跟老伯討價還價,打算以三文錢買兩串糖人。

一個早就蹲著他的微胖黃衣修士走出來,笑道:“這錢我來付吧。我對道友一見如故,想交個朋友。”

夏青咬著糖人,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謝謝。”

黃衣修士堆出一臉和善笑意:“在下黃七,道友怎麼稱呼。”

“夏青。”

“夏道友哪裡人士。”

“陵光。”夏青心想,是陵光吧……不然就隻能說蓬萊了。

黃七愣住,似乎沒想到他是陵光人。

陵光是十六州至尊至貴之地,千古繁華,磚頭砸下都能砸倒一個貴人。

黃七語氣稍微換了下,道:“沒想到道友竟是陵光人士。那同你一起的那位道友呢?”

夏青:“一樣。”

人家可是陵光珠玉呢。

黃七見他那麼好說話,心中大喜,繼續套話:“這樣啊,你們也是為了太後的旨意來的嗎?”

夏青:“嗯。”

黃七和善笑道:“道友要不要加入我們?春商洞地勢險惡,聽古籍說裡麵還養著鎮守皇陵的大蛇,人多一點安全些。到時候尋得寒月夫人的珠子,太後賞下的寶物我們可以平分。”

糖人的甜味漫開在舌尖,夏青發現這鎮上的糖人做的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吃點,不拉絲又不結塊,一舔就化開,味道甜而不膩。

黃七見他不說話,心稍微提了下。

半晌,才聽那個灰袍少年慢吞吞道:“這個嘛,我得問問他,看他同不同意。”

黃七暗舒口氣:“當然當然,那就麻煩小友了。”

夏青之前答應結交也隻是想探探口風。

這人送上門來,兩人各需所求,得到想要的信息,和和氣氣離開。

夏青本來還想再鎮子裡逛逛的,結果被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給嚇跑了。

他視線落到了一瓶瓶擺一塊的桂花油上,老板娘馬上眉開眼笑:“仙人是要給家中的妻子買嗎,我這的桂花油選的都是上好的金桂!保證香味把你迷得找不到北!”

迷得找不到北……

靠。

夏青咯嘣咬碎糖人,差點連簽子都咬斷,僵硬地笑笑溜了。

算了吧,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聞到桂花油的香了。

他回去後跟樓觀雪說了黃七拉攏的事,本來以為陛下特立獨行會懶得搭理的,沒想到居然同意了。

修士們向鎮中居民借了一艘大船,三層高,裝潢華麗。兩岸蘆花瑟瑟,白鶴被驚動,一聲一聲映照落霞。

夏青在最高層的圍欄上往外看,殘陽如血,湖麵也被渡上一層淡淡的金。

他以為到春商洞之前都會是這樣的平靜,沒想到晚間就有不速之客來了。

夜半,一群藍白衣袍腰佩劍的修士走上了船,頭帶青玉冠,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倨傲。

為首的首席弟子直接掏出了玄雲宗的令牌。

散修結盟的領頭人是個中年修士,見到令牌的一刻人都傻了,嚇得差點腿軟,誠惶誠恐:“不知是玄雲派道友,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玄雲派是倚靠陵光燕家的大宗門,根本犯不著為一點靈石寶器出動,這一回必然是太後指示。

散修領頭人盟主滿心都是巴結之意,舔著臉笑:“道友若是加入我們,剛好我們這還有還幾間上房?”

玄雲派的首席弟子眼高於頂,根本就沒理他。

這時,從一眾藍白衣袍的玄雲派弟子間傳出一道聲音來。

“星華哥哥,我們今晚就要住這裡嗎?”

那道聲音還帶著少年的稚嫩,卻又有點嬌俏之意,聽得人耳廓發麻。

滿船的人愣住都將目光望了過去,卻見一個穿著粉白衣袍的少年從人群裡走出。

少年黑發用一個小巧的玉冠束起,眉心一顆紅色的痣,皮膚潔白,眼神無辜。樣貌又純又欲,穿著打扮也是富貴驕矜,骨子裡都透著股從來沒有受苦的嬌氣勁來。

寇星華見了他,傲慢的外表一下子褪去,微微笑起來,語氣可以說是柔情似水:“對,現在能上的隻有這艘船,隻能辛苦皎皎了。”

這是大祭司囑咐著要他保護好的人。寇星華本來就對他多有敬畏,沒想到這位貴人不僅性格好還脾氣軟,喊他星華哥哥,甚至允許他叫他的小名皎皎。

少年又生得如此好看,寇星華望入他的眼睛時,隻感覺整個人都昏昏沉沉,陷入從未有過的心動裡。

溫皎這一路都是被寵著保護過來的。

玄雲宗是天下第一大宗,類似這一船人的畏懼、惶恐目光他經曆了無數,溫皎心裡浮現出詭異的滿足感來。

不過這本來就是他該擁有的,他從出生開始就是活在眾生豔羨的目光裡,沒道理之後受苦受累。

楚國皇宮的遭遇,就像是一場噩夢。

溫皎搖搖頭,露出一個乖巧清甜的笑來:“沒關係星華哥哥,不辛苦。這有什麼辛苦的,我又不怕苦。”

寇星華對上他的眼睛,隻感覺心跳加快,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盟主一眼看出這個粉白衣裙的少年身份尊貴,馬上討好地笑說:“那,這位小公子,我領你去三樓。”

溫皎視線看著眼前卑躬屈膝一臉奴樣的中年男人,酒窩更深了,他說:“好的,那就麻煩您了。”

寇星華道:“皎皎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有什麼事直接來找我就是了。”

溫皎眨了下眼,可愛無辜:“晚上也能去找你嗎?”

寇星華隻覺得心臟跳得厲害,一點也沒有了首席弟子的冷靜,耳廓微紅點頭:“嗯,隨時可以。”

溫皎繼續笑了起來:“好的,謝謝星華哥哥。”說完,他又狀似擔憂地看了下周圍的人,小聲說:“星華哥哥,夜已經深了。我們這樣叨擾他們有些不太好,大家聲音都小點吧。”

寇星華神魂顛倒:“好,好。”

盟主帶著溫皎上樓,剩下的玄雲宗弟子開始選擇房間。

眾人交頭接耳,嘰嘰喳喳。

溫皎在上樓時刻意放慢腳步,就為聽他們的交談。

“寇星華旁邊的少年是誰啊?”

“不知道。不過能被玄雲宗首席弟子這樣保護,肯定也是位身份極其尊貴的人。”

“廢話,看那少年的樣子就知道是貴人啊。皮膚細嫩的,根本不是我們這種下賤螻蟻能比。”

——對啊,不是你們這種下賤螻蟻能比的。

“那少年雖然身份尊貴,脾氣心眼倒是挺好的,感覺沒什麼架子。”

“確實,居然還想著彆吵到我們。”

“到底是誰啊?”

溫皎聽著這些話,眉心的邪光和他內心壓抑不住的傲慢得意一起越濃越烈,伴隨著滲入骨髓的委屈和憤怒——

他握著手,指甲掐進肉裡,心裡依舊恨恨不休。

——傅長生!你看啊!你現在看啊!我要是不必看人臉色給人當狗,我要是像那個叫夏青的少年一樣受儘恩寵衣食無憂,我會那麼自私嗎?!

把我經曆的一切給他,把他擁有的條件給我,誰不是善良溫柔的人呢!

他要是受我受的苦,受我受的辱,他隻會比我更自私更不擇手段!

他這麼想下去,對傅長生已經全是憤怒和鄙夷了。憤怒他的背叛,更鄙夷他的愚蠢。

他覺得全天下沒有比自己更委屈,也更清醒的人了。

夏青住的房間就在三樓,有一扇隱蔽的窗,剛好看清船甲板上發生的一切。從玄雲派弟子上船開始,每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夏青坐在窗邊拿著一個蘋果吃,沒什麼表情。

他身體不舒服,每根神經都在痛,加上這幾天經曆的事太多了,於是見到溫皎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猶如見鬼。

實際上,他也從來沒怕過溫皎,他怕的是傅長生,怕傅長生給他的那種詭異的違和感。

夏青隻是受不了兩人在他麵前表演苦情虐戀而已。平心而論,溫皎是個怎樣的人,做出怎樣的事,和多少個男人產生情愛糾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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