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會遇到溫皎是夏青沒想到的——這人當初不是一心想爬床,哭著喊著不願出宮,求傅長生留下陪他嗎?怎麼現在又改變注意了,還和玄雲派扯上關係。
夏青想了下,覺得自己大概也能猜出原因。
如今樓觀雪離開陵光下落不明,溫皎沒了勾引對象,而他的純鮫身份在皇宮暴露又凶多吉少,離宮是最正確的選擇。
溫皎乖乖巧巧隨著盟主上樓,粉白的衣衫純真明麗,漆黑的眼眸濕潤潤跟林間小鹿一樣,估計每一個人見到他的人都會被這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俘獲。
盟主也是,被他嬌嬌的視線看的心肝顫抖,放軟聲音道:“明天晚上大概就能到梁國皇陵了,小公子今晚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的就跟我說。”
溫皎酒窩淺淺,輕聲道:“嗯,謝謝先生。不過先生,隻是去一個梁國皇陵,怎麼感覺大家都那麼緊張呢。”
盟主歎了口氣:“小公子有所不知,春商洞在古籍上就是妖邪之地,被梁皇相中風水定為皇陵後,每一次下棺,都要死好多人。聽說裡麵毒蟲瘴氣橫生,危機重重。”說到這,他不得不罵一句梁皇昏庸了,立這種地方為陵墓,亡國也是正常。
溫皎睫毛撲閃,故作天真問道:“真有那麼可怕嗎。”
盟主:“有的。不過小公子莫怕,到時候您就躲在我們身後便是。”
溫皎笑說:“好。”
他心中又是傲慢又是不屑。
他母親生前立塚,下棺的那一日,牽著他的手進皇陵目睹了全程,從洞口到墓室,水路陸路,每一步,每一處機關他都一清二楚。
但是溫皎才不會說出自己是梁國皇子,這個身份現在隻會帶給他屈辱。
他要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然後在寇星華麵前大放異彩。
等溫皎走進最裡麵的房間,夏青也收回視線。
第一次見溫皎的時候,夏青先留意到的就是他眉心的紅痣,現在也是一樣的。
痣的位置沒變,可是豔色越發深,形狀也更加明顯。
浴池初見,溫皎眉心的痣還隻是一個細不可見的紅點,現在變長了點就不像是痣了,更像是朱砂曳過一筆,裝飾眉間的花鈿,也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嫵媚又妖邪。
聽到溫皎和盟主的對話,夏青突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溫皎的母親就是寒月夫人……等等,溫皎的母親是珠璣?
他本來有點困的,現在整個人都精神了,驟然回頭:“靠,樓觀雪!我發現一件事。”
樓觀雪一手支頤,一手在紙上畫著什麼。聽到他的聲音,淡淡“嗯”了一聲。
夏青坐過去:“我剛剛看到溫皎了!!”
樓觀雪睫毛如鴉羽覆下:“然後呢?”
夏青瞪大眼:“然後我剛發現,溫皎居然是珠璣的孩子。”
樓觀雪畫完了收筆,衣袖堆疊如雪,露出漂亮的腕骨。
他似笑非笑,語氣隨意:“哦,那你發現的有點晚啊。”
夏青震驚:“你早知道了?”
樓觀雪:“嗯。”
夏青萎了:“……那沒事了。”
不對!還有事!
夏青憋不住:“這不對勁啊,珠璣那樣的人,怎麼會心甘情願給人類生孩子?”
瑤珂是鮫族聖女中最不想跟大陸扯上關係的,對人類的排斥厭惡都深入到了骨子中。
珠璣這樣一個百年前腥風血雨以殺人為樂的瘋子,真的會甘願呆在梁國後宮當一個豔名遠揚的寵妃?
樓觀雪抬眸,盯著他的臉,漫不經心問:“你對溫皎就那麼感興趣?還是說溫皎旁邊你也看到了傅長生?”
什麼玩意兒??
夏青道:“我對珠璣比較感興趣。”
樓觀雪這才懶懶道:“關於她的事,進了皇陵就知道了。”
夏青更奇怪了:“皇陵?她不是三年前被活埋了嗎?難道她的靈魂飄到了皇陵中?珠璣還活著嗎?”
樓觀雪認真看了他一眼,問:“你真當我什麼都知道?”
夏青聽到這句話,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笑了起來。
“對啊,我真當你什麼都知道。”
他越想越覺得好笑,雖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樂什麼,可樓觀雪認真問出這句話就挺好玩的。他唇角彎起,淺褐色的眼眸笑意純粹又動人,想了想說:“我都搞不懂為什麼,反正我一直覺得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來著。”
樓觀雪稍愣,垂眸,睫毛覆下陰影遮蓋深沉的情緒,心間若有烈火灼燒早已腐爛的血肉。
他也極輕地笑了下。
“是嗎?”
“是啊!”
樓觀雪冷靜地想。
其實夏青在他麵前情緒都很明顯。
鬱悶的,生氣的,高興的,驚訝的。憤怒時淺褐色的眼眸會躥出火苗,亮得驚人,也漂亮得驚人。
隻是這樣的怒火全都流於表象,上一秒生動鮮明,下一秒轉眼脫離。
就像夏青在禦花園被傅長生下水氣得腦袋發昏,可是回來路上,露水打濕發稍,馬上能全神貫注一臉震驚跟他說陵光冬天好冷。
不光是憤怒,或許還有歡愉、哀傷等一切情緒,甚至包括愛恨。
太上忘情。
當真不為情牽,不為情絆。
朝夕相處,各種潛移默化的試探,樓觀雪也越發了解夏青的性子。
——想逃避那就逃避吧,等他耐心耗儘,也就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或許,從在他手腕上係上那條紅繩開始,夏青的答案就從來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樓觀雪輕輕地笑了下,長睫覆蓋住晦暗深冷的眼眸。
夏青自認和溫皎無冤無仇,於是他在船上並沒有刻意去避開溫皎。
樓觀雪本來就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在房中研究自己畫出的春商洞地圖。
他之前勸樓觀雪加入這群散修隻說了兩句話——“我覺得跟著能他們少走點彎路。而且他們會租船,睡得舒服點。”
樓觀雪隻淡淡反問:“難道跟著我會帶你走彎路?”
夏青想了想:“重點是後者。”
樓觀雪靜靜看他幾秒,隨後頷首,微笑:“夏青,你還真是處處需要伺候啊。”
夏青在喝水差點把自己嗆死,但聽到“伺候”兩字就馬上想到那糟心的一餐飯,更糟心了,選擇翻窗離開。
所以在黃七一臉驚喜,問他樓觀雪是怎麼答應的時候。
夏青根本回答不出來。
黃七滿臉欣喜:“這麼多天我都沒見那位道友和其他人說過話。是不是修為高深的前輩都這樣光風霽月不理世事?”
狗屁的光風霽月,是你們前輩不想理你。
夏青咬著糖人,麵無表情:“你就沒想過他可能是個啞巴嗎?”
黃七一臉震驚:“啊?”
結果他剛和黃七交流完這段對話,準備上樓,耳邊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夏青?!”
少年的聲音又嬌又細,現在帶著微微顫意。
溫皎從樓上走下來,粉白的衣裙在中極為顯目。他視線落到夏青身上的時候,瞳孔緊縮,整個人身軀僵硬,手指抓緊欄杆,聲音一時間都因為詭異的興奮而發顫。
夏青拿開嘴裡的糖人,奇怪地看他一眼,點了下頭,沒什麼交流的意思,錯身上樓。
黃七對溫皎的印象就是個被玄雲宗護著的貴人,他畏懼強者,卻並喜歡溫皎這樣的嬌花,繼續追問夏青:“真的是啞巴?”
夏青服了:“假的。你聲音放小點,不然到時候我要被他弄成啞巴。”
黃七:“哦哦哦。”
溫皎徹底被忽視,愣愣看著夏青的背影。
少年還是穿著那一身灰色的衣袍,並不富貴卻也並不廉價,簡單而隨性,咬著個糖人,跟旁邊微胖的修士說話語氣也非常自然。
溫皎手指握緊,被這麼無視,心中的恨意越發深刻。
“你怎麼會在這裡?”
溫皎一下子拔高聲音。
溫皎本就是被玄雲派弟子眾星捧月帶上來的,在船上很容易吸引風頭,這麼一出聲一下子很多人看過來。
夏青:“?”
他人都傻了。
他真的很討厭被一群人看啊。
不過他還沒答話,溫皎就已經平息怒火,極緩極甜的笑了起來。
他在楚國皇宮永遠紅著眼眶,身軀顫抖著啼哭。現在一朝得勢,壓抑在骨子裡的本性瞬間就徹底暴露出來。
甚至因為多年的屈辱而變得扭曲,尤其是在夏青麵前。
那種經年累月的嫉妒終於今天可以發泄了。
溫皎的內心像是被毒蛇啃噬。
他看到夏青就想起傅長生的話,想起之前的雲泥之彆!
溫皎輕聲道:“夏青,你是什麼時候出宮的?”
夏青就嚼著糖麵無表情看著他。
溫皎已經興奮到理智全無,所以也沒發現自始至終夏青看他的眼神就沒變,無論當年他是雲他是泥,還是如今身份互換。
“你是在燈宴上離開的嗎?”溫皎微微張唇,聲音很輕:“陛下失蹤你就跑了,你怎麼能這樣忘恩負義呢。”
溫皎貝齒咬了下唇,似乎特彆難以理解,聲音也大了一些:“當初陛下待你那麼好,這才失蹤多久你居然就偷溜出宮,身邊還換了個男人。夏青,你就這麼離不開男人,這麼……”溫皎抿唇,似乎是教養極好,非常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說出那個字眼:“這麼……下賤?”
夏青其實沒怎麼聽溫皎的話。
在溫皎喊出他的時候,他就盯著那顆痣神遊天外去了。
溫皎眼眶都紅了一圈:“我知道你是陛下從風月樓帶回宮的,以前是個伺候人的……”教養極好的少年又抿了下唇,羞於說那兩個字:“可難道真就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嗎?”
厲害了。
——你連婊子都說的出口,居然會說不出來小倌兩個字?
夏青咬碎糖人,把簽子拿了出來。
黃七也是人傻了,不知道這位粉衣小公子到底在說什麼屁話。
夏青拿著簽子偏頭對黃七道:“現在知道啞巴的好處了吧。”
黃七:“……”知道了,有些人說話真的不如啞巴。
夏青剛吃完糖人,唇色渡上糖色,站在高幾階的樓梯上,於萬千浮塵之間,看了溫皎一眼。
——他真的覺得溫皎挺有意思的。
所以溫皎現在是在乾什麼?拿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劇本打他的臉?可是他真的很討厭被一群人看,無論在打臉劇本裡充當什麼角色。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我也沒招惹過你吧。”
溫皎愣住,似乎完全沒想到夏青會是這個反應。
夏青把糖人簽塞進嘴裡,隻想著離開:“冤有頭債有主,所以你也不必拿樓觀雪罵過你的詞來說我。”
——拿樓觀雪罵過你的詞。
溫皎一下子臉色煞白。
“皎皎他是誰?”寇星華見溫皎受欺負,終於從位置上起身,站了起來。
溫皎這次眼眶是真紅了,內心最屈辱的記憶被翻出來,他拿袖子擦著微紅的眼角:“是,是我以前在皇宮遇到的一個人。”
夏青含著糖人,嗤笑一聲:“在哪裡遇到的?浣衣局?還是太監住的地方。”
溫皎大腦一下子空白,僵在原地。
他光顧著落井下石,被嫉妒衝昏頭腦,差點忘了——夏青也是最了解他的過往的人。
夏青把他的所有神情都收入眼中,幽幽吐了口氣,再次拿出嘴裡的簽子,認認真真道:“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以後離我遠點好不好。我之前見了你跟見鬼一樣,沒想到現在也差不多。”
“我……”
溫皎渾身顫抖,如墜冰窖。
船中不少人都被浣衣局和太監兩個詞給鎮住了,開始竊竊私語,各種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如巴掌,一下一下扇在他的臉上。
寇星華也是,微微愣住,這不是大祭司交給他們的人嗎?雖然大祭司什麼都沒說,但是大祭司是何等人物,怎麼會交一個浣衣局的太監給他們呢。
夏青實在不喜歡被人圍觀,扯了下嘴角,匆匆留下一句當結束。
“你還是放過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