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若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什麼正在製作花酒釀的酒坊!
她一抬頭,就看見穿著細白棉布袍子的書生左手提筆,右手握著酒瓶,正在牆壁上揮毫潑墨,輕哼著——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明蘭若看著那一牆龍飛鳳舞的狂草字體,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認了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太白的《將進酒》?”
聽到身後有動靜,白衣書生轉過臉,白皙細致的眼角泛著酒醺的嫣紅,笑吟吟地道:“啊,是小娘子回來了啊……”
他晃悠悠地走過來,忽然對著明蘭作了個長揖——
“小娘子好……”
明蘭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歎氣:“你這是怎麼了,看書,看著,看著喝起酒來?”
這人竟還能用左手寫字,也對,他雙手都可用劍。
隱書生方巾都歪了,有幾縷細碎的烏發散落下來,懶懶地道:“因為……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明蘭若沒什麼表情地道:“嗯……背得很好,下次彆背了。”
“為什麼……李太白說得哪裡不對……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杯酒滅一寸愁……”
他歪了頭,眯起細長的眸子,笑吟吟地道。
說完,他打了個小小的酒嗝,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拿手背擋住唇,小聲解釋:“我不臭的,我……很香的。”
一股子濃烈的玫瑰香氣撲麵而來,明蘭若看著完全變了個人的隱書生,目光又落在桌子上——
那上麵堆了好些酒壺,還有好幾個精致的木盒子。
明蘭若終於知道那種濃烈的玫瑰香味哪裡來的了——
盒子裡是宮裡高品階的娘娘們平日含在嘴裡,用來肌體生香的——玫瑰薄荷丸子。
這東西是太醫院專門提煉的,也算稀罕東西了,幾個盒子幾乎都被他吃空了!
“真的……不臭,小生很香!”隱書生擰起眉頭,認真地又重複一遍。
明蘭若懶得理會麵前口齒清醒,但明顯腦子不清醒的家夥,乾脆利落地問:“今日督主身邊誰當值,怎麼回事?”
空氣裡安靜了一下,從窗外冒出一道悶悶的聲音——
“回明妃娘娘,爺今兒喝酒的時候,嫌嘴裡有酒味,一口酒,一顆玫瑰薄荷丸子,屬下勸不住。”
主子爺平時有些小潔癖,最討厭臭味,加上處理公務必須保持足夠清醒的腦子。
所以他平時幾乎不怎麼喝酒,最多小酌一杯,還要漱口,這次乾脆直接吃玫瑰薄荷丸子。
明蘭若知道對方隻選擇性地回答了一部分問題,沒有回答為什麼隱書生忽然會喝酒。
但她也無所謂,因為這是身為死士基本的素養,她並不是二十八星宿的主子。
對方肯回答她,就已經很不錯了。
明蘭若看著那些空了的盒子,眼角抽了抽:“嫌臭,你還要喝,一盒子玫瑰薄荷丸子也有二十多顆。”
就算是糖,一下子吃了近百顆糖……不,糖泡酒,也會有問題!
何況玫瑰薄荷丸子不是糖,這東西是有藥性的!
人家魏晉風骨的竹林七賢嗑藥用的是五石散,他大爺這是嗑藥……嗑玫瑰薄荷糖丸。
“不臭!”隱書生咬著唇,眼神迷離,不開心又煩悶地問:“小娘子為何不信我?為何不信,不信你聞聞!”
說著,他上前一步,踢到了凳子,一下子就往明蘭若身上摔去。
明蘭若眼疾手快,抱著他的腰肢,一側身轉身,扭腰就托著他倒在一側的書榻上。
好在這榻邊就擱著書,中間放著軟枕,沒摔疼。
隱書生倒是本能地反手支撐住了身子,沒叫自己砸著她,隻是悶悶地抬袖捂住嘴又打了個嗝——“呃……”
明蘭若聞著一股子濃鬱的玫瑰香和酒香,頭大如鬥:“你是不是傻,吃那麼多那丸子,會有後遺症的!”
這人喝醉了,畫風還跟彆人不一樣。
隱書生瞧著沒壓壞著她,忽然伸手摸摸她胸和腰,自言自語:“嗯,還好,沒壓壞……”
明蘭若:“……”
他忽然放鬆了自己,整個人軟在她身上,懶懶地道:“傻啊……如果是個傻子,什麼都不用想……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未必不是好事。”
明蘭若揉了下眉心,撐著自己半坐起來,看著伏在自己腿上的書生:“你心情不好?”
懷裡的男人,他是蒼喬的時候,從不會露出這種近乎頹喪厭世的樣子。
更不會露出片刻軟弱……
因為那些軟弱,會讓他的敵人聞風而動,會讓他手裡殺人的劍變得遲鈍。
他永遠是那個冰冷、狠辣、心思深沉又鋒利如刀的東廠掌印提督。
可今天的他,戴上隱書生的人皮麵具,仿佛裂開了一條縫隙,也讓那些脆弱的情緒,彌漫開來。
隱書生不言語,隻貼著她胸口,聽她心跳,好一會才輕聲問:“小娘子……這世間可有什麼是永遠不會變的?”
明蘭若淡淡地道:“有啊,這世上最不會變的就是——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
嗯,他這樣子,像是被親信背叛之後,又不知想起什麼,生出厭世的感覺來。
東廠發生了什麼事情?
隱書生沉默不語,好一會,懨懨地閉上眼,把臉深深埋在她腰腹間:“果然……這人間真是……無趣透頂。”
你也會變麼?
他想問,卻又覺得多餘。
你若不變,今日與你這樣親密的人,應該是另外一個男人……
明蘭若知道他想問什麼,沒有回答他,隻默默地輕歎。
我若不變,還是那個眼盲心瞎的傻子,今日又怎麼會將你擁在懷裡?
兩人相依偎,卻也算……心有默契了。
好一會,明蘭若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肩,忽然懶懶地道——
“小書生,這世人間多無趣,我一直陪著你,咱們一起無趣,便不會那麼寂寞和難捱了,是不是?”
隱書生似乎愣住了,好一會,他低低地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江南煙雨一般的溫柔……
嗯,有她一直陪著,便不會那麼寂寞了。
人間紅塵……
無趣,便無趣吧。
心情仿佛瞬間又變好了。
他忽然從她腰間仰頭,抬起絨薄的眼皮看她,細長眼眸攏著迷離的霧氣,溫軟小聲地問。
“小娘子,你親親我,可好,就親一下?”
明蘭若瞧著他睫毛輕顫,細白的臉泛著紅暈,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很固執地索吻的樣子。
她心裡莫名其妙地軟得一塌糊塗,輕笑著:“好啊。”
這位爺真是東廠呆久了,有點毛病了,喝醉了,竟還能頑固本能地依照人設行事。
但是……這點毛病啊,真是可愛得緊。
她低頭,一路從他額頭、眼皮、鼻尖落下蝴蝶一般、柔軟的吻,一直到他唇上……
滿嘴的馥鬱玫瑰香氣和一點辛辣的酒味,讓她覺得自己在吃玫瑰……
嗯,果然,她的小書生,也是玫瑰薄荷味道的……
希望玫瑰薄荷味道的小書生不要再難過了,悲春傷秋這種事,真不合適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