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二十章 事故(1 / 1)

林延潮現在的處境就好比被擠在石縫中,兩邊都是巨石壓迫,容自己騰挪的空間很小很小。

當時在毓德宮,三位大學士包括林延潮見到了皇長子,皇三子。對於大臣而言天子這樣的舉動,無疑有些將國儲托付給他們的意思,同時也給幾人畫了一個大大的命題。

當時天子的言下之意是什麼?

那就是皇長子,皇三子二人一並出閣讀書,但是這是權宜之計,朕最後還是會把皇位傳給皇長子的。但是在外臣麵前,皇長子和皇三子同時出閣讀書,代表的是一樣的機會。

這個問題就很大了,此事你知我知,但空口無憑誰信。身為天子你說話都可以賴賬,更何況你還沒一句實話,你耍我的怎麼辦。自己不說,還要我一個大臣說,將來出什麼問題鍋我背是吧。

現在因為這個問題申時行被罵慘了,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彈劾申時行裡就說,散布天子意圖易儲的謠言,圖謀擁立之功。

而在另一個時空裡,王錫爵被坑得更慘。

王錫爵當時打算搞了一個三王並封,皇長子,皇三子還要捎帶上皇五子一起封王。

此事一出,滿朝上下齊聲反對,王錫爵不得不迫於公論取消了這一打算。

因此此事王錫爵名望大減,間接導致了他辭官歸裡。到了萬曆二十九年,冊立東宮時,天子派人傳旨給王錫爵裡麵說。

冊立朕誌久定,但因激阻,故從延緩。知卿忠言至計,尚鬱於懷,今已冊立……

大意就是說朕原來就是要封皇長子的,但是因為大臣們的反對,所以拖延至今。可惜你忠心耿耿替朕打算,但最後背了鍋,現在東宮已經冊立,寫信安慰你下。

這話就很搞笑了,王錫爵都被人趕回家,天子寫信感激你替他背鍋。

但是申時行,王錫爵去位,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身為首輔宰相,你是站在公論清議那邊,還是皇帝那邊。

正如鄒元標提議的那般,若林延潮能從於公論,咱們就支持你入閣。

天子也是屢屢暗示,而且這一次許國給自己打了小報告,他還給自己一個當麵解釋的機會,甚至之前給了自己一張首輔可以坐的靠背連椅,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林延潮麵對兩難,唯有一個辦法。

但見林延潮道:“啟稟陛下,國儲大事,臣不敢亂言。臣還是那句話,此事還請陛下親裁。”

天子皺眉道:“以往你還與朕直言,怎麼今日就不方便了。”

天子揮了揮手將左右火者都是摒退道:“如此當說了吧!”

林延潮見火者退下後,仍是堅決地道:“啟稟陛下,當時臣是陛下肱股之臣,陛下親詢故而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而今臣身為陛下的禮部尚書,掌天下禮儀、祭祀、宴饗、貢舉之政令。若依禮法,祖宗家法,國本之事當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此臣職責所在,其他不敢多言!”

天子氣道:“林卿!”

林延潮從椅子上起身躬身道:“臣實不敢多言,若陛下不允,臣請先辭去禮部尚書之位,再稟奏陛下!”

這話當年自己身為小臣時說說無妨,說好了天子龍顏大悅還能升了你的官。但現在身為禮部尚書,再言此事風險太大利益太小。

至於求去,是明朝大臣慣用的套路。林延潮身為二品大員不辭官個十幾次,將來怎麼好意思見人。

天子見林延潮如此神色變了變,略有所思後卻是笑了笑。

“林卿坐下說話,朕不再問了。”

“臣謝陛下恩典。”

林延潮這話第一次說得如此真心實意。

林延潮方坐定,就見天子道:“朕近來讀史籍有所得,昔日林卿為日講官時給朕講史籍,今日朕要給林卿講一講。”

“此臣之榮幸,不知陛下說得是哪段史籍!”

天子道:“武後傳國!”

林延潮當即知道天子葫蘆裡賣得什麼藥了。

天子道:“武周以女子臨天下,雖非正統,但其事猶可借鑒。當時二武與中宗爭國本之事,朕私以為當時武後早欲立中宗為太子,但有武三思與中宗相難,則武後之位穩如泰山。”

“林卿你來與朕說說武後的權術如何?”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史學功底有長進啊,居然都可以與自己講故事了。

曆史上武則天鎮壓了裴炎,徐敬業,程務挺等人後年事已高,當時麵臨傳位給誰的問題。武承嗣、武三思謀求為太子向武後言,自古太子沒有異姓。狄仁傑與武後言,姑侄親近?還是母子親近?你的兒子李顯。

據史書上說武則天很猶豫,在自己娘家人和太子之間搖擺不定,多虧了狄仁傑一席話這才下決心。

其實內情是武則天根本沒有傳位武三思的意思,她故意利用武三思對於皇位的野心來平衡朝堂上的局勢。之後武後又將中宗的女兒嫁給武家,又殺了武攸暨的妻子,讓他娶其女太平公主,以為此舉能令武李兩家相安。但武後又擔心兩家作大,又讓張宗昌,張易之兄弟以控鶴府監視。

這一係列的操作都是平衡。

林延潮道:“臣以為武後雖是女子,但若權術不遜於李唐曆代帝王,正如陛下所言,武後從來沒有傳位給武三思的意思,而要傳給太子李顯,但此事一旦挑明,政局即會不穩,朝堂上擁立李家的官員就會到太子的一邊,所以她借用武三思,二張來平衡局勢,如此武後又傳位給李家,保證大權而不旁落。”

天子撫掌笑著道:“正是如此。林卿繼續說。”

林延潮道:“但是陛下,武後年少時與其母受儘娘家的虐待,後來流放了他的兩位兄長,至於武三思更多是利用。其實武後一生為了權位,不折手段,犧牲骨肉親情,最後武氏一門,以及二張的下場也不好。此還請陛下三思。”

天子不以為然道:“此又不同。”

“有何不同!”

二人的談話突然被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

帷帳後一個頭戴鳳冠的女子直接來到殿上。

天子見此大驚失色,林延潮也是吃驚。天子與大臣在殿內談話,居然有人敢擅闖居然還入內打斷。

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簡直是出大事故了。

但見這女子三十有許,容貌雖不美豔,甚至有些微胖,但是卻盛氣淩人。

林延潮見了對方相貌,也是心底奇怪,這冠絕六宮的女子姿容也不算出色嘛,天子的喜好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淑嬪!”天子大驚失色下將對方還未封妃的名字叫了出來。

“陛下你是要拿常洵當武三思嗎?我們母子倆在你心底算是什麼?借用來平衡朝局嗎?”

但見這個女子飽含怒氣之餘,轉而滿臉悲憤,聞之句句斷腸,詞詞心酸。

天子也是嚇呆住了,這一刻他也是六神無主。

林延潮見這一幕,當即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天子微微點頭。

林延潮施禮後即是離殿。

“站住!”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林延潮腳步未停,又聽對方厲聲道。

“站住!本宮命你站住!你要逃嗎?”

居然不給走,林延潮也是微怒。

林延潮站定腳步,轉過身來麵對此人,對於這位女子朝中,後世風評他早聽說過了。他以為對方朝堂上的事即夠了,從未料到在此還要麵對這個女子。

這女子正是鄭貴妃,她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後對天子道,“陛下你與大臣商議國本之事,也要找個有膽色知禮數的臣子吧,哪裡有見了本宮連參拜也不參拜就逃走的。”

“朕明白,朕明白。皇貴妃先坐下說話。”天子扶著案支撐著身子,額上也是有汗。

幾句話下林延潮已是明白這個女子的性格不由心想,皇帝是不是有病啊,後宮那麼多溫良賢淑的女子你不去喜歡,非寵愛一個強勢如河東獅的女子,你這不是找虐嗎?

此刻林延潮正色道:“若是皇貴妃之命,臣當然不會走,但陛下方才已經允臣離開了,但臣要敢問一句,皇貴妃之令旨還要在聖旨之上嗎?”

鄭貴妃一愕,她沒料到林延潮居然知道她的身份,還敢頂撞她。

“你……你竟然在本宮麵前如此放肆!”鄭貴妃氣道。

“林卿還不給皇貴妃賠罪!”天子倒是很會轉移矛盾。

林延潮心底大怒,一個深宮婦人何懼之有,你鄭貴妃比得上當年的李太後嗎?

當時張四維,申時行三位內閣大學士圍著李太後狂懟,在明朝任何外戚,後宮在文官的明前都是渣渣!

林延潮聞言彎下身子道:“不知皇貴妃在此,微臣失敬。這是臣的罪過,還請皇貴妃恕臣之罪!”

鄭貴妃聞言擺了擺手道:“本宮難得與你小臣計較。陛下方才的事……”

“啟稟陛下,”但見林延潮厲聲打斷鄭貴妃的話,直接對天子道:“陛下,臣要彈劾皇貴妃!”

“林卿你說什麼?”天子聞言當即大驚失色。

而鄭貴妃也是一臉不可置信,頓時氣得渾身發抖。

林延潮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道:“陛下,臣要彈劾皇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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