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噴湧,滅世之相。
*
從開闊的草甸到灌木叢後的湖水,顧棲走在前麵,低階蟲族們跟在後麵,懷裡鼓鼓囊囊地抱了一堆東西,等到的時候,正巧是這一天裡太陽最好的時間。
顧棲的精神力隨時鎖定著跟隨在他左右的追蹤蜂,在昨晚到現在的觀察中,他基本已經摸清了追蹤蜂的一些限製條件——必須與他保持在五米之內的距離,而且視角收集也僅限於他本人。
無疑,這樣的限製對於現在很需要私人空間的顧棲來說是個麻煩。
但相應的,也不是沒有任何辦法,顧棲需要做的隻是讓追蹤蜂在幾秒內猛然失去他的身形即可。
很快就到了湖水邊,黑發青年動作利索地脫了衣服,隻著一條黑色的包臀小短褲,襯得一雙腿又長又直、踝骨清瘦;他在湖岸邊拉伸著筋骨,視線輕輕落在了蜂的身上,以一種隻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黃金,一會兒按照計劃行事。”
說著,漂亮的小蟲母眨了眨眼睛。
金棕色絨毛的巨型蜂微微頷首,它那無機質的機械感複眼中似乎藏匿著一種更深層次的睿智,隻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才會暴露出來。
下一刻,身形清臒、肌肉勻稱的黑發青年一躍而下,猛然間撲騰出來的水花迷了追蹤蜂的聚焦鏡頭,而蜂也眼疾手快地將埋在蟲母衣服下的控製盤推到了水裡,零星的幾個碎氣泡後,沉沉的金屬製品似乎被一隻晃著影子的蒼白手指在水裡勾著沒了影子。
於是,當整個湖麵都平靜下來後,年輕的蟲母早已經不見蹤影。
這並不是第一個,緊接著低階蟲族們也嘈嘈雜雜地往水下跳,比起蟲母輕巧靈活的身軀,它們顯得格外龐大且笨重,每一次跳下水時幾乎能把半片湖的湖水都給濺出去。
這樣的情況,以至於視野接連受阻的追蹤蜂更是沒有機會將自己的目標聚焦在早已經失蹤的蟲母身上。
在低階蟲族們聽從著顧棲的安排“戲水”時,已經下潛到湖中洞窟的黑發青年則像是一尾格外被水流眷顧的人魚,自己隻需要付出極少的力道,就能被整片湖水馱著往另一邊的目的地去。
“呼——”
瞬間,當黑發青年從水中浮出,他快速抹開麵頰上的水珠,閉眼凝神感受一瞬間,原本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追蹤蜂果然不見了。
半截湖岸、半截斷崖,年代感久遠的小型星艦被放在了荒草堆裡,周圍生長茂盛的冷杉木極為高大、密集,而原來低階蟲族們把星艦搬運過來時留下的痕跡都處理地一乾二淨。
顧棲顧不得多想,他爬上岸靠近星艦,赤著蒼白的半截身子、手肘夾著控製盤就往裡麵衝,等盤腿坐在核心艙內,他才有功夫看手裡的中央控製盤——是一個全新的、內裡完好到堪稱完美的成品。
“他們之間絕對有分歧!”
這下顧棲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手指靈活地將中央控製盤安裝到核心箱裡,又迅速地把整個核心艙整理一遍,乾脆出來、關門,把那生了鏽的鎖湊合按了上去。
眼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緊張,顧棲在賭——他賭那群隨時都可以踏上這顆星球的高階蟲族們足夠高傲,高傲到不屑於去探查這顆星球的情況,不屑於看這位被毀了“玩具”而失意的小蟲母借什麼消愁,不屑於去搜尋一切他們視線之外的東西……
如今之際,高階蟲族們的傲慢是顧棲此刻唯一能夠脫離困境的最大助力。
嘴上來不及喘口氣,光腳踩過地上碎零件的黑發青年又一頭埋進了主控製室開始修修補補。就像是他最開始看過的那樣,這艘星艦年代久遠,但顯然在墜落之時駕駛者對於緊急情況做出了很好的應對措施,因而當那些陳年的藤蔓和青苔被清理過後,就很容易發現它再燃起能源的可能性遠遠比顧棲想象中的還要更大。
“所以幸運女神又光顧我了?”
顧棲有些愣神地拍了拍操作台,難不成因為他之前檢查這艘星艦時太過興奮,所以才忽略了這麼多好消息。
黑發青年挑著眉頭又看了一遍工作台,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到底有沒有用心去檢查星艦的具體機能情況……
疑惑一閃而過,顧棲翻身繼續埋頭苦乾,他一邊回憶著上學時的內容,一邊又想著那本來自高階蟲族的修理手冊,手腳幾乎不停。當心裡默數的時間點差不多時,他迅速收工、跳著腳踩過草甸,在側身路過斷崖時,卻忍不住看向遠方的山口。
隻一眼,顧棲就愣住了。
斷崖之下又是一片冷杉木,高大密集,那冷調的灰綠色透著一種朦朧的生機,又被厚重的霧氣所打壓著;在那看似無邊無際的樹林儘頭,是連綿起伏的灰褐色、甚至是黑褐色的山脈,對比叢林而倍顯醜陋的火山口冒著濃煙,皸裂的山體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能看到裂隙之下橙紅色的熱液在緩慢地喘息,似乎下一刻就會傾瀉而出。
就像是一道分水嶺,一邊是生機勃勃的樹木,一邊是即將噴發的火焰山,明顯且強烈的對比令顧棲稍有輕鬆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時間不多了。
他不知道這些正處於休眠期的火山還會沉睡多久,但某些來自神經末梢的緊迫感和直覺卻在告訴他:要快!
顧棲抿唇又看了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跳躍、潛入水中,他以最快的速度重回正“戲水”的低階蟲族身邊,立馬貼著蜂收獲了一個抱抱。
蜂身上是暖暖的陽光味,有穿梭過山林草叢而留下的青草香,格外地令顧棲安心。
鬨騰了幾乎快兩個小時的湖水終於安靜了下來,在水花落定後,隱形追蹤蜂終於再一次捕捉到了黑發蟲母的身影。
它恢複了往常的工作狀態,悄無聲息地跟在蟲母的身後,就像是以前的每一天一樣。
而這一幕也同樣傳回了高階蟲族的手裡。
安格斯像是沒有骨頭似的靠在牆邊,懶洋洋地對著身邊的艾薇道:“他很聰明,但陸斯恩不傻。”
“我知道。”在沒有銀發蟲族的情況下,已經達成協議的兩人倒是難得地心平氣和,不過艾薇依舊選擇保留了自己為蟲母所做的另一件事……
她道:“但是我了解陸斯恩。以他性格,明知自己破壞小蟲母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是錯誤的,或許他心裡談不上多愧疚,但心裡肯定會不自在,而他這家夥麵對不自在的時候一定會無視或者是故意忽略。”
很多時候艾薇會覺得自己根本看不透陸斯恩,但到底有過多年一起生活的經曆,在摒棄了那些用於偽裝的麵具後,艾薇反而能夠察覺到一些陸斯恩最真實的反應。
就像是顧棲寄希望於高階蟲族的高高在上,而艾薇也敢斷定在毀壞控製盤一事後陸斯恩會補償性地對蟲母有所放鬆——這是他一貫的處事方式。
“這倒是,陸斯恩就這性格。”安格斯點頭,他的視線從大屏幕上輕巧滑過,衝著艾薇擺了擺手,“那你自己繼續盯著吧,我先回去了。”
“安格斯——”
“怎麼?”
艾薇頷首,真心實意道:“謝謝。”
紅發的高階蟲族不在意地嗤笑一聲,他道:“不用謝我,我能幫也隻會幫這一次,那是因為我已經在蟲母的身上收來了利息,但至於後麵的事情……”
他勾著唇,“我不會再插手,我所能做的最大讓步就是在陸斯恩麵前保持沉默。”
“足夠了。”
“走了!”
目送安格斯的背影,站在屏幕前的艾薇忽然勾起了嘴角——那是一個格外驚豔的笑容。誰能想到曾經一向聽話乖巧、被護在身後的小妹妹也生了一次反骨呢?艾薇想著自己親自做過修改、加強的追蹤蜂參數,唇邊的笑意愈發明顯……
雖然隻是小細節上的一些修改——選擇性的傳遞畫麵、收集畫麵時角度的改變,以及她設定進去的替代虛影……當它們組合起來,加之有水花的掩蓋,那麼很多的小細節都可以被隱瞞下來。
就算是敏感的陸斯恩,這一次也絕對無法察覺。
至於小蟲母的新秘密基地……艾薇看向聯絡器中閃爍著的追蹤紅點,她凝視許久,緩慢且堅定地關閉了追蹤——安置在中央控製盤內的迷你追蹤器瞬間解體,於是屏幕內的紅點也瞬間消失。
她喃喃道:“我會幫你的……”就像是幫我那捉不住卻格外悸動的熟悉感。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基本如艾薇和顧棲所想的那樣——
安格斯因為協議所以保持沉默,但他也會偶爾搖晃著手裡的紅酒杯,安靜地盯著屏幕中蟲母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比起最開始得知新生蟲母出現時的暴怒,現在的他更如一頭吃飽喝足的雄獅,安靜地駐守在自己的領地之內,等候著觀察任何一個可能入侵他地盤的獵物。
陸斯恩卻更加沉默了,他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前幾日的那一次爭執以及夜裡損毀控製盤的行動似乎燃燒殆儘了他近期的所有交流欲,他還是會安靜地觀察蟲母,但卻不會像過去那樣看很久,甚至絕大多數時間裡他會詢問自己的下屬阿普。
就像是這樣——
“阿普,他做了點兒什麼?”
板寸發型的蟲族立馬放下手裡的文件道:“大人,還是和昨天一樣的日常。星際時鐘七點的時候起床,蟲母殿下和低階蟲族們一起用餐,隨後離開山洞,這一段時間蟲母殿下比較偏愛湖水邊的活動。”
“湖水邊……”和前幾日幾乎沒有任何差彆的彙報,陸斯恩心裡浮現出一絲怪異的漣漪,但又毫無頭緒,他道:“在湖水邊怎麼活動?”
阿普:“和低階蟲族們玩水。”
“那,”銀發的高階蟲族沉吟片刻,有些不習慣地終於將埋在心裡的問題說出了口,“他的情緒表現如何?”
“不太好。”
陸斯恩立馬皺了眉頭,就是他都沒想到自己下一秒的自然生理反應,竟然已經因為蟲母而受影響到了這般地步。
阿普整理著語言,試圖比較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那天之後蟲母殿下的情緒都比較低落,雖然現在每天都和低階蟲族們在湖邊玩鬨,但他臉上的笑容少了很多,時常一個人發呆。”
陸斯恩抿著唇,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不,甚至在心底的更深處,陸斯恩不認為自己做的有錯——不同立場、不同考慮方式,即使他麵對了艾薇的指責,但陸斯恩依舊認為自己所為是一種防患於未然。
他擺了擺手,低聲道:“出去吧,我自己待會兒。”
“是。”
阿普快速退了出去,當他遠離了陸斯恩的辦公室走到了無人的走廊後,立馬掏出聯絡器,低頭輸入一串消息並按下了發送鍵,繼續熟練地刪除掉所有的痕跡。
做完這件事情後,阿普無聲抬頭看了看四周,這才又抬腳迅速離開。
而另一邊陷入獨處的陸斯恩則捏了捏發脹的眉心,最近幾天能夠從蟲母身上感知到的精神力鏈接越來越少,他不知道是因為蟲母逐漸成熟,還是因為自己的行為導致其心防更甚,總之不管是哪一種,陸斯恩不希望蟲母與蟲族有隔閡。
一想到這幾任幾乎都與人類息息相關的蟲母,陸斯恩就忍不住心底浮現冷意,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捏緊了放在桌麵上的文件,片刻冷凝又緩緩放鬆,在一道深而綿長的呼吸後,他按通聯絡器:
“給我查一下近千年進入過因塞特星域的全部人類星艦,不管是有許可證還是偷渡的,儘可能查出來。”
命令結束,陸斯恩望向窗外星羅棋布的宇宙浩瀚之景,銀灰色的眼底一如滑過流星的夜空,有種妖異的光彩奪目。他喃喃道:“所以,你的秘密又是什麼呢?”
此刻被高階蟲族質疑了秘密的顧棲正蹲在廢棄星艦前乾得火熱,隻不過今天穿越湖下洞窟來到另一邊的不隻他一個人,還有一隻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蜂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給他當梯子、遞工具。
其實顧棲也沒想過黃金會一起跟過來,畢竟低階蟲族們有多討厭水他自己是知道的,每一次洗澡也僅僅是泡在淺水處,根本沒有任何想要繼續深入的想法。所以基本上都是顧棲借用自己“蟲母”的身份纏著它們講衛生、洗澡。
但當今天顧棲一躍而下、繼續下潛的時候,一道金棕色自餘光一閃而過,隨後就感受到一股力量托住了他的腰臀、身體就像是加了馬達似的,比他過去更快的速度穿過洞窟——甚至某一瞬間,顧棲還在思考蜂會不會卡在洞窟的縫隙中過不去?
顯然是他多慮了。
將手裡的螺絲刀抵在螺釘上狠狠擰緊,顧棲嘴巴裡還咬著幾個長片狀的小零件,含含糊糊道:“索以裡腫麼跟南樂(所以你怎麼跟來了)?”
蜂它說:嗡嗡嗡。
顧棲:“斯方心不下唔麼(是放心不下我嗎)?”
蜂:嗡嗡嗡。
把幾個零件扣到了星艦的外部,嘴巴終於有空隙的顧棲撐著手臂、腳下蹬著蜂的前足一使勁兒,瞬間翻身跨坐在了星艦頂子上,手裡也換了小錘頭繼續修修補補、敲敲打打。
顧棲:“黃金,給我遞個三角螺紋的,就是那個有60度的……”
還不等他解釋的話說完,一顆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的小零件就輕巧地落在了顧棲的手邊。
黑發青年眨巴著眼睛,猛然回頭衝著蜂豎了一個大拇指,“黃金,你行呀!就以你的悟性,上學絕對是學霸級彆的。”
蜂看著又低頭沉迷修理工作的黑發蟲母,機械感的複眼中閃過了一絲人性化的無奈,它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曬著蟲腹,多且密的小眼麵投向了斷崖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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