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凜冽,他收到了最好的禮物。
*
顧棲醒來的時候狹窄的床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揉著終於清醒的腦子,一抬頭就看到了放在床邊椅子上的水盆、毛巾,他心中暗道少年的體貼,在收拾好自己後便慢吞吞地搭著尾巴、懸在床沿,將視線落在了窗外——
一夜的寒風中夾雜著落雪,昨日好不容易輕薄了幾分的積雪再一次變得厚重,此刻正被勤快的少年清掃著。隻穿著一身單衣的少年手裡抱著幾乎有半個自己那麼高的掃帚清理著堆積的白雪,那握著木杆的手臂凍得通紅,指尖發紫,高高吊起的褲腳下露著半截腳踝,連血管都泛著瘮人的青紫。
顧棲皺眉,室內還有牆壁擋風遮寒,但到了院子裡卻什麼遮蔽物都沒有,氣溫寒涼,對於一個還不曾徹底分化的少年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小孩不能這樣養的。
“亞撒。”他張嘴喊道。
屋外埋頭打掃的少年一頓,有些迷茫地抬頭,回眸正好對上了屋內青年的視線。
亞撒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招了招手,便準備繼續低頭打掃,卻不想腳還沒邁動一下,就再一次被那道清亮、好聽的聲音叫住了,這一次對方讓他過來。
黑發青年的聲音落在耳朵裡很舒服,像是潺潺的流水,溫暖輕和,不含有任何的惡意與嘲弄。
拍了拍身上細碎的冰碴子,亞撒放好了掃帚、抖去一身寒意才進了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扣了扣凍僵的手指,小聲問道:“你餓了嗎?”像是懵懵懂懂的小狗,隻知道叼著自己僅有的破布墊子去討好偶遇的路人。
顧棲搖頭,他伸手懸在半空中,“把你的手給我看看。”
亞撒握著拳頭的手指緊了緊,結著冰碴子的深紅色短發亂糟糟地炸在頭上,他看了看青年伸在前的手掌——蒼白、修長,像是雨水後剛剛冒頭的筍芽尖,指腹微紅,甲型圓潤,怎麼看都能誇出一聲“漂亮”。
可亞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隻遲疑了片刻才遞過去的手沒有同齡人的細嫩,蜜色的皮膚上因為寒冷而泛著青,脈絡清晰、骨節明顯,手背、指尖上落著幾個格外明顯的凍瘡,皸裂的紋理細碎蔓延——這不像是一個孩子的手,而像是一塊飽經風霜的乾樹皮。
亞撒有些自卑地想抽回去,畢竟自己的這雙手和青年的放在一起簡直就是丟人。
“彆動!”
一聲不輕不重的嗬斥叫停了亞撒剛使了勁兒的手肘,他僵硬著手臂,按耐住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顧棲低頭看了會兒。他掌心的手格外冷,像是一塊冰,青年的視線透過掛起半截的袖口看到了少年掩藏在手臂內側的青紫傷痕,新新舊舊,相互覆蓋。“你身上的傷……”
“這裡的人打的……”
曆史中關於黃金暴君記載最多的都是他繼位之後如何大刀闊斧地整改帝國、擴充疆域,但對於其年幼時的描述卻少之又少,就像是被刻意抹除了一般,充滿了令人好奇的神秘色彩。甚至有不少人認為曾流落在外的少年暴君或許遇見過什麼稀世傳說中才有的機遇,這才造就了未來的一身本領。
而顧棲也曾幻想過那些傳說故事,但現在他所見的卻是隻一個常受欺淩的小可憐。
“這麼冷的天,不休息休息嗎?”顧棲沒有問傷因何而來,在這種環境下,多多少少他都能猜到一點。
蜜色皮膚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小聲道:“下了雪,不清理會不好走的。”
聞言,顧棲又看了看小屋內堪稱淒涼的環境。
青年漂亮的眉頭皺了皺,還不等他想出什麼,就聽麵前的少年急匆匆道:“你、你彆走好嗎?我一會兒會打掃乾淨的,然後出門找吃的,昨天的茶點你不喜歡嗎?那我再去看看彆的……”
輕輕的歎息從顧棲口中溢出,反手握著他的少年身型一僵,就像是見了獵人的野兔,頗有種無力逃竄的膽戰心驚,那雙赤金色的眼瞳中滿滿的是驚惶,就好像前一夜的相處讓顧棲已經成了少年的全部依靠。
可憐又無助。
這樣的依賴來得好像毫無緣由,可顧棲卻又意外地能理解——如果當時,在他孤身一人流浪於荒原之星的時候,大抵也會把好不容易抓到的光當作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吧……
顧棲搖頭,他指了指自己擔在床沿邊的肉粉色尾巴,“我現在這個樣子能走哪兒?”
是帶著笑意的反問,這令亞撒放心了很多,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一著急竟然把青年的手背抓得印出了紅痕。他結結巴巴道:“抱、抱歉……”
“沒事。”顧棲道:“我隻是想說你不用著急,目前我可能都需要在你這裡借住一段時間,這會麻煩到你,不過我也會儘可能地提供一些幫助,或者彆的什麼……”
他耐心地給對方解釋著,卻不想少年聽了半天隻信誓旦旦道:“不麻煩的!我可以養你!給後廚的仆人幫工可以換麵包!”
被這發言弄得有些驚訝的顧棲輕笑了一聲,“倒也還不需要你養我。”
他伸長手臂,從床尾把昨天曬了許久還有些潮的女仆裝勾了過來。當初進羅辛哈白塔之前,銀河還在他的口袋裡塞了幾枚金幣,也不知道這場穿越時空的旅行有沒有把金幣也一起帶回來。
好在,穿越時空的奇遇並不會吞吃他的金子。
幾枚金幣交疊著鋪在顧棲的手裡,他遞給亞撒,輕聲道:“這些或許可以幫助到你。”
蒙瑪帝國第七任君主暗影大帝在位期間,所有的貨幣上統一隻在正麵印了一朵薔薇花,邊緣刻了一串極小的、代表著年份的數字,簡潔明了,不像其他前任君主會習慣於在金幣上刻著自己的大頭照片。
因此即便穿越到數千年前,磨掉了年份數字的金幣和某些貴族家裡喜歡收藏的紀念幣沒有什麼區彆,照樣可以實現它的用處。
少年眼底閃過驚訝,他雖然生活在繁華之下,但卻是被繁華遺忘的角落,即使無數次見過王室貴族頭戴金冠、手帶寶石,眼下卻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地接觸到純金的貨幣。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摸了摸,又很快收回,躊躇道:“給我?”
“嗯。”顧棲倒是沒隱瞞,他看了看金幣邊緣極小的數字符號,道:
“把這些金幣邊緣的花紋都磨掉,然後拿給王宮中的仆人做交換,一枚金幣的價值足夠換來將近大半年的食物和幾件冬天穿的外套,或者你還有什麼彆的都需求,都可以用它來交換。記住,如果他們想要錢,就必須先滿足你的需求,在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不要輕易地將金幣交出去。”
顧棲拉過少年的手,將掌心的金幣全部都放了上去,“這裡一共是十枚,足夠撐過這個冬天……甚至是下個、下下個冬天……你可以今天先試一試去和他們交換。”
顧棲記得很清楚,那位黃金暴君是1800年出生,而今1812年,未來叱吒風雲的君主才剛滿十二歲不久,很有可能被王宮中一些不安好心的仆人欺騙,因此他又叮囑道:
“找其他仆人交換的時候要避開人,儘量在沒人的地方,如果對方討價還價,咱們現在稍微吃點兒虧也行,主要是保證自己的安全。”顧棲意有所指,“身上那麼多傷口,不好看的。”
他顯然忘記了,能夠在這樣惡劣環境下生活的孩子,又怎麼可能真的那麼懵懂無害呢?
但亞撒卻一如顧棲所想,他眼底帶著淺淺的驚歎,昨天還存在的可能紮人的刺兒早就消失地一根不剩,隻小心地握住了青年交給他的金幣,腦海中回憶著對方的話,點頭,“我記住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會保護好自己的。”
“嗯。”
亞撒看了眼坐在他床上垂著肉粉色尾巴的青年,心底閃過一抹極快的怪異情緒,他小幅度揚起嘴角,“那你等我回來?”
小心的試探,像是怕被人拋棄的流浪狗。
“好。”
被安撫好的少年這次終於舍得露出一個大點兒的笑容了,或許是因為不常笑,以至於他的臉頰有些僵硬,隻目光閃閃地瞧了顧棲一眼,就捂著手裡的金幣小跑了出去。
望著少年離開的背影,行動受限的顧棲無奈歎了口氣,他摸了摸自己被衣擺蓋住半截的肉粉色蟲尾,有些不滿地拍了拍,自言自語:“你可不能在關鍵的時候掉鏈子啊……”
現在這個情況,顧棲明顯更加需要一雙行動自如的腿。
圓潤的尾巴尖翹了翹,顧棲握著胸口的玻璃瓶,內裡的砂礫依舊閃爍著淡色的金光,令他能夠在這陌生的時代多一些安慰。
此刻他所希望的,就是一切順利。
另一邊,剛剛從小院中蒙頭跑出來的亞撒一步、兩步,逐漸放緩了腳步。他站在一處陰影下,拇指與食指捏著圓圓的金幣,對著光線,看到了印在邊緣的數字。
“3000?”他揚了揚深紅的眉頭,比金幣還燦爛的眼瞳裡閃過深思,沉吟道:“是什麼呢?代號?時間?密碼?”
疑惑的種子埋在了亞撒的心裡,他遠遠沒有在顧棲麵前所表現出來的那麼憨傻,抬手捏著金幣在粗糙的牆壁上使勁一劃,原有的數字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亞撒將剩餘的金幣裝在褲兜裡,他腳步一轉,熟門熟路地往維丹王宮的另一側走。
王宮中的牆體以磚紅色為主,亞撒熟練地繞過仆人成群的各個宮殿,從一條小路走到了王庭的後廚,才剛站在小門,就被懶洋洋坐在門口的仆人瞧見了。
這仆人身板高挑偏瘦、五官英俊,因為這任君主好美色,哪怕是王宮中的地位最低的奴仆都一個個有著不錯的顏色。他笑了笑,臉上的嘲弄破壞了原有的美感,“小雜種又來要飯了?”
被辱罵的亞撒沒有生氣,隻好脾氣地勾著嘴唇,露出一個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仆人動都不動一下。
仆人本想惡狠狠地瞪回去,畢竟這隻是一個不被陛下、王後承認的小雜種,他欺負這小雜種可是不止一兩年了……在整個王宮中,來自最高階級的恩寵就是保命符,因為陛下、王後的態度,這才造就了底下仆人們對於亞撒的怠慢與故意欺辱。
但今天,仆人卻失算了。以往被瞪一眼就小心來乾活的小雜種竟是立在原地不動,一雙赤金色的眼瞳定定地瞧著仆人,淺色的虹膜在陽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讓仆人青天白日之下想到了索命的惡魔。
仆人的神情僵了僵,他才不會承認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兒看得後背發麻。
他扔了手裡的抹布氣衝衝地走了過去,一把推著蜜皮少年撞在了冷硬的牆壁上。仆人伸手格外侮辱性地拍了拍亞撒的側臉,惡狠狠道:“是沒被打夠嗎?”
亞撒垂眸,“我看到了。”
仆人心頭一跳,手指顫了顫,“你看到什麼了?”他似乎有些心虛。
“你和國王陛下的新情人……”亞撒抬眼,對上了仆人暗藏心虛的褐色眼瞳,“不要怕,我隻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仆人怎麼也沒想到一直以來被欺負的小雜種也能有拿捏他秘密的一天,明明他一直都那麼小心翼翼……仆人壓著嘴角,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你覺得你說出去了會有人相信?”
“大概是不會的。”
他能夠看到這個“秘密”還要歸功於顧棲,要不是因為昨日想為自己的“冬日禮物”找飽腹的食物,亞撒也沒機會撞到這樁醜聞——現任國王陛下的新寵情人竟然與在後廚偷懶的仆人互有私情。
亞撒搖頭,很快補充的話就令仆人的臉上失去了笑容,“但我到底流著國王陛下的血,比起我,更危險的一定是你。畢竟,我聽說那位情人已經有孕幾個月了,如果你的存在被知道……”
他笑了笑,眼底浮現好奇,“你覺得國王陛下會不會在意他情人肚子中的孩子到底屬於誰?”
“你想做什麼交易?”
亞撒露出掌心裡被磨掉了數字的金幣,“純金的。”
仆人眼睛一亮,他雖然與國王陛下的新情人有些床鋪上的關係,但礙於王庭內人多眼雜,盯著新情人的眼睛隻多不少,因此他也活得算不上有多得意,每次離開王宮去賭錢都束手束腳,難受得緊。但是這枚一金幣卻立馬攻破了他的防備——足夠他好好玩一個月了。他再一次道:“你要什麼?”
“熱的食物,棉衣,和一床被子。”亞撒補充,“足夠三個月的食物。這點東西換一枚金幣,應該綽綽有餘吧?”
仆人眼饞地盯著亞撒的手心看了看,最終點頭答應,“好,三個月就三個月!那個秘密,你最好咽下去當不知道!”
“我會的。”少年目光閃閃,似乎格外滿意這一次的成果。
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就在顧棲等得心裡開始擔憂時,終於隔著窗戶看到了一個懷裡鼓鼓囊囊抱著東西回來的身影。
亞撒一進門,顧棲就問道:“沒有被欺負吧?”
“沒有。”少年搖搖頭,他把懷裡的東西都放在床上,簡單說了一下狀況,“運氣好,這次需要的東西都換來了。”
“真的沒被欺負?”
“嗯。”似乎是很少被關心,亞撒的耳尖微微發紅,“真的沒有。”
“那就好……”
少年掏出熱乎乎的飯菜遞給顧棲,兩人縮在狹窄的小屋裡解決了午飯,又看了看剛換回來的物資,待顧棲剛換了一件厚實點的衣服後,一抬頭就看到背對著自己的少年肩胛有一處猙獰的青紫。
“你後背怎麼了?”
“沒什麼……”少年驚慌將衣服套了上去,手臂抬動間牽扯到傷口,倒是忍著沒叫出聲,隻是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騙不了人。
“過來,我給你看看。”
“真的沒……”
“亞撒。”
清清淡淡的聲音裡並沒有過分明顯的情緒,但深紅色短發的少年還是輕微瑟縮了一下,他緩慢靠近,終是拉起了後背的衣服,露出了肩胛上那片已經滲透到血肉之下的猙獰青紫。
像是撞擊過的痕跡。
顧棲的手指輕輕落在了青紫的皮膚上,背對著他的少年立馬縮了縮肩胛,可想而知那痛感定是不輕的。他側身在換來的東西裡找了找,倒還真看到了一小瓶治療噴霧。
“幸好你還記得弄點藥來。”說不清是誇獎還是無奈,顧棲忽然覺得這位少年暴君不傻,但似乎現在還沒有太聰明,難不成是未來某天忽然開竅的嗎?
從來沒有考慮過對方可能在扮豬吃老虎的小蟲母終究少了一個心眼,他所經曆過最大的困難就是荒原星上的獨自生活,以及在軍校中被貴族“針對”,但這些卻不足以令他成為一個心思縝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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