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深淵相伴,滋養憎惡與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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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曆1812年,冬,聖浮裡亞星。
居住於維丹王宮的第三代蒙瑪帝國的君主費格·蒙卡格外喜歡冬天的感覺,那些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銀裝素裹了的整個世界,乾淨到一塵不染,這種瑰麗的美隻能在維丹王宮內看到。也隻有他,才有權利讓這座王宮徹底染上純白,甚至為了更加追求冬日的凜冽,費格·蒙卡會關了整個中央控溫裝置,讓聖浮裡亞星徹底陷入嚴寒之下。
——這是權利澆灌的美妙,他心馳神往。
於是為了討得君主的喜歡,每一位住在維丹王宮中的成員也都由衷地讚美這凜冬的美,即使他們為了美隻穿著華麗的蕾絲和輕薄體現貴族風度的長襯衣。
而身披皇冠級貂絨大氅的第三代君主則坐於暖爐之前,欣賞著自己的情人們隻穿輕紗舞在冰麵上起舞。
他將這稱之為對美的追求。
靡音嫋嫋,絲絲縷縷的霧氣攀升,模糊了那座極樂王宮。
“虛偽。”
隔著很遠的距離,頭發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少年冷漠地看了一眼冰雪覆蓋之下花園內的盛況,那些穿著華麗長袍、懷裡抱著嬌貴寵物的王室貴族們正在對這漫天的白雪大誇特誇。而被簇擁在中央的君主一臉倨傲,手臂內側摟著格外受他嬌寵的情人,言笑晏晏,與相隔百米之外的少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亞撒,也就是狗啃發型的少年在寒冬中隻穿著一身薄薄的布衣,邊緣生著毛毛索索的“花芽”,那衣服看起來像是幾年前的尺寸,露出了少年凍紫的手腕和腳踝,上麵斑斑點點有很多淤青的傷痕。
他懷裡抱著一個竹條編的小筐子,上麵蓋著一層黃褐色的格紋布,底下隱約可見幾塊又乾又硬的麵包塊——那是放在王室後廚中剩了幾天的食物,就是喂王子、公主們的寵物都不吃的“硬磚頭”,但卻成了少年寶貴在懷裡的午餐。
在這座吃人的王宮裡,他沒得選。
亞撒冷冷地看了一眼花園中的人群,小小年紀,目光裡帶著一種陰鷙的恨意,尤其當他注視著被圍在中央的第三代君主費格·蒙卡——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生啖其肉。
吐出一口無處抒發恨意的濁氣,亞撒抱著懷裡好不容易才弄來的這點兒麵包往他的住所走,那是一處位於維丹王宮最西側的廢棄小院,以前專門用於關君主那些不聽話的情人。但自從他來到這裡後,破敗的、與整個維丹王宮格格不入的小房子就成了他唯一的棲息地。
繞過鋪滿了白雪的小路,亞撒一路疾行,快要凍僵的手臂、小腿幾乎在不停地打著顫,烈烈的風砸在他的皮膚上如同針刺,每多走一步都是種要命的煎熬。
好在,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足足五年了。
忍著寒冷往回走的少年忽然腳步一頓,他換了單手懷抱竹筐,另一手揉了揉眼睛,看向院子一側淩亂的雜物堆裡。
那裡零碎地堆了很多東西,落雪的竹筐、廢棄的布匹、成捆的雜草、破爛飄著棉絮的被子……這是亞撒已經見過無數遍的角落,他甚至曾經還從那堆雜物中抓出過巴掌大的老鼠以填飽自己饑餓的腸胃。
但今天,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被揉得有些充血的眼睛再一次看了過去,落雪之下有一抹流動著潤澤光芒的紅,很淺,暈染著薄薄的肉粉,格外清透,像是山野田園之間夢幻的霞光,比起這個冬天多了不少清亮的生氣。
——那是什麼?
亞撒抱緊懷裡的竹筐,眼底泛上警惕。
在維丹王宮的這些年裡早就養成了他不輕易信人的性格,在這裡哪怕是年幼的孩子都長著千八百個心眼,隨意相信人的下場隻會落得更加淒慘的境地,這是亞撒親身總結出來的結果。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三米、兩米、一米……直到徹底站立在雜物堆前。
那片肉粉色是一條尾巴,半截被風雪覆蓋,顏色漂亮,像是亞撒曾經在王後脖子上見過的粉水晶項鏈。聽說那串項鏈是王後背後家族的傳家之寶,價值不可估量,有著很長一段曆史、經曆過權利的更替,被稱作是“女神水晶”。
而此刻看著那條尾巴的亞撒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是神明在寒冬贈予他的禮物嗎?這是屬於他的“女神水晶”嗎?
少年撿起一條乾樹枝戳了戳那條淺粉色、有些肉乎乎的尾巴,在不曾得到任何反應時,才又靠近了點,將那層覆蓋著點積雪和零散的雜草揮開。瞬間,藏匿在其下的全景徹底露了出來——
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女,發絲檀黑如烏木,皮膚蒼白地像是古老畫像中走出來的吸血鬼。其側身趴在雪地中,一身黑白相間的女仆裝,但在勾勒著蕾絲花邊的裙底下卻是一條頗有肉感的尾巴,線條圓潤流暢,底端弧圓,微微向腰腹一側蜷縮著,隱約可見腹節的紋理,像是在自我保護。
亞撒的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他將懷裡的竹筐放在一邊,蹲著靠近那位陷入昏迷的陌生人。
“這是什麼……”還是少年的亞撒臉上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他眼底的陰沉被衝散,反而被另一種鮮活的情緒取代。
亞撒乾脆一步邁到了雜物堆中的小空地中,有賴於這幾年在維丹王宮中打雜、受罪的生活,年僅十二歲的小少年身型清瘦,卻附著有一層薄薄的肌肉,他不怎麼費力地將地上昏迷的人翻過來半截身子,這才看清對方的麵容。
五官很精致,是一種無法被性彆定義的漂亮。
就亞撒來看,這人的容貌比現任蒙瑪帝國的君主費格·蒙卡嬌寵了幾個月的新情人還漂亮,如果這人出現在費格麵前,估計那位沉迷酒色的君主會立馬生出換情人的想法。
“陌生的新麵孔。”
亞撒確定自己在維丹王宮中沒有見過對方,就連這一身女仆裝,都不是王宮所擁有的規格、款式。
忽然,亞撒一頓,他看到了昏迷之人脖子上小巧的凸起。
他的麵色有一瞬間的古怪,手指不確定地覆上去摸了摸,皮膚冰涼,光滑之下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凸起——是喉結,穿著女仆裝的不一定是女子,還有可能是有奇怪癖好的未知高等生物。
下一秒,亞撒對上了一雙烏黑的瞳,霧氣迷蒙,深色的虹膜倒映著漫天紛飛的雪花。就在他身體後跌,為之驚豔、警惕的短暫瞬間,那雙眼瞳像是夢境中一閃而過的彗星,轉瞬即逝,又無力地合上了眼皮。
屁股壓在冰天雪地中的亞撒咬了咬因為冷意而發顫的牙槽,在這座吃人的王宮中一向不會多管閒事的少年有些遲疑了;他看了看青年裙下的尾巴,又看了看不遠處有些漏風的房子,最終還是做下了一個決定——身體並不算強壯的少年彎腰把昏迷中的青年抗了起來,觸手可及的溫度幾乎比他自己還涼,尾部光滑細膩,像是在觸摸某種他隻見過、沒吃過的純奶布丁,水汪汪的,似乎一戳就能露出一個小坑。
少年住著的小院子很破,房屋由深色的磚塊堆砌而成,雪花紛紛揚揚又大了起來,不算高大的亞撒有些踉蹌地扛著人從半開的門縫擠了進去,他把昏迷的青年放在了室內唯一的床上,又慌忙去院子裡撿起竹筐、重新堵住了門。
小屋雖然漏風,但比起室外已經好了不止一星半點,這是亞撒所熟悉的環境,也隻有在這裡,他才能短暫地放下心來。
隨手掰了一塊乾得像是石子兒的冷麵包塞到嘴裡,亞撒抹了抹嘴角,坐到了床邊。
青年身上黑白相間的女仆裝幾乎被積雪徹底洇濕,早就習慣自己生活的少年隻是遲疑了兩秒,就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青年脖子上的係帶,他動作很快,不到五分鐘就扒下了那層衣服,餘光瞥到了那塊蒼白胸膛前戴著的玻璃瓶吊墜,其中似乎有什麼淡色的金光一閃而過。
亞撒來不及細看,便將半人半尾模樣的青年塞到了被子裡。
如果放在從前,亞撒是絕對不會乾出這樣的事情,但今天、在他前不久才被廚房的仆人好生欺負、羞辱一頓後,亞撒看著維丹王宮中的仆人們炫耀著得到的冬日禮物,金幣、珠寶、漂亮的衣服……這是每年冬日之時,君主、王後都會施舍出的善意,但這個範圍並不包括生活艱難的亞撒——王後討厭他。
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多年的困窘生活令他渴望這些,但亞撒知道,在這座王宮中他不配得到任何的東西,也隻有廚房放了好幾天的麵包乾才能被仆人施舍般地“賞賜”給他。
為了生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並且習慣。
所以當他在自己的小院子中撿到陌生的來客時,他喜歡對方漂亮的淺粉色尾巴、喜歡那雙霧蒙蒙的黑瞳、喜歡這種意外得到的驚喜,就好像是孤單的孩子終於等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洋娃娃——他撿回來的人就該是他的,亞撒已經決定好了,以後青年就是自己的冬日禮物——他隻是迫切地想要抓住點什麼……
是屬於他的。
這樣的想法取悅了亞撒,令他在寒冷的冬日中罕見地感受到一點點從心中澎湃洶湧的熱意。
少年把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都找了出來,層層疊疊蓋在了不算厚實的被子上,他像是忙碌的蜜蜂,等終於給自己的“洋娃娃”整理好床鋪後,才有功夫就著生涼的水咽下剩下的半塊麵包。
麵包和冷水下肚,整個腸子似乎都冰起來了,但亞撒知道自己的身體素質一向都很好,當年就算是差點兒被打死,光是靠著小院裡滴落的雨水也熬了過來,現如今有麵包的生活已經很不錯了,隻是他的洋娃娃總不能跟著他吃冷麵包吧……
活在維丹王宮中冷心冷肺、憎惡排斥著所有人的少年似乎找到了新的寄托,他皺眉思考了一會兒,便趁著風雪再一次踏出了小院。
破敗的院子再一次寂靜下來,漫天飛雪,因為第三代君主費格·蒙卡的喜好,整個聖浮裡亞星上都關了中央控溫裝置,以至於這場紛飛的白雪帶來的寒意也儘數被追隨王權的貴族們當作是君主賜予的恩典。
狗啃發型的少年早就小跑著遠離了小院的範圍,而還沉沉睡在被褥之間的青年卻緩慢轉醒,睜開了迷蒙、籠罩山林薄霧的眼瞳。
他擰著眉頭從床上坐起來,摞在身上的衣服、被子同時滑落,露出了蒼白的肩膀,以及因為先前寒冷而微微泛著淺青的手指。
顧棲揉了揉太陽穴,他的整個腦子都脹痛地厲害,像是毫無節製地喝了幾瓶高度數的酒水,又烈又濃,從眉心到後腦勺一路都抽搐地疼,連帶著全身僵硬,就簡簡單單坐起來這個動作都讓他整個人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很難受,那是一種無法被語言描述的感官,全身上下如同年久失修的機器,每動一下,都發出“哢嚓哢嚓”骨頭摩擦的聲音,甚至令顧棲懷疑自己下一秒就徹底散架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指。
混沌的記憶逐漸清晰,但一切的發展都令顧棲無法預料,他隻記得自己之前被那團霧氣擁著上了羅辛哈白塔的塔頂,遇見一個夜色下看不清麵容的男人,之後……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顧棲低頭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串閃爍著金光的砂礫吊墜還在,細小、流動著的金色在玻璃瓶中發出清脆的碰撞,就好像是低階蟲族們依舊在他身側嗡鳴安慰。
心下多了幾分安定,顧棲不信邪地再一次想回憶起之前的事情——
幾乎是頭痛欲裂,黑發青年好看的眉頭皺成一團,整個腦子像是炸開了一般,他越是回憶、思維越是清晰、神經末梢升騰的痛意也就越明顯,就好像是什麼東西在阻止他想起一切。
可麵對某些事情的時候,顧棲是天生愛反其道而行的野性子,越是不讓他回憶,他便越是要想起一切,縱使腦袋裡的痛苦幾乎化為實質,他也硬生生要把那個秘密給扒出來。
——反骨在身。
【哎……】
一道沉沉的歎息閃過,快得讓顧棲以為是錯覺,但同時,那股藏匿在腦海深處、阻止他回憶的霧氣消散了,過往的一切如清晰的鏡麵般徹底反射了出來——
被蠱惑引誘的黑發小女仆,藏在陰影之下的alpha,被撿起的匕首,飽含情愫的喃喃,刀刃劃過手指輕微的酥麻。
顧棲猛然回神,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在被凍得發青的指腹上果真存在一道極其細小的劃痕,要是發現地再遲點兒,恐怕傷口都要愈合了。
“到底是什麼啊……”無聲的疑惑從青年口中溢出,還不等他細想,露著縫的門忽然被推開。
顧棲扭頭,對上了披著風雪而歸的少年。
毛毛躁躁、長短不一像是被狗啃了似的深紅色短發,蜜色的皮膚,五官輪廓深邃,年紀小小便有種雕琢而成的俊美,隻是因為眉眼之間常年壓抑的低沉與陰鷙而多了幾分森然、不好相與的氣質。
他穿得很破舊,袖子、褲子高高地吊起在手腕、腳踝上,發青的皮膚上生著很多傷痕,有些似乎還是剛添不久。
“你醒了。”少年的音色正處於變聲初的尷尬期,沙啞發澀,說不上多難聽,但也絕對不好聽。
顧棲:“你是誰?”以他現在的力氣,恐怕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我?”少年錯步進來,邊緣顫開線的衣服底下鼓鼓囊囊藏著什麼東西,他隨手掏了出來,那是一個裹著印有花紋包裝紙的茶點,還冒著淺淺的熱氣。
少年咧了咧嘴,笑容有些奇怪,道:“在這裡我是畜生、野狗、小雜種。”
“那不在這裡呢?”
少年一愣,他捏著茶點的手輕顫,差點兒把東西給扔了出去。
像是在思考一個很難的問題,他歪頭想了想,一雙赤金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著青年,試圖在對方的眼底看到某些嘲弄,或是好奇的情緒。但他失望了,青年的眼底什麼都沒有,乾乾淨淨,幾乎比那院子裡的積雪還乾淨。
又漂亮,又乾淨,不像是生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