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家鄉,龍鯨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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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星際時代是曾經人類進步曆史中的最大幻想,那麼龍鯨的故鄉就是顧棲走過這些路後依舊會為之沉淪的天堂。
從他騎著愷因自這個空間內的海麵浮起之時,眼前一切的場景變化在頃刻之間——
仰頭,那是從蔚藍漸變到淡紫的天空,雲層稠密交疊,這裡沒有太陽,而籠罩著整個世界的光線則是雲朵縫隙中流出的碎金;遠觀之下都格外巨大的鯨遊動在空中,那些緩慢的、此起彼伏的鳴叫聲與這個空間融為一體,變成了另一種空靈的伴奏。
低頭,是清澈到如鏡麵一般的海水,海洋深處的儘頭與星際世界的天空相接壤,於是隔著那層半透明的水膜,足以見得塵世間的萬家燈火;可轉頭之後,則是廣袤的海,散落在周圍的珊瑚叢在水的磨圓之下,構成了另一片海下的岸,星星點點的藍色晶石點綴在上麵,偶爾還能看到遊弋在晶石內部的鯨群。
這是一個完全夢幻的世界,當顧棲短暫地從震撼中脫離,便聽到了來自於岸邊的歡呼聲,以及濺起水花的輕盈腳步聲——
那是一位容貌出色的男子,年齡二十五上下,身型高挑,膚色象牙,一頭淡金色的長發挽在腦後,眼眸碧藍如海洋,一身簡單的白色長袍落在身上,正巧露出了踩在海麵上卻宛若平地的雙足。
他說:“歡迎回家。”
修長的手輕輕伸在了顧棲的麵前,金發碧眼的男子笑容溫和,像是一汪永不乾涸的泉眼。他道:“或許我應該先帶著濕漉漉的你去換一身衣服?”
顧棲微怔,還不等他開口,對麵的男人又道:“抱歉,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約納,算是你們回家的接引者——當然這是我自封的,畢竟那群滿腦子除了戀愛再裝不下其他的蠢貨們隻知道起哄,根本不曉得新來的小家夥們需要什麼。”
所有溫潤的假象破滅在一瞬間,在約納主動伸手把顧棲從龍鯨的背上拉起來的瞬間,這位五官精致的“接引者”忽然扭頭,衝著岸邊一群光著膀子、看熱鬨的人形龍鯨們怒吼:“怪叫什麼?都給我閉嘴!好不容易幾百年終於有新人來了,要是被你們嚇跑了,我剝了你們的皮!”
“哦哦哦——”
“約納又生氣了!是卡萊茵沒有滿足他嗎?”
“新來的小家夥看起來好小!希望他以後不會變得像是約納那麼暴躁!”
“黑頭發的洋娃娃,希望我以後也能找到這樣的伴侶!”
“嘿,兄弟,不然你和那頭新來的龍鯨打一架,要是你贏了,洋娃娃就是你了!”
“好主意!洋娃娃肯定更喜歡厲害的龍鯨!”
“如果你贏了,記得讓我摸摸他,他好小好可愛!”
……
站在岸邊的一群年輕龍鯨都是躁動的雄性,無疑他們都有著優異的五官和身材,清一色超出一米八的大高個,寬肩窄腰翹臀,赤著的上身肌肉輪廓性感,下半身則穿著寬鬆的淺色長褲,褲腳沾染著潮濕的痕跡,似乎前不久才剛剛從水裡爬出來。
他們自以為很小聲的討論,其實早就落在了顧棲、愷因和約納的耳朵裡,還不等約納再一次開啟河東獅吼,隻浮出一個腦袋的愷因猛然下潛,像是一顆炮彈“嗖”地自水下遊過,又在即將靠岸時“唰”地躍出於半空中,巨大的銀白色水花撲到了陸地上,那群年輕的龍鯨們都在頃刻間成了落湯雞。
最初打算著和愷因打架搶“洋娃娃”的龍鯨抹了把臉,他噌地蹬了褲子一躍而下,洶湧的水花四濺,一頭同樣身體超過二十米的龐然大物沉落於這片海水之下,介於灰色和藍色之間的軀體比愷因深了一個色號,因而在夢幻之後多了幾分凶悍。
岸頭上的雄性龍鯨們看熱鬨不嫌事大,一個個又是怪叫、又是鼓掌,於是很快水花翻飛,兩頭二十多米長的大家夥在海下扭打在一起,所造成的混亂絕對是雙倍的。
“我就知道,沒有找過伴侶的雄性龍鯨就是一群腦子裡塞滿了肌肉的單細胞生物。”約納翻了個白眼,他懶得理會這群精神力過於旺盛的家夥,轉頭麵對這位新來的黑發青年時,臉上又立馬掛起了笑容,“你還好嗎?”
“啊……我沒事的,我叫顧棲。”
“顧棲?我喜歡你的名字。”
麵對約納大大方方的誇讚,顧棲抿唇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原本因為愷因帶他回家而生出的緊張感蕩然無存,這一刻顧棲才有功夫問出自己的疑惑,“這個水麵……”
“你是好奇為什麼我們可以站在水上是吧?”約納笑了笑,他的一隻手還握著黑發青年的手臂,似乎有層透明的力量在他們皮膚相觸的位置流動著。約納道:“龍鯨是被世界眷顧的生物,而作為龍鯨的伴侶,在陪同他們度過重生期後,也會相應繼承一部分對水體的操控,不過我們所擁有的操控能力,對比龍鯨不過是千萬分之一,但至少足以讓我們行走在水麵之上、暢遊於深海之內。”
約納的手指微動,他拉著顧棲緩緩抬腳,腳跟先落於水麵,隨後是腳掌、腳尖,波紋自足下蕩漾,但清透的水麵卻平穩如陸地。
他道:“你還不曾同自己的伴侶度過重生期,所以現在將由我帶著你行走……等你們在聖地度過重生期後,我會教給你一些小技能,不僅會提升愛侶之間的幸福度,還會讓你感受到水的魅力。”
全身上下隻裹著一絨毯的顧棲小心邁步,微微的暖意從他和約納相接處的皮膚上傳來,於是某些奇妙的力量自他足下的水麵揚起,本該落水的動作被阻擋,在短暫的柔軟後顧棲實打實地感覺自己行走於平地之上。
他抓了抓胸前攏起來的絨毯,低聲道:“……好神奇。”
“當然,這就是聖地的魅力。”
這是顧棲第二次聽到“聖地”,他問:“所以龍鯨的故鄉就是叫聖地嗎?”
約納點頭,“是的,對於每一條遊蕩在外、尋找伴侶的龍鯨來說,這裡是他們的家,也是他們帶著伴侶回來後可以得到認可的聖地。”
約納拉著顧棲繞開那些四濺的水花,兩頭翻騰在海麵以下打架的龍鯨越大越遠,有種往深海域翻滾的趨勢。
顧棲探頭看了一眼,腳下的水麵足夠清透,完全夠他圍觀——
銀灰色的龍鯨用長而有力的尾巴卷住了另一頭顏色略深的龍鯨,前者試圖將其甩飛,後後者則扇動著魚鰭在不住掙紮、反擊。劈裡啪啦的水花在兩隻龐然大物的頭頂上就沒消停過,原先龍鯨空靈的鳴叫在這一刻變得短促、激烈,有些像是罵街。
顧棲捏著絨毯沉默片刻,“他們這樣,不用管嗎?”
約納搖頭:“問題不大,都自己知道分寸,聖地的龍鯨就那麼幾頭,除了愛情哪裡還有能殺死龍鯨的東西?”
說著他沒忍住又翻了個白眼,“有時候真不知道神明在製造生物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在創造龍鯨的時候怕不是把一瓶子的戀愛腦都給倒進去了吧?”
顧棲笑出了聲,他和約納已經走著上了岸邊,原本還圍觀打架的年輕龍鯨立馬轉移陣地,把兩人團團圍在了中間。
“小家夥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有兄弟姐妹嗎?我也喜歡黑頭發的人,可以給我介紹介紹嗎?”
“你長得可真漂亮!你家鄉在哪兒?等我到了離開聖地的年紀,我去你家鄉逛一逛,說不定以後我的未來伴侶就是你的老鄉!”
“好小好可愛!你就像是個洋娃娃!我一把就能舉起來!”
“要不你彆和那頭龍鯨好了?和我好吧?我長相也不差……”
“滾滾滾!”約納一手擋開這群過於熱情、天天腦子裡幻想著自己離開聖地後立馬就能找到伴侶的年輕雄性龍鯨,他道:“你們收斂點,彆嚇著人了!”
一眾龍鯨立馬立正站好,看得顧棲又露出了笑容,“我叫顧棲,不過我很愛我的伴侶,不會考慮換人哦。”
在一陣玩鬨的驚呼聲中,約納艱難地帶著顧棲離開了年輕龍鯨的包圍群,等終於離開水邊、走向鬱鬱蔥蔥的密林後,那些吵鬨的聲音逐漸遠去。
即使是常見的森林灌木,落在了龍鯨聖地後都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像是精靈王統治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超脫於尋常,深林之間跳躍著不知名的小生靈,熒光的翅膀扇動,穿梭於樹葉的間隙;腳下是鋪好的青灰色石板,暖融融的熱度氤氳,根本不用擔心草枝會劃傷腳底。
約納放開了拉著顧棲的手,他微微抬臂,那些飛舞在林間的小生靈們緩緩靠近,大多數圍繞著兩人轉悠,隻有三五隻才格外大膽地落在了約納的手指之上。
他說:“這是‘靈’,它們是聖地的守護者,也是龍鯨和其伴侶的祝願者,每一頭找到伴侶的龍鯨將會在聖地中舉行婚禮,在那個時候,整個聖地內成千上萬的靈都會趕來,它們的祝願是永恒不變的愛。”
離得近了,足以顧棲觀察到靈的模樣——像是翅膀略尖的蝴蝶,隻是在蟲身部位亮著一團光,僅有指甲蓋大小,清一色是明媚的暖黃色,當它們靠近的時候,還能感受到細微的暖意。
這樣的奇妙生物是星際時代所不曾存在的,神秘、唯美且夢幻,從走到這裡的一路時間裡,顧棲總是忍不住覺得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場格外真實卻又充滿幻想的夢境之中,或許等他醒來,還是躺在船隻的遮陽傘下,手邊是愷因準備好的果盤。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是約納的聲音。
顧棲恍然,才發現自己說出了心中所想。
在沒有鬨人的年輕龍鯨們後,約納早就恢複了最初的溫和,他眉眼間的風華有種伴隨時間沉澱下的韻味,不顯滄桑,卻充滿了故事感。他道:“這裡很奇妙,不是嗎?第一次被卡萊茵帶回聖地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做夢,很怕某一天醒來後所有的美好都消失,隻剩下空空的行囊和一本寫滿了‘胡言亂語’的筆記。”
約納:“忘記說了——卡萊茵是我的伴侶,也是現任的聖地族長,等帶你換身衣服以後再去見見他……不用緊張,他並不是一個嚴肅的家夥,相信在不久以後,你會和這裡的所有人相處得很好。”
約納領著顧棲繞開茂盛的林子,在密林之後是綠茵茵的草地,數百米外一棵巨大的、連接著天空的樹安靜地立於草甸之上。這棵樹很特彆,紮根在草地上的位置是深沉的褐色,隨著視線升高,目光所及是完全區彆於普通樹木的模樣——深藍色半透明的枝乾,淺藍色的樹葉,所有的顏色一路漸變至完全的透明,又與藍紫相擁的天空而融合。
至於雲層中遊動的鯨魚,偶爾會嘶鳴著穿梭過巨樹濃密的枝葉,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又擺著尾巴甩開葉片的遮擋,重新升到更高的位置。
眼前所有的一切,美得就像是一幅畫。
“看到那棵樹了嗎?那是蘊養出靈和龍鯨的母親樹,她的壽命幾乎與宇宙等長,自龍鯨擁有了聖地作為家園,母親樹便一直立在那裡,她是聖地的‘神’,能夠聽到、看到一切,她祝福著每一位找到伴侶的龍鯨,同時也為那些即將離開聖地、尋找愛人的龍鯨而祈福。”
說到這裡,約納的聲音微微染上悲傷,“並不是每一隻龍鯨都可以找到愛人。”
顧棲想到了白茵——那位在愛人記憶中從優雅溫柔到歇斯底裡的長輩,因為愛錯了人,所以搭上了生命了,終結了屬於龍鯨的一切,至此也失去了回家的路。
“誒,先不說說些了,過幾天到了日子,有的是時間讓你更加了解聖地。”約納笑了笑,他拍著顧棲的肩頭,抬手指向母親樹上至高的位置,“顧棲,看那裡——”
“在不久的以後,那裡會是你們未來的家。”
母親樹之上,到了與天空相近的位置,那是由無數半透明枝椏纏繞著懸空漂浮的巨大石塊,那些淺藍透亮的藤蔓相互交錯,構成了晃動在高空的扶梯通道。
顧棲眯著眼睛,有賴於王血蟲母的精神力,即使視力有限,那他依舊可以“看”到偶爾有男男女女腳步輕盈地穿梭於藤蔓之上,他們總常穿著白色的衣袍,頭上戴著花環、手裡挽著竹籃;他們的目的地是藤蔓交錯儘頭的巨型懸浮石塊,天然雕琢出來的洞窟成了被龍鯨們點綴的家園。
顧棲喃喃:“那裡……”
“是家園。”約納笑了笑,“不過或許是母親樹的惡趣味,想要回家睡覺,必須有龍鯨把你帶上去;如果晚上伴侶不在家,那麼母親樹的藤蔓會把獨自在家的龍鯨扔出去……唔,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聖地很難發生吵架和冷戰。”
或許偶爾龍鯨會和伴侶產生生活上的矛盾,白天他們從家園下來、各自活動,傍晚歸來的龍鯨看到站在母親樹下等待自己的伴侶,不論是什麼矛盾和衝突,在那一刻便什麼都不剩了;即使有些龍鯨仗著自己可以飛回家,想要給伴侶一個小教訓,但是作為“端水大師”的母親樹可不允許,夜色稍黑、沒能抱著伴侶睡覺的龍鯨就會被她用藤蔓卷著扔出去——有可能扔到聖地的各個角落,這是一個隨機的結局。
“好特彆的家園……是所有的龍鯨都住在這裡嗎?”顧棲有些好奇,如果是本身就沒有找到伴侶的龍鯨,他們夜裡又如何入睡?
“當然不,單身的龍鯨可沒資格進家園。”約納抬手指向母親樹相反的方向,隔著樹林也足以看到那是一處山,“沒有伴侶的龍鯨自然是自己住山洞嘍。”
差彆待遇,可謂明顯至極。
當顧棲和約納一點點靠近母親樹後,自樹梢上垂下的半透明藤蔓微微湧動,它們好奇地抬了起來,向顧棲貼近著。
約納:“彆緊張,她隻是想認識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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