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健壯的白馬、沒有鋒利的寶劍、沒有猩紅的披風,但他是小貝殼心中的無冕之王。
*
重生期的龍鯨並非完全沒有神誌,就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屬於野獸派係的本能在理智沉眠後緩緩上升,成為了掌控身體和行為的主人。這一時期的龍鯨會變得與平時表現出來的姿態大相徑庭,沉穩、冷靜、溫和被躁動、瘋狂、暴虐取代,但在大腦的深處,他們依舊知道對待自己的伴侶時一定要小心翼翼、輕拿輕放,畢竟在龍鯨原形的體型襯托下,他們的愛人實在太小了。
而愷因也是如此。
對於每一隻找到伴侶的龍鯨而言,重生期就像是一段休養生息的特殊休息期,在此期間他們對於伴侶的“愛護”等同於將下一次重生期前的一百五十年壽命賦予對方——龍鯨擁有伴侶而得到永生,被龍鯨鐘愛的對象也將在飽滿的愛意裡獲得饋贈。
在長達七天七夜的重生期內,愷因的獸性本能操控著一切,他小心翼翼地將黑發蟲母含在嘴裡,更是因為在來到聖地前各種失而複得的心情,令他與其他龍鯨的行為有了最本質的差彆——藏匿於龍鯨軀體深處的本源浮了上來,如巨龍守護寶物,本源也想守著顧棲。
大概是曾經的分彆太過刻骨銘心,因此哪怕是如心臟一般存在的本源都懼怕著龍鯨伴侶的再一次走失,這才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抓緊時間和愛人相擁。
在此期間,原先印刻在愷因身上的傷痕都逐一得到了撫慰,尤其那雙異色的眼瞳,當他再一次睜眼時,落於灰色左眼裡的空洞和黑暗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再一次看到愛人的赤金。
創傷、身體、精神都在一一恢複著,愷因已然在重新染上顏色的記憶裡看到了他的小貝殼。
當初他會在被壓製的重生期來臨前到荒原之星,要歸功於龍鯨之瞳的指引,聽起來像是某種迷信的天方夜譚,可對於龍鯨來說這是迷茫前路中唯一可以相信的燈盞。
隻是沒有同族,且不夠了解重生期的愷因低估了他壓製一切的後果,於是在那長達數年、足以把小貝殼養成漂亮小少年的時間裡,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在憑借本能進行著——下海去撈蟲卵、抓魚喂養小嬰兒、給被欺負的小家夥出頭……
甚至那時候的已經成為監護人的他都不曉得為什麼要這麼照顧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非人類小孩,卻依舊跟著本能去做了。
荒原之星靠海的位置多風多浪,天氣好的時候萬裡無雲,天氣差的時候劇烈的海風甚至能吹倒遠處的灌木叢。最初監護人隻有一個人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乎生活的條件,餓了就下海捕魚燒烤,困了就找個山洞休息湊合,但當他懷裡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嬰兒時,最初的一切都需要被打亂重建。
於是監護人在小貝殼委屈巴巴的哭嚎聲中親自搭建起了海邊的小木屋,在小貝殼咿呀呀指著貝殼呲牙的時候笨手笨腳串了風鈴,在小貝殼漲紅了臉亂扭屁股的時候摸索著換尿布……
生活粗糙的監護人為了他新養的幼崽不得已變得精致起來,但對於脆弱的孩子來說,這依舊不夠;更何況即使監護人再有餘力,他精神內部的狀況也並不允許——間歇性的劇烈頭痛會讓他發瘋,然後嚇到小貝殼哭聲不止;他試圖伸手去哄孩子,卻因為難控的肢體而撞翻手邊的一切……
然後,查理爺爺的出現讓所有的一切有了轉機。
此刻,早已經被愷因抱著、清洗過身體的顧棲軟趴趴地趴在愛人的懷裡,兩人都穿著聖地限定的白色長袍,柔軟的麵料頗有垂感且格外親膚,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恍若彼此肌理相觸的溫熱與顫栗。
顧棲的下巴抵在愷因的胸口,聲音有些發悶,“那你當初,為什麼會忽然離開?”
愷因蜜色的手指揉在青年的後腦勺,手掌下的發絲被一點一點地用手指梳理整齊,“那天我原本從海裡抓上了一條大魚,準備去街上換錢,給你買件新衣服,但是重生期的後遺症再一次降臨。”
就像是腦子被攪碎重組一般,所有的記憶被重新洗牌,針對於龍鯨七天七夜、由伴侶陪伴的重生期因為愷因年輕時傲慢的壓製,迎來了屬於他的“懲罰”,那一場重生期幾乎占據了小貝殼大半個童年,隻是等倒數的日子徹底歸零後,原本屬於監護人的一切也歸零了——
等監他從暈厥中再一次醒來時,手裡的海魚早就不知道被什麼人給搶走了,而原本藏在心底要給小貝殼買衣服的念頭也隨著海魚的不見一起消失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經遇見顧棲、作為黃金暴君的一切,可這部分記憶蘇醒的代價卻是他和小貝殼相處中的點點滴滴。
形容狼狽、逐漸恢複氣勢的alpha愣神地站在無人的街道角落,他的右眼逐漸呈現出模糊的光影,重見光明本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當事人的他卻滿臉疑惑,為自己的境遇而茫然。
在短暫的思考後,監護人決定繼續去尋找自己的伴侶。
隻是那時候一瘸一拐離開荒原之星的他根本不知道,有個小孩兒會在海邊的小木屋從天亮等到天黑。
“其實那個時候,我覺得心裡很空,空到難受,像是不小心丟到了什麼……但我的記憶又告訴我一切沒有問題。”愷因抱著顧棲往自己的懷裡按了按,他總是渴望來自於伴侶的更多接觸,“所以我在星艦離開荒原之星之前,留下了一縷精神力。”
那是一縷和愷因身體狀況一般千瘡百孔的精神力,它飄飄悠悠、無處著落,最終隻能落在一處廢棄的垃圾場裡,像是藏在巢穴深處的蟲子,見不得太陽與人群,整日蜷縮在角落裡,與垃圾場雜亂的器械相伴。
——像是一場暗無天日、不知目的的等待。
而逐漸遠離荒原之星的龍鯨在機體緩慢的修複下,新生的精神力代替了這一縷殘損的精神力,於是曾經那本就微弱近乎於無的感應被中斷,而留下精神力的記憶也徹底沉落在龍鯨的腦海深處,變成了一塊不被挖掘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麵的石塊。它或許會生長出厚重的青苔,然後徹底掩埋曾經的全部。
隨著日子的推移,某一天被貴族們處理掉的機械製品在輾轉數個垃圾船後,由需要“廢品”救濟生活的荒原之星接收了,那些被富人嗤之以鼻的“垃圾”對於三等序列星上的人來說卻是另一種養家糊口的“物資”。
於是在亂七八糟的垃圾場裡,被人們挑挑揀揀後隻剩下了幾個對於三等序列星住民來說都無用的“物資”。但就是這樣,那抹即將消散的精神力找到了最好的載體,而差點兒徹底報廢的一個家用機器人的內芯也得到了最初的救助。
破損的精神力和半壞的家用機器人構成了一個新的組合,就在它們商量要離開垃圾場的時候,一個偷偷摸摸跑進來的小孩引起了它們的注意。小孩過於清瘦的體型令人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但機器人卻知道小孩營養不良,甚至還處於饑餓的狀態。
機器人和小孩有一瞬間的對視,他們沉默地看著彼此,在短暫的幾秒鐘後,又如毫不相乾的陌生人般移開了視線,各自轉身,繼續自己最初的目的。
並不是什麼一眼萬年、非你不可的浪漫劇情,而是自顧不暇、尋求生存的側肩而過。
但這樣的開頭代表不了結尾。
很快,他們在圓錐形垃圾堆的轉角後再一次相遇了——小機器人的機械臂中舉著一塊乾巴巴、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麵包,小孩懷裡藏著幾塊型號、款式不一的電池——顯而易見,沉默且狼狽對視的幾秒裡,小機器人想要給營養不良的孩子找到食物,而小孩則想替機器人尋到可替換的電池。
雙方的善意令他們坐在垃圾堆的角落裡,天色陰沉飄著冷雨,金屬質地的遮蔽板下,小孩花著一張臉狼吞虎咽著乾麵包,小機器人在配對後找到了屬於自己型號的電池。
它告訴小孩:“我是A02,那種藍色金屬外殼的電池才適合我。”
小孩以為“A02”是機器人的名字,於是便這樣呼喚著對方,但也默默記住了那枚電池的模樣。
後來,他們相依為命。
再後來,A02在最後一絲電量耗儘前,許諾要等待小貝殼回來找到。
顧棲神色怔然,他原本以為知道監護人、旅行者、黃金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事實已經夠令人驚訝了,卻不想在愷因恢複記憶後,他總是能再一次得到叫人難以置信的答案——或者說,愷因陪伴在顧棲身側的時間,遠遠比他自己以為的更多、更久。
“……好神奇,”黑發青年喃喃,“甚至是不可思議,那些曾經陪伴過我的人或者物,都是你。”
青年黑漆漆的眼瞳裡倒映著愷因的影子,他伸手摸上對方的側臉,“我覺得,我才應該謝謝你。”
愷因:“你……”
“我們重逢過,也曾錯過。可每一次,如果沒有你,也很難有我。”
監護人拯救了落入海裡的小貝殼,黃金幫助了剛剛誕生的黑發蟲母,旅行者治愈了迷茫困窘軍校生顧棲……幾乎在顧棲所有的時光裡,永遠都有一個忠誠且堅實的身影擋在他的身前,儘可能地為他擋住了一切的風雨……
在這一段形成回環的時間裡,顧棲曾拯救過彆人,而愷因卻一直隻拯救著顧棲一個。
紅發alpha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輕笑,他捏著青年的下巴,吻了吻對方的唇。
在每一次親昵時的溫暖時光裡,紅發alpha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加深他們之間的聯係。輕柔的吻沒有任何攻擊性,像是空氣、像是流水,對於兩個相互深愛著彼此的人來說剛剛好。
他說:“那我也該謝謝哥哥。”
如果沒有那場在冬日之下的維丹王宮內的初遇,愷因甚至無法想象曾經叫做“亞撒”的自己會成長為什麼樣兒的怪物……受儘冷眼與唾罵,虐打和饑餓是常態,從未感受過來自父母的愛意……似乎在“亞撒”的童年裡,全然被黑暗充斥,不見一絲陽光。
從出生就是母親厭棄的存在,進入王宮也不過是成就母親心底的算計,被宮中的仆人們肆意為難、折辱。因而在很久以前,愷因心底潛藏著暴虐,他也曾幻想過拉著整個維丹王宮裡的人來彌補他所遭受的苦難……
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未長成型的少年會把仇恨深深藏於心底,在日積月累、被憎惡滋養之下長成一頭嗜人的怪物——那將會是真正的暴君,毫無讚譽,僅有惡名。
但是顧棲的出現阻止了一頭怪物的誕生。
愷因對於自己的本身性格自然了解,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聖人,他把自己的全部愛意贈予了顧棲,這才能偽裝成紳士,一邊算計著和愛人的重逢,一邊像模像樣地治理著帝國;他會提出建設三等序列星不是因為可憐那裡的住民,而是因為知道那是愛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凜然公正地處理大大小小的政務,並非出於對蒙瑪帝國的熱愛,僅因需要一片海晏河清來迎接即將上演的戲碼……
他把除顧棲以外的全部明碼標價,活得理智又冷漠,隻藏著自己的心臟等候能夠將其領走的主人。
可如果有一天他的這顆心臟無人認領,那麼愷因所做的一切都將落空,至此什麼都毫無意義。
紅發alpha伸手按了按顧棲的唇,“我們扯平了——哥哥拯救了我,我也拯救了哥哥,所以我們天生一對。”
被紅發alpha專注的眼神盯著,顧棲紅了紅耳廓,小聲道:“好吧,那、那後來呢……說了A02的事情,還沒說完監護人的故事呢。”麵對愷因的荷爾蒙侵襲,即使是早已經看慣這張俊臉的顧棲,偶爾還是會被成功迷到。
“好,我現在說。”
愷因的聲音低沉沉的催眠感,他在講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已經恢複如初的赤金色眼瞳卻總是不敢直視顧棲,“那時候我的記憶是存在斷層的,所以當發現自己似乎偏離了繼續尋找你的路線後,很快就決定從荒原之星離開。”
除了那抹破損的精神力,他什麼也沒留下。
又一次踏上尋人之路的年輕龍鯨緩慢地修複著身上重生期留下的創傷,蒙著白翳的右眼逐漸恢複,滿頭灰白的長發重染深紅,在這場緩慢的複原期裡,他就像是一個格外難修的機器人,全身上下都破破爛爛,那是潤滑油都無法緩解的僵硬。
“自那之後我又走過了很多地方,當有一天我發現身份證明到期,而不得不再一次重新辦理的時候,前台的機器人讓我登記姓名。”
愷因的語調中浮現回憶的質感,“那一瞬間,我想到的不是‘亞撒’,而是‘愷因’。”說著,他輕笑一聲,因為笑意而帶動了胸膛的震顫。
甚至記憶被遮蔽的龍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樣一個名字。
愷因抬手摸了摸顧棲藏在黑色發絲下的耳垂,那是一絲無法被掩飾的失落,“其實在哥哥離開以後,幾乎再沒有人會叫我的名字……”
年輕的龍鯨以他漫長的生命做賭注,嘗試在後半生裡尋找伴侶的蹤跡,因此每到一個限定的時間間隔,他就會修改自己身份證明上的信息,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隻是那一次被壓製的重生期耽誤得太久了,久到等他發現的時候證明已經失效,這才迫不得已走到了機器人的麵前。
機器人問神情空茫的alpha是否有修改名字的需求時,兩個不算陌生的字眼突然跳出在他的腦海裡——那兩個字是“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