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概已經猜到自己未來的待遇不會有多好,但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皇帝,張居正怎麼也不能叫他就這麼死在自己眼前了。
於是,猶豫之下,他還是叫來了太醫。
與此同時,因為皇帝大婚,為了避嫌,搬去了其他宮殿居住的李太後也趕了回來。
李太後進門瞧見張居正,便是滿臉的尷尬。
李太後是都人出身,出身不高,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之下得了先帝的寵愛,生下皇長子,她是萬萬沒有這個機會坐在太後的位置上的。
隻不過,雖然李太後曾經隻是宮女,並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世家千金,但她卻也知理明理,對於皇帝的教育一向很重視,也很看重張居正這個先生。
兩人有馮太監作為橋梁,關係一直都十分不錯,張居正擔心小皇帝的安危,甚至還請李太後在對方成年之前一直都和小皇帝住在同一個宮殿裡,便於時時看護。
而李太後對於張居正也非常信任,因為皇帝成年大婚,李太後在今年搬去了其他宮殿居住,離開之前還常叮囑張居正,務必要看護好皇帝。
隻是沒想到,這邊張居正倒是儘到了自己的責任,另外一邊的皇帝卻是掉鏈子了。
李太後現在瞧見張居正都覺得實在是羞愧。
張居正看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笑著搖了搖頭,表示無礙,然後連忙讓開了一條道,叫太醫趕緊過去瞧瞧小皇帝的情況。
太醫在裡麵給皇帝診治,李太後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坐在外頭。
李太後看著旁邊不緊不慢喝茶的張居正,隻覺得坐立難安。
唉,都怪裡頭那個逆子,叫她見了張先生也麵上無光。
張居正知道李太後無辜,隻是他心裡也有氣,所以,隻是避開,假裝自己一無所覺。
馮太監瞧著,看出兩人的情況,連忙幫著打圓場:“張公,你瞧瞧,這邊一聽說你出事,太後就馬不停蹄的趕來找陛下說道了。這滿朝文武,誰還有一個能比你更受太後信任的?也是陛下年輕,在未來被那些個酸儒勾著亂了分寸,唉,不過孩子還小,多教導教導就是了,張公可不要往心裡去啊。”
李太後見有人給自己遞了台階,也鬆了口氣,笑道:“是,還是陛下太少不更事了些,日後張公和我多教導看護些,想必陛下也能長得懂事聰慧,一定能夠明白張公的一片苦心。”
張居正二號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說什麼,隻是朝著上麵的李太後拱了拱手。
現在天上的女人還什麼都沒有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後究竟經曆了什麼,且等一切都分明了以後再分辨吧。
與此同時,室內傳出一聲輕微的呻|吟。
是小皇帝醒了。
李太後眼中閃過驚喜,連忙起來去見兒子:“陛下可好些了?”
朱翊鈞努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瞧見生母那擔憂的神色,心中一暖:“方才隻不過是一時氣急了昏過去的,現如今既然被救治醒了,
自然是好轉了的。”
他剛回答完母親的問題,一轉頭就瞧見了自己最痛恨的老師。
朱翊鈞臉上的神色一滯。
隻不過,他這些年也算曆練出來了,神色切換自如,很快就恢複了往常那副孺慕的姿態:“先生不必擔心朕,這很快就會沒事的。”
張居正二號這會兒心裡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自己的身後事,也沒關注到皇帝的細微表情,就隻是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
李太後儘管平時一直是個嚴母,但這會兒關心則亂,也不曾注意到。
隻有一直置身事外的馮保,站在兩人的身後,將皇帝的表情清清楚楚的收入眼底。
馮保心裡咯噔了一下。
雖然那天幕上的女人以及那些奇怪的文字,一直都堅定的宣稱皇帝對張首輔不懷好意,但是作為見識過皇帝對張居正的信任的人,馮保其實一直都不太相信。
說不定隻是誤會呢。
但剛才皇帝剛醒來時候的表情卻騙不了人。
皇帝是真的厭惡張居正,也是真的恨不得他去死。
馮保發現這件事情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那我呢?
他是李太後的親信,是李太後的耳報神,這些年來一直都幫著太後調|教管理她不聽話的兒子。
萬曆皇帝在太後和首輔兩個人的高壓管控下,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處在叛逆期。
他經常和宮裡的一些小太監玩鬨,這些小太監們教著皇帝玩耍,給他講宮外的新鮮事物,皇帝對他們極為寵信,甚至一度到了不務正業的地步。
作為太後放在皇帝身邊的監視器,馮太監當然是一字不落的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太後。
李太後最疼愛這個孩子,對他要求極為嚴格,聽說有人勾著皇帝不學好,當即勃然大怒,把皇帝叫過去狠狠地罵了一頓。
李太後對小皇帝一直都很嚴格。
大概是因為擔心自己孤兒寡母,教不好孩子,會重蹈當年英宗皇帝和太後孫氏的覆轍。
馮太監先前一直沒覺得有什麼。
畢竟愛之深,責之切,皇帝就算現在不明白,長大了以後也會明白太後的苦心的。
但他現在才反應過來——萬一他在皇帝長大之前就已經被他收拾掉了呢?
他這些年手腳也不老實,仗著太後的信任和張居正的威勢,在外頭乾了不少事情,小辮子滿頭都是,真要計較起來,他乾的那些事,怕是抄家滅族都不為過。
馮保終於有了危機意識。
李太後是小皇帝的生母,在皇帝登基之前,因為身份問題,沒享受什麼好日子,皇帝對母親一直都抱著一種愧疚彌補的心態,再說了,母子兩個沒有隔夜仇,小皇帝再怎麼樣也不會對母親動手。
但他馮保就不一樣了啊。
連張居正這個龐然大物都會被皇帝記恨上,他這個一身榮辱全部係於皇家的太監又能怎麼辦?
怕是張居正前腳死了,他後腳就要被送
走。
李太後雖然得皇帝敬重,但小皇帝在重要事情上從來不聽母親的。
太後可保不住他。
馮保的大腦思路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他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拉了拉他前麵的張居正的衣袖,給了對方一個“今晚咱倆去喝個茶”
的眼神。
張居正感受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回過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
而李太後和朱翊鈞母子還在為了皇帝到底該不該出去看天幕的事情爭吵著。
朱翊鈞當然想去看。
他現在真的非常想知道自己的陵墓在未來究竟遭遇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才會讓自己的地宮變成一個所有人都能進進出出的地方。
更想知道,他一個皇帝,在他奢華的墓葬中睡得好好的,究竟是誰把他從墓裡拖出去挫骨揚灰的?
多大仇多大怨啊?
難不成是他死之前得罪的人,隔了幾十年又來報複?
還是後麵的朝代過分凶殘,把他們這些皇帝都給拖出去示威?
就像曾經的元朝統治者對待南宋皇帝那樣的對待他?
朱翊鈞心裡頭簡直有幾萬隻螞蟻在爬,癢得厲害,實在想知道答案。
彆說隻是暈了一會兒,就算他今天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他都得叫人扛著他的床,把他抬出去聽。
李太後則是擔心兒子的身體,怎麼也不肯。
但她雖然看著嚴厲,卻也是個實在拗不過兒子的人,就像未來她沒辦法阻止兒子對張居正一家乾的那些齷齪事一樣,她這會兒也阻止不了兒子出去找虐。
隻能叮囑了又叮囑,然後才不情不願的叫人把身體虛弱的皇帝給抬出去了。
……
季馳光特意等了一會兒,她猜到另外一邊的萬曆皇帝以及其他不同位麵的帝王應該都嚇得厲害。
就算是北宋的皇帝們,也僅僅隻是屍骸暴露在外,還沒有任何一個經曆過這種挫骨揚灰的待遇。
更彆說像現在這樣,被遊客們出入地宮,就像出入酒樓客棧一樣自然。
朱祁鈺在經曆過震撼之後,很快回過神來:“這得是遭了多大的報應?”
畢竟他們這個時代還是講究因果報應的,在觀眾們眼中,朱翊鈞隔著幾百年都能夠被人扒拉出來,想必沒乾什麼好事,要不然哪能這麼遭雷劈?
不過……
朱祁鎮都沒這待遇啊!
朱祁鈺困惑:“我要是沒有記錯,先前主播去逛朱祁鎮的陵墓,那門還緊關著不讓進呢,怎麼朱祁鎮都沒有被人扒屍,這個反而出事兒了?”
該不會造的孽比朱祁鎮還多吧?
朱元璋:“……”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眼前一黑,險些以一個倒栽蔥的姿勢倒下去。
就主播剛才列舉出來的那些情況,儼然已經是一個王朝末世的模樣了,船都破成這樣了,要是能碰上一個能乾的舵
手(),
(),
要是再碰上一個專整騷操作的掌舵人……
那大明是真的不用活了,跟著南宋的腳步一起跳下去得了。
哪怕當和尚的時候,朱元璋對佛祖的信仰都沒有如此虔誠過,這會兒他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姿態完全和昨天為兒子禱告的朱佑樘一模一樣。
“諸天神佛啊,你們可彆叫咱老朱在地底下都不能安心啊,既然給了咱們大明一個治世能臣,那邊索性再豪爽些,給個優秀的皇帝吧……”
朱元璋念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貪心了,擔心神佛聽了不高興,趕緊改口道:
“不優秀也沒關係,哪怕是個守成之君都行啊,隻要他能夠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的跟著張居正的路子走下去,應該也折騰不出什麼大問題……老朱這輩子願望不多,您可一定得給咱這個麵子……”
在心裡念了好幾遍,朱元璋才有膽子繼續睜眼聽。
唉,這人老了,也經不起折騰了。
瞧把他這老人家給嚇的。
……
季馳光感慨:“張居正剛剛去世的時候,大概是為了在日後的清算中保留自己的名聲,並且將罪過全部推給張居正,萬曆皇帝一開始還是給了一點麵子的。”
“他為張居正輟朝一日,贈上柱國銜,追贈諡號文忠。”
朱祁鈺儘可能讓自己嫌棄的目光不要太明顯。
畢竟這是他們老朱家的子孫。
但是,他最後還是忍無可忍的跟身邊的朱厚照吐槽:“這人做樣子也不知道做得好看些?”
輟朝一日?
你這是打發誰呢?
打發城牆根下的叫花子都不帶這麼窮酸的。
魏征死了以後,李世民為他廢朝整整五日。
魏征雖說是李世民的鏡子,對他李世民來說,是極喜歡的能臣,但是卻比不上張居正對大明的意義。
這兩個人真要比起來,後者的重要性可要高多了!
大明朝這盤棋全是靠張居正才盤活的,就算是衝著這個,朱翊鈞都不該這麼摳,才給了一天的體麵。
朱祁鈺簡直要被這個又當又立的子孫給氣笑了。
如果換了是他,根本不會追究這些年的事情,畢竟人死萬事空,活著的才是應該被看重的。
與其擱這兒出一口怨氣,倒還不如抓著這個機會給自己立一個尊師重臣的牌子。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要對張居正出手,朱祁鈺也會把前期的麵子工程做得妥妥的,叫任何人都沒法說出他這個弟子兼皇帝的不好。
這樣,哪怕後人說起他對張居正的所作所為,也頂多隻會說張居正的不是,絕不會扯到他這個皇帝身上。
可朱翊鈞給的是個什麼態度?
朱翊鈞給的這個待遇,看著還行,但是上一個被主播親口提到的輟朝一日的人是誰?
是他哥!
是把他朱祁鈺恨到骨子裡的朱祁鎮!
() 張居正這個先生在小皇帝那裡的待遇,原來跟他這個“亂臣賊子”沒有區彆?!
朱祁鈺想想都覺得可笑至極。
萬曆一朝位麵,張居正二號沉默的低著頭,閉目不語,寬大衣袍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的紮進了肉裡。
他可真沒想到,皇帝連這點麵子都不肯給他。
朱翊鈞一開始還有點尷尬,但很快他又理直氣壯了。
就張居正這個目中無人的情況,他能夠大發慈悲的給他些體麵,事後再清算,已經是仁慈之至了。
還要求他怎麼做?
張居正又不是他的骨血親人,也不像景泰帝那樣終究是皇室中人,他肯為他廢朝一日,已經是給了極大的體麵,還想讓他做多少?
於是,朱翊鈞也懶得開口說什麼暖場的話,直接彆開頭去看著天,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現如今的尷尬氛圍。
李太後在旁邊手足無措的看著這對師徒的交鋒。
馮太監此時的心態和張居正二號的差不多——完全崩了。
說真的,雖然馮太監跟張居正的友好關係確實是出於不健康也不和諧的目的,但這麼多年相交下來,兩個人多少也有了點真情實感,算不上是至交好友,但也能稱得上是一句酒肉朋友。
再加上,兩個人都被李太後囑咐負責照看小皇帝,所以,兩人私底下的交流也不少。
馮保親眼見證著張居正對皇帝的掏心掏肺,也知道這個人為了大明和皇帝究竟付出了多少,這些年又老得有多快。
如果張居正隻是想成為下一個楊廷和,那他其實早就已經成功了,完全沒有必要像現在這樣費勁巴拉的拯救著破爛皇帝。
馮保看著小皇帝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隻覺得齒冷。
真等到皇帝親政,李太後尚且可以憑借血緣關係逃過一劫,那他們這兩個礙著皇帝眼睛的老東西呢?
馮保低下頭,不願意去思考這個注定會讓人傷心的話題。
……
季馳光:“張居正當年要改革,不知道多了動了多少人的錢袋子,這些錢,他自己或許吃了一部分,但大頭卻送進了國庫和皇宮。”
“張居正一死,張家無人,一時之間牆倒眾人推,每個人都像是在一瞬間發現了被張居正‘隱瞞’的那些差錯一樣,紛紛開始給皇帝上折子,要求清算張居正。”
蒙毅聽得義憤填膺,一口牙簡直要咬得稀爛,他低聲啐了一口:“呸,沒種的東西,也隻敢在人死了以後再來耍橫。”
老天爺怎麼就沒一道天雷劈死他們呢?
這同樣也是季馳光在心中感慨的。
季馳光:“彈劾的奏折像雪花一樣飛上了萬曆皇帝的書桌,每一天都能夠看到數不儘的官員從不同的角度彈劾著這位曾經死死壓在他們頭上的首輔大人。”
兩個不同位麵的張居正,同時品嘗到了口中絕望的苦澀滋味。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他們或許還會抱有希望,認為被他們
一手教養長大的小皇帝會站在他這邊(),
(),
張居正就知道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了。
朱翊鈞這畜生連個麵子工程都不肯做,哪裡還會費心費力地幫他呢?
季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