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依舊是不要命般的前行。
蘭繆爾終於開始感到恐懼。在此之前,神子從未體味到恐懼的滋味。
他是人間最尊貴、最聖潔的少年,既不受貧苦的折磨,亦不被醜惡所侵擾,所有人都愛他,他也愛著所有人。自幼接受的教育打磨出一顆虔誠奉獻的心靈,連生死也能置之度外,那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恐懼?
都是假象。
蘭繆爾聽見奇怪的咯咯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那是自己的牙根在顫抖地磕碰。
一路所見的各種不台理,爭先恐後地擠入神子的腦海,化作一個又一個不敢細想的猜測。他並非無所畏懼,隻是從未接觸到真正的黑暗。
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前方傳來一聲悶響。
昏耀跪倒在地上,扶著樹枝用力地喘著,眼眸渙散發直地望著遠處。
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
蘭繆爾想起剛剛看到的那些惡化的傷口。他忍不住喊了魔王一聲,昏耀沒有聽見。他快步趕過去,抓住魔王的手腕: “休息一天吧。”
昏耀沉默地搖頭。
“再走下去,你會死的。”
“你說的是廢話。但不走更會死。”
接下來,魔王沒有多餘的力氣逗弄身後那隻小劣魔了,趕路的過程變得逐漸壓抑。
中午,昏耀折了一條樹枝當拐杖,但走得依舊越來越慢,他似乎每一分鐘都比上一分更虛弱。
下午他們的運氣不好,沒有找到水源也沒有找到食物,隻能拔一些沒毒的草根。乾渴灼燒著喉嚨,而饑餓讓腸子開始絞痛,蘭繆爾想起被擰乾的毛巾。
一片山林疊著一片山林,漫無邊際。
傍晚時分,昏耀終於一步也走不動了,他們不得不提前歇息。
饑渴依舊沒有緩解,但蘭繆爾已經木然,倒也不覺得很難熬。他蜷縮在樹下,默數著眼前飛過的帶翅膀的小蟲,想著神母、長老、魔族、深淵。
忽然,嘶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如果我死了……"
蘭繆爾將臉扭過來。魔王疲倦地靠在樹乾上,眼神沒有焦點,失血與缺水讓他的唇變得灰白乾裂, &#
34;……你怎麼辦?"
蘭繆爾的心口像是被刀子戳了一下。
昏耀不知道,他並不是迷路的小劣魔,是神子為刺殺魔王而來。
如果魔王死了,他將會回到富饒的人間去,再也不必在深淵掙紮求生。
是嗎?
他還能回得去過往嗎?
"……彆怕。"
昏耀閉上了眼,自言自語道: “羽蟲低飛,最晚後天肯定會下雨。”說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也不知從哪裡又榨出一點力氣,攀著樹乾爬了上去。
次日早上,蘭繆爾睡醒了。他看到山林依舊靜謐,並無下雨的跡象,連帶著身後那顆樹也很安靜。
等到將近中午,魔王依舊沒有爬下來。
蘭繆爾開始意識到不對了。他知道現在是被追殺的處境,因此不敢出聲大喊,就在地上撿了一根斷枝,用力拍著樹乾。
過了一會兒,樹冠戀窣地動了一下。
又幾秒,突然,一道黑影直直地掉了下來,直接砸在蘭繆爾麵前的地上!“——魔王!”
蘭繆爾的麵色倏然變了,他快步過去,將地上橫著的少年魔王抱起來,頓時輕抽了一口氣。
一夜過去,昏耀竟然已經變得氣息微弱。他病了,燒得渾身滾燙,幾處箭傷全都裂開,不停往外滲著血和膿水。
哪怕蘭繆爾拍著他的臉頰叫他醒醒,他也隻是微弱地哼著,緊緊閉著雙眼,似乎已經陷入輕昏迷的狀態。
“魔王,”蘭繆爾咬牙, “昏耀……昏耀!”怎麼呼喚也沒有反應。
在短暫的時間裡,神子的思維一片空白,先跳出來的居然是一個離奇到極點的念頭:他想,難道魔王要死了嗎。但魔王不是要死在神子手裡的嗎?是被神子殺死,不是死在神子懷裡啊。
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壓得蘭繆爾無法呼吸。
這三天,他像個木偶那樣空洞地跟在魔王身後走走停停,此刻才終於被逼著清醒過來——
他想起山崖上抵死相連的雙手,冰湖裡的擁抱和泅渡,從樹上丟下來的果子,還有清晨的篝火映照出的兩個古文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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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魔王。
神母啊,您莫非看不見嗎,這明明隻是個心無邪念的少年。害死這樣一個尚未作惡的生命,他做不到。哪怕違背聖訓,也做不到!
蘭繆爾深吸一口氣,伸手覆在昏耀的傷處,又悚然頓住。
為什麼施不出治療術?那是他學會的第一個法術,這些年不知道救治過多少子民,絕不可能出錯……
蘭繆爾如墜冰窟,他死死盯著自己的雙手。不,不對勁,如今流淌在自己血脈內的這股能量,好像不是他的法力……甚至,這根本……不是法力!!
他的法力怎麼了?神母究竟賜給了他什麼,臨行前長老們給他喝的秘藥又是什麼!?蘭繆爾頭暈目眩,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肯定被騙了,卻不知這個騙局究竟有多大。
“咳……”
魔王在他懷裡微弱地掙紮了一下,唇角咳出一點血沫。
山林仿佛化作陰影向他的頭頂壓了下來。沒有時間猶豫了。
蘭繆爾逼自己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將少年魔王背了起來,轉身往來路走去!忽然,一條冰冷的鱗尾纏上了他的小腿。
少年魔王伏在他肩上,淩亂的黑發遮住了臉,隻有微弱的聲音傳來: “彆……彆回………頭……”
"不行,你現在太虛弱了,需要確保水源和食物,傷口也要處理。"蘭繆爾沉聲說: “我不會找這些,但至少記得我們走過來的路。”
如果此時昏耀是清醒的,必然會詫異於“小傻子”竟能如此沉靜且有條理地說話。可惜,現在的魔王已經完全注意不到這些了。
"往前……"昏耀意識迷離,卻在執著地喃喃, "……往前走……"
蘭繆爾隻當他燒得說瞎話。是,回頭是可能遇到追兵,但現在眼看命都保不住了,還說什麼?蘭繆爾抬腿就要返回。但他小腿上的那條鱗尾猛地收緊。
蘭繆爾咬了咬下唇,陰著嗓子說: “……是你說的,我在這裡什麼都不會,是個又蠢又弱的劣魔。帶你往前走,又能走到哪裡去?"
魔王已經不能回答,隻固執地重複: "……往前走……"
蘭繆爾感覺到自己腿上那條鱗尾的力道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