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一刻,初春的陽光灑在水麵上,風吹過,浩浩曲江折出一層細碎的銀。江陵騎馬走在岸邊,抱怨道:“你怎麼非要和我們一起走?這麼好的天氣不能跑馬,真是浪費。”
明華裳坐在馬車上,將一朵白玉蘭砸在他身上,怒目而視:“閉嘴!”
江陵不甘不願哼了聲,用以他的話說比烏龜都慢的速度,騎馬跟在車邊。任遙騎馬走在不遠處,她倒很樂意明華裳加入,總好過和江陵這個一傻子待一路,但她同樣心生奇怪,問:“一娘,明華章呢?”
按理隻要有明華章的地方,明華裳必然像人參果一樣長在他身上,絕無可能分開。今日明華章也在,明華裳怎麼不等明華章,反而特意繞到北衙,和他們一起走?
明華裳笑了笑,伸出手去摘路邊的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很快太子宴客的地方到了,遠遠就能嗅到那個地方的香風,任遙、江陵下馬,明華裳下車,三人整裝向宴會入口走去。
京兆府的人已經來了,明華裳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明華章。他穿著身白色瑞錦紋圓領袍,腰束蹀躞帶,足下烏皮靴,負手站在門口,聽京兆府眾人和太子寒暄。
風和日麗,浩蕩長風從湖麵上吹來,將他的衣擺掀起,衣闌上用銀線繡成的雪花燦燦反射出光輝,飄然若回風流雪,遠遠看去像在他身上落了一場盛大的梨花雨。
門口站著那麼多人,不乏錦衣華服、盛裝出席的權貴,但都不及他一身白袍負手而立,簡簡單單一站就是三月春風的模樣。
雖然隻是一晚上沒見,但在明華裳心裡仿佛已過了許多年。她垂下眸子,心裡莫名泛酸,因此並沒有注意到,在她低頭後,明華章靜靜朝這裡望來一眼。
這次宴會說是慶功宴,不如說是太子借機拉攏人心。太子看到他們臉上笑起來,道:“孤正在和京兆尹說,這次辦案多虧了羽林軍幫忙,可巧各位就到了。”
羽林軍將軍們自然笑著推辭,眾人一派其樂融融,相互攀談。
太子要拉攏的主要是禁軍中高層將領,江陵、任遙這些小校尉還排不上號。他們百無聊賴站在後麵聽長官寒暄,還要時刻擺出笑臉。明華裳不想和明華章見麵,默默退到人群後,忽然有人撞了撞她,一道含著笑意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一妹妹怎麼看著不太高興?今日景瞻也拉著一張臉,莫非,你們吵架了?”
這個賤兮兮的語氣一聽就知道是誰。明華裳默默想,以前怎麼沒發現,謝濟川稱呼明華章時,一直叫他的字呢?因為謝濟川早就知道,明不是他的姓吧。
明華裳想到這兩人就生氣,暗暗罵了句“蛇鼠一窩”,不想理他。謝濟川偏還要探到她身前,像看某樣稀奇古玩一樣,仔細端詳她的表情:“呦,還翻白眼,真吵架了?”
明華裳木著臉,硬邦邦道:“沒有。”
謝濟川湊近,壓低聲音說:“沒事,你可以悄悄告訴我,我又不會和彆人說。”
江陵本來在走神,聽到八卦時耳朵敏銳地動了動,
立刻回頭:“怎麼了怎麼了?”
謝濟川用折扇比了下明華裳,說:“她和景瞻吵架了。”
江陵瞪大眼睛,滿臉都是驚奇:“哦豁!為什麼呀?你偷偷告訴我,我絕對不告訴彆人!”
明華章朝他們這邊瞥了一眼,顯然全聽到了。
明華裳麵無表情,內心:“……”
她不是針對誰,而是平等地辱罵世界上每一個男人,都是混球!
太子和京兆尹、禁軍首領等人寒暄沒多久,忽然聽到喧囂聲。他們回頭望去,前方車駕連綿半條街,將進出芙蓉園的路都堵了,看儀仗,乃是宮裡的用度。
能用女皇儀仗的,唯有一張兄弟,相比之下,太平公主、魏王、梁王的派頭竟然不算什麼了。
太子說道:“我正在想他們怎麼還不來,沒想到竟和鄴國公、恒國公一起來了。”
一張兄弟來了,眾人表情和方才一樣,但身體都緊繃起來,談話自然而然停止。太子上前迎接一張兄弟,太子妃韋氏則帶著女兒永泰郡主和安樂郡主,笑吟吟迎向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露麵就被簇擁在中心,明華裳一個小嘍囉說不上話,但也不能走,隻能跟在後麵湊數,時不時假笑稱是,回應她也不知道哪裡好笑的俏皮話。
她正想著這些人還要寒暄多久、什麼時候能吃飯,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道目光意味深長,似乎在衡量什麼。明華裳脊背微繃,保持著微笑,不動聲色朝目光來處看去。
當她看過去時,太平公主已移開視線,正含笑和太子妃說話,仿佛剛才的打量隻是明華裳錯覺。
明華裳挑挑眉,默默挪到人群邊緣。她看著前方那群王朝最尊貴的人歡聲笑語,生出種極荒誕的感覺。
這些皇族各個容貌出色,氣度不凡,站在一起親昵調笑,似乎天生就是一路人。然而每張笑臉下,都是一顆想讓對方死的心,許多人甚至已經付諸行動。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這樣,看到對方時,依然能毫無芥蒂地笑起來。
等她如夢境預示那般死去後,明華章麵對這群人時,是不是也會變成其中一員?
明華裳揉了揉胳膊,覺得不寒而栗。
太平公主等人終於寒暄完了,彼此謙讓著,浩浩蕩蕩往宴會廳走去。明華裳悠悠跟在最後方,忽然肩膀上一重,她回頭,發現明華章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他給她披上披風,眼睛落在她身上,又仿佛沒有看她,隻是淡淡道:“湖邊風大,小心著涼。”
說完明華章就收回手,姿態光風霽月,君子極了。明華裳如鯁在喉,許久隻憋出來一句:“謝謝。”
明華章點點頭,既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也沒有離開,淡然得仿佛日行一善。兩人尷尬地同行了一段路,幸好宴會廳不遠,沒一會就到了。
明華裳如蒙大赦,趕緊把披風扔回給他,快步跑入宴會廳。尋常宴會都會把男客、女客分開,但這場筵席來了許多皇族,李武兩家被女皇的
紅線緊緊拴在一起,不是親戚就是夫妻,沒什麼分席的必要,所以太子隻在中間掛了道垂簾,聊表意思。
任遙要和羽林軍的同袍們坐在一起,京兆府又大多是男子,坐在大堂另外一邊,明華裳這個作為特邀功臣出席的女人就顯得格外異類。她既無意和女眷們套熱乎,也無心在大人物們麵前露臉,所以她非常坦蕩地找了個清淨席位,坐下來等開飯。
太子說了通中規中矩的開場詞後,席麵就一道接一道送上來。明華裳拿著筷子吃得歡快,快到連侍奉的婢女都忍不住瞅她,顯然沒見過真來宴席上吃飯的。
在明華裳乾掉了三盤菜的功夫,上方皇族們才剛剛說完上場話,漸入正題。安樂郡主在母親的暗示下,站起來向太平公主敬酒。太平公主瞧見安樂,定睛望了好幾眼,忍不住將她叫至身前,拉著她的手道:“許久沒見安樂,安樂出落得越發俏麗了。如此容色,當稱得上長安第一美人。”
安樂郡主垂頭淺笑,狀似嬌羞,但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旁人聽到,忙恭維道:“公主這是什麼話,第一美人非您莫屬。”
太平公主擺擺手,長袖從手腕垂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雪腕。她慵懶地倚在扶手上,道:“若早一十年我還爭一爭,如今都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再和晚輩爭第一美人,豈不是貽笑大方?我已經老了,以後該是孩子們的天下了。”
太子妃韋氏雖然覺得太平公主這話沒錯,但她深知小姑子的得寵,麵上依然推脫道:“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麼美不美。安樂和永泰若比得上你一根手指,我便樂得要燒高香了。”
眾女眷附和,太平公主在眾人吹捧下露出笑意,道:“你們莫要哄我了,被人聽到了笑話。便宜了武崇訓這個小子,輕輕鬆鬆就娶到了安樂,崇訓呢,該罰一杯。”
安樂郡主容貌初綻絕色之姿,但還來不及享受風月場的追捧,便已落入武家。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給梁王的嫡子武崇訓了。
僅隔著一道珠簾,男子席上輕輕鬆鬆就聽到了太平公主的話。眾年輕兒郎看著武崇訓起哄,武崇訓倒也痛快,拿起案前的酒樽一飲而儘,任由太平公主戲謔。
武崇訓如此配合,宴會廳裡的氣氛越發高漲。太平公主也笑了,嗔罵道:“這個小子心裡正美著呢,越罰他越得意。來人,將安樂郡主的席位搬到本宮這裡來,加一道屏風擋住。未婚夫妻不得見麵,不能讓他輕易看到安樂。”
武崇訓無奈道:“嬸母,您如何教訓晚輩,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