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類——以及任何碳基智慧生命都無法想象的戰爭。

在古巨星數千倍標準重力的殘酷戰場上，兩塊直徑都超過一千公裡的大紅斑，比普通星球上十三級颶風更加狂暴的超級氣旋，狠狠碰撞在一起。

在兩團氣旋接觸的鋒麵，億萬道閃電就像是長矛一樣深深刺入彼此的軀體，搭建起了通往湮滅的死亡之橋。

無數等離子體細胞通過閃電之橋撲向敵人，他們燃燒著隻有幾秒鐘甚至幾微妙的生命，釋放出最強烈的電磁輻射，將自己的原子震蕩頻率“轟炸”到對方身上。

倘若對麵的等離子體細胞無法承受攻擊者的“狂轟濫炸”，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自己的原子震蕩頻率，變成和攻擊者一致，那就等於被“感染”和“轉化”成了攻擊者的一員。

兩團等離子體細胞，就這樣“短兵相接”，互相吞噬和轉化，或者旗鼓相當，誰也無法轉化對方，卻是在耗儘所有的電磁輻射之後，以爆閃的形式，一起湮滅。

這是白刃戰的修羅屠場。

而在更高尺度和更大範圍的戰場中，還有大量等離子體細胞並沒有直接參戰，卻是竭儘所能提升自己所在大紅斑的風壓和風速，釋放出風暴的懸臂，試圖直接打碎對方的大紅斑，把對方的超強氣旋一口吞下去。

這樣的“戰爭”往往能持續幾天幾夜，在等離子體細胞的時間尺度上，就是連綿百年甚至千年的史詩大戰。

在這樣曠日持久的大戰中，雙方的紅磷之火都會熊熊燃燒，將兩塊大紅斑的亮度都提升一個級數。

或許，這就是閃電文明的詩人，歌者和曆史學家，在歌頌著，嗟歎著，記錄著輝煌的，殘酷的，悲哀的，動人的，波瀾壯闊的，可歌可泣的，毫無意義的戰爭！

最終，其中一方落敗，所有閃電統統湮滅，全部的紅磷之火儘數黯淡，全體等離子體細胞的原子震蕩頻率都被強行改變成了勝利者的模樣，就連他們生存的大紅斑也支離破碎，被勝利者的大紅斑一口吞下，變成直徑超過三五千公裡的超級大紅斑。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即便在能量生命的世界裡，也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這樣大紅斑和大紅斑之間的戰爭，持續了整整千年。

無數大紅斑裡的閃電文明被消滅，更多的文明從全新的大紅斑裡誕生，當然也有盛極一時的“閃電帝國”發展到了極限，但賴以生存的大紅斑卻達到了生命的極限，支離破碎，分崩離析，令延續億萬代的文明毀於一旦的“悲劇”發生。

總之，在呂輕塵、李耀和人類探索艦隊抵達古巨星外圍的這個時間點，閃電文明已經發展到了空前發達，無比輝煌的程度。

基本上，閃電生命已經能高度凝聚和控製大量等離子體細胞，構造出各種精巧而複雜的結構，並且探索了古巨星大氣層中幾乎所有的大紅斑，找到並占據了每一處適合文明發展的沃土，他們還擁有了初級的星海航行能力，能建造長達上千公裡的“閃電戰艦”，擺脫古巨星的引力，在古巨星的附近短暫停留——那就是李耀看到的，他們輝煌和恐怖的形態。

然而，這就是極限了。

他們誕生的世界，和他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們這個文明才剛剛誕生，短短兩千年時間在宇宙尺度而言，連一刹那都算不上，他們就迎來了末日。

或者說，早在第一顆等離子體細胞從蒙昧中驚醒，為了生存而猛烈掙紮時，他們已經被絕望的宿命封印。

——是超新星爆炸的前兆，為古巨星帶來了大量的稀有元素和特殊輻射，才創造了這種奇跡般的生命形態，並演化出千姿百態、彆具一格的文明。

但超新星徹底爆炸，對古巨星造成的嚴重影響，又將徹底摧毀他們賴以生存的整個世界。

他們是生存於閃電中的生命，而閃電的誕生離不開能量、磁場和大氣層，彆說古巨星徹底崩潰，僅僅喪失大氣層和磁場，都是他們無法承受的滅頂之災。

閃電生命從幾十年前就敏銳感知到了古巨星的磁場變化。

而在幾個月之前，也就是“黃金聖座，淩霄界”的出現，驟然間改變了古巨星和其衛星係統的引力以及磁場狀況，更是令閃電生命的生存環境進一步惡劣。

幾個月時間，對於閃電生命而言就是千萬代“人”，他們當然想方設法要自救，要生存，要戰天鬥地，對抗浩劫。

隻可惜，無論他們怎麼改變自己乃至改變閃電和大紅斑的形態，都無法阻止古巨星的崩潰和磁場的湮滅，更不可能阻止兩顆超新星的爆炸。

從某種意義上講，閃電生命是微觀層麵上的生命，怎麼可能阻止宏觀層麵上的超新星爆炸和行星毀滅呢？

那麼，隻剩下一條路了。

逃，逃出去，不顧一切地逃出去，逃離古巨星，從“行星生命”化作“星海生命”，就像是人類等等碳基智慧生命曾經嘗試過的那樣。

星球僅僅是生命的搖籃，星海才是生命的歸宿。

閃電生命用了大約一個月時間實驗各種“拯救古巨星”的方案，得出了“無法拯救”的結論，又用了一個月和無數代“人”的時間來探索各種各樣的星海航行方法。

隻可惜，他們的生命畢竟太過短暫，微觀意義上的無數代“人”，都不可能找到宏觀意義上的答案。

光憑純能量的結構去跨越浩瀚星海中，動輒幾十上百光年的資源匱乏帶，難於登天，他飛不出幾億公裡，就會衰竭、消散和湮滅。

而古巨星的質量太大，引力太強，又阻止他們將各種物質煉製成堅固和穩定的外殼，承載極度活躍的能量生命。

這是幾乎不可破解的難題。

但閃電生命彆無選擇，隻能在生存本能的驅使下，一次次徒勞地嘗試。

呂輕塵、李耀和人類探索艦隊的出現，給予了他們一線生機。

有些出乎李耀的意料，他最初的推測是錯的，閃電生命對探索艦隊的攻擊並不是“狩獵”，甚至不是真正的攻擊，而是另一個層麵上的“探索”。

想想也是，此刻的古巨星上，仍舊蘊藏著無窮無儘的能量，如果僅僅為了暫時的生存，閃電生命根本不需要煞費苦心甚至自尋死路地脫離大氣層和引力圈，飛到幾百萬公裡之外來吞噬探索艦隊。

——倘若古巨星始終處在穩定狀態中，就算探索艦隊距離古巨星再近，恐怕閃電生命對人類都不會產生半點興趣，正如人類不會對冷冰冰的岩石產生太多興趣一樣。

但現在不同，古巨星即將毀滅，走投無路的閃電生命不願意錯過絲毫能逃離絕境的可能性。

人類的星艦、晶鎧以及巨神兵，在閃電生命的“眼”中，就代表著一種全新的、相當穩固的、可以橫渡星海的特殊磁場和靈能循環結構。

這種特殊磁場的模型，以及靈能運轉的算法，都是閃電生命的億萬代遺傳變異中，從未出現過的。

於是，閃電生命對人類的探索艦隊，派出了自己的“探索艦隊”，也就是先後兩道超級電漿洪流。

他們沒有絲毫惡意，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攻擊和毀滅，因為他們根本沒意識到人類探索艦隊也是一種“生命”，甚至，倘若他們擁有某種原始和蒙昧的宗教，或許會把人類探索艦隊當成“神”賜予他們的福音，是“神”來傳授他們一種足以逃離家園、進軍星海的全新結構，是拯救他們脫離苦海的“方舟”。

所以，當超級電漿洪流在粉碎了兩座至尊戰堡，掠過幾十艘星艦之後，會呈現出至尊戰堡和星艦的模樣——他們的確是在學習，在拙劣地模仿，想要找到一種將閃電維持或者存儲更長時間的方法。

而李耀和探索艦隊一次次關閉動力源和靈能護盾，又一次次激蕩最強勁的靈焰，這麼拙劣的戰術也會奏效，因為在閃電生命“看來”，這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事情，強勁的能量在短暫爆發之後當然會湮滅，那就代表著“死亡”，沒有了探索的價值。

至於“死亡”的能量，怎麼會“複活”，那就遠遠超出他們的理解和認知範圍了。

包括現在，這道超級閃電洪流內所有的等離子體細胞都要枯竭和湮滅了，它依舊忠實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探索和學習著李耀體內神經生物電流激蕩和運轉的方式，竭力凝聚成一個“人形”。

它還絲毫沒有意識到，光有磁場和能量是不夠的，還需要穩固的物質將這一切約束和支撐起來，才能從微觀角度遷躍到宏觀層麵。

它僅僅像是一個愚笨卻頑固的學生，投入百倍的勤奮，朝著錯誤的方向，不斷嘗試著，掙紮著，奮鬥著。

這就是誕生於古巨星的閃電生命的故事。

或許也是一個文明，至少是一個種族滅亡之前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