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短暫而璀璨的文明，令李耀幾多唏噓，幾多感慨。

雖然明知道以等離子體細胞為基礎構成的閃電生命不可能有碳基智慧生命這樣的社會形態、情感波動和思維方式，但李耀還是忍不住很幼稚地用“擬人化”的方式，想象閃電生命在麵對“末日天劫”時的態度和抗爭的方式。

閃電生命也會有學者麼，會有他們的天文學家和能量學家嗎？是的，即便他們無法理解天文學的概念，但能量學的概念一定是有的，而且一定比碳基智慧生命更加精通百倍。

那麼，在幾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前，也就是閃電生命時間尺度的“億萬代”人之前，這些學者就能通過輻射和磁場的微妙變化，感知到大難臨頭，在劫難逃麼？他們是否也曾彷徨，也曾絕望，也曾奮起，也曾瘋狂計算著每一條逃生之路，億萬分之一生存的希望？

閃電生命也會有祭司麼，當學者的一切拯救都落空之後，這些祭司會愈發虔誠地向恒星祈禱，還是驚恐欲絕地發現，他們的恒星都自身難保，早已——有可能早於他們誕生之前就死於猛烈的爆發。

甚至，他們會發現自己正是超新星爆炸的產物，是恒星的亡靈，不是“太陽之子”，而是“毀滅太陽的惡魔之子”，伴隨著毀滅的任務完成，他們也要一並毀滅了。

在如此殘酷的認知中，這些祭司依舊能堅定最初的信仰麼，還是會“蛻變”和“墮落”成黑暗的信徒，就像是人類中的至強者也無法接受宇宙至暗的真相，走向深淵一樣？

閃電生命也會有戰士嗎，如修真者和修仙者一般的戰士，為了家園和同胞，為了種族和文明的延續，會義無反顧犧牲自己的戰士，是的，一定會有的，他們的生命隻有短短幾秒鐘，這注定了他們是比碳基智慧生命更加決絕、酷烈、追求刹那綻放的種族，為了實現最偉大的目標——生存，閃電生命的戰士甚至會駕馭著巨大的閃電飛船，飛向已經衰竭的中子星，試圖以自己的生命為燃料，點燃死亡的太陽，恢複整個星係的穩定。

李耀忍不住想象出這樣一副畫麵。

無數道閃電從古巨星出發，跨越漫長的距離和混亂的輻射帶，不斷投射到慘白的中子星上，即便中子星在飛快崩塌和冷卻，他們都在所不惜，一次又一次撞擊，粉碎，湮滅，無數次的飛蛾撲火，都不能讓他們放棄。

然後的幾十年或者說億萬代“人”之間，閃電生命又準備如何麵對自己的末日？他們是否像昔日飛星界的人類那樣，分成了“家園派”和“星空派”，是否無數次嘗試過用古巨星本身的物質凝聚起規模龐大的物質飛船，擺脫龐大的引力逃出去，他們對星海的浩瀚、空曠和貧瘠是否有清晰的認知，他們是否也展開過無數次爭論和探索，在這些爭論和探索中，又湧現出多少英雄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啊！

最後，就是李耀眼前這團超級電漿洪流。

不，並不是“它”，而是“他們”，它並不是“一個”閃電生命，甚至不是“一群”閃電生命，而是前後無數代閃電生命的集合體，一支浩浩蕩蕩的探索隊和遠征軍！

李耀和超級電漿洪流在“古十三”的引力圈內外折騰了至少兩三個小時，大約一萬秒鐘，假設每個等離子體細胞能生存十秒鐘的話，那就是一千代“人”。

一千代人，跨越整整一千個世代的“大遠征”！

李耀完全能想象到，當呂輕塵推動“枯木戰堡”投入古巨星的大紅斑內，隨後將星海中的“銳金戰堡”和“幻海戰堡”也引爆，讓閃電生命清晰感知到這一切時，閃電生命究竟有多麼狂喜和興奮。

他們一定以為，這是神靈降下的“啟示”吧？

隻不過，這啟示卻是要無窮的勇氣和犧牲，才能得到。

一支由最精銳和悍不畏死的勇士組成的“大軍”，立刻凝聚起來，整個族群都拿出最純粹和最狂暴的能量，煉製了一艘長達數千公裡，碩大無朋的閃電戰艦，勇士們來不及向他們的親人——和他們擁有一致原子震蕩頻率的等離子體細胞告彆，就匆匆踏上了有去無回的征程。

對單個的等離子體細胞而言，古巨星和人類探索艦隊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遠了，第一代、第二代甚至第十代“遠征軍戰士”都湮滅於閃電呼嘯而出的幾分鐘內，但在這短短幾分鐘裡，他們又不斷分裂，創造了第十一代到第一百代的新的勇士，並且用電磁輻射的方式，將“使命”瞬間傳遞下去。

就這樣，經過數百代等離子體細胞的前赴後繼，他們終於來到了探索艦隊的麵前，卻中了李耀的陷阱，被吸引到了錯誤的方向。

受限於微觀層麵的觀測盲區，他們注定無法窺破人類的陷阱和計劃，一步步陷入泥淖，越陷越深。

他們湮滅的速度越來越快，分裂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星海中無處不在的輻射又嚴重乾擾了他們的電磁輻射傳輸，令他們體內的原子震蕩頻率越來越不一致，部分等離子體細胞漸漸忘記了使命，甚至遺落了“智慧”，重新墮入蒙昧，變成了普普通通的、毫無生機的電火花。

但是——

儘管上千個世代的時間都過去了，儘管無數勇士都隕落、湮滅、遺忘了使命和智慧，儘管他們距離家園越來越遠，可能永遠喪失了回歸故土、拯救同胞的機會，儘管自己的原子震蕩頻率也漸漸混亂，越來越多信息在浩瀚星空中衰竭和散落，最後一批閃電勇士們，依舊牢記使命，完成幾乎不可能的任務，將自己全部的能量，狠狠撲到了李耀的生命磁場裡。

這一刻，李耀的生命磁場和閃電生命的振蕩頻率，漸漸趨同，引發共鳴。

李耀能完全理解他們悲哀的宿命，並深深沉溺於壯美的征程中不可自拔。

他的眼底噙滿了淚水，淚水又被電流瞬間氣化，令閃電的跳躍顯得更加朦朧而絢爛。

無數等離子體細胞環繞著他的四肢百骸和神經網絡——也就是他生命磁場的“線圈”，飛快旋轉、摸索和模擬著。

很快，他們鑽出李耀的毛孔，在李耀麵前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憔悴的、顫抖的人形，特彆是大腦，億萬個等離子體細胞爭先恐後地衝上去，不斷分裂和湮滅，凝聚成了一具巧奪天工的“能量大腦”。

李耀非常清楚，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

人類的大腦和血肉之軀，是最適合碳基智慧生命的載體，但並不意味著能量生命簡單模擬出人類的形態，就能擁有人類同樣的能力。

更何況，就算是人類中的超一流高手，如他這樣的分神強者，也要借助星艦的保護，才能穿越四維空間，進行漫長的星際旅行。

而古巨星作為一顆龐大的氣液混合態星球，巨大的引力和過於稀薄的物質，注定在它表麵沒辦法煉製真正的戰艦——絕大部分材料到了古巨星表麵都會被壓扁，還談什麼冶煉和精加工呢？

李耀也不知道，閃電生命究竟要做什麼，才能打破宿命，逃出生天。

在他看來，眼前這團閃電生命凝聚體的拙劣模仿，僅僅是浪費自己寶貴的能量，往死亡的深淵更近了一步而已。

這樣的結論，令閃電生命凝聚體的動作，更帶上了一份古拙的悲劇感。

李耀忍不住朝閃電生命凝聚體伸手——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乾什麼。

閃電生命凝聚體卻能感知到他體內生命磁場的微妙變化，也學著他的樣子，伸出了電弧繚繞的“手臂”。

碳基生命和能量生命的指尖，輕輕觸碰到了一起，碰撞出無法用筆墨形容的火花。

李耀的腦海中，浮現出錯綜複雜的強烈感觸，不是他自己的情緒，而是閃電生命凝聚體刺激他的腦細胞，發出的感觸。

那是……悲哀，嫉妒，憤怒，絕望，羨慕，困惑，各種各樣的感情。

或許是“他們”也通過某種方式，讀取了——至少隱約感知到了李耀腦海中的信息，認識到宇宙的遼闊和殘酷，更知道了超新星爆發的真相和古巨星的結局。

又或許，是這場跨越一千個世代的漫長征途令他們明白了自身的渺小和脆弱，明白連逃亡之路都是不存在的。

他們對文明的末日感到絕望，對人類這種結構穩定的碳基智慧生命感到羨慕和嫉妒，對創造他們又即將毀滅他們的天道感到無比憤怒，又對天道是否存在而感到困惑。

宇宙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天道真的存在嗎，他們是某種有意識的產物，至少是奴隸、玩物或者試驗品，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巧合？

他們想要生存，他們向李耀釋放出最強烈的惡意，想要消滅李耀、人類和全部的碳基智慧生命，從而生存下去；但下一秒鐘，他們又向李耀放射出最可憐的祈求和最純粹的善意，祈求李耀這樣的碳基智慧生命能幫他們生存下去，比方說將他們存儲在堅固的鐵罐頭裡的方式，倘若連這都做不到，他們祈求李耀至少記住他們的生命形態和原子振蕩頻率，記住他們的曆史，他們的種族，他們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