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雖然嘴上放了狠話,但身體卻很誠實,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步都沒有往外挪。
就非常的口不對心。
劉琨見狀,總算靈光了一回,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士稚快坐,聽我細細說與你聽。()”
祖逖麵無表情地在他身邊坐下:“講吧。?()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眸光向蒲洪一掃,陡轉為銳利,特彆關注到了此人與漢人迥異的衣冠裝束:“他到底是何來路?”
劉琨告訴自家好友:“是我為江山選定的未來宰相——”
祖逖深感不妥,此人麵相生反骨,一看就是不甘居於人下的野心家,怎可引為肱骨之臣。
正要勸阻兩句,忽聽劉琨續道:“——的爺爺。”
祖逖一怔,他也略略看過大明眾人帶來的後世史書,湊過去壓低聲音問:“他的後人是哪位大才,值得你花這麼大代價去拉攏?”
劉琨根本沒覺得自己付出了什麼代價,無非就是多個名義上的結義兄弟罷了。
“士稚不必憂慮”,他抬起衣袖遮擋,聲音極輕、近乎耳語般地說道,“這位是秦王苻堅的祖上,孝武皇帝已經處理過他了,不會生出貳心的。”
祖逖仍舊緊鎖眉關,覺得他不應當將自身安危輕托旁人:“可是……”如今時局危難,似這等三降之徒不可不防。
“沒有可是”,劉琨對他飛快地眨了下眼,“今生我隻有你這一個至交,我都跟蒲洪成為結拜兄弟了,你還不放心麼。”
祖逖:“……”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就覺得安全感滿滿了呢,甚至對蒲洪都生出了一分詭異的同情。
在如何最大化利用結義兄弟這方麵,劉琨也算是得心應手了。
比如那位已經死去多時的代王拓跋猗盧,也就是北魏王朝的皇祖,從前就跟他結拜過。
真要論起來,那些北魏皇帝,如孝文帝元宏、孝莊帝元子攸之流,怎麼著也得稱他一聲義祖(大霧)。
劉琨當年起兵攻打匈奴,因為勢單力薄,從拓跋猗盧那裡借了不少土地和士兵——當然,是有借無還的那種,最後拓跋猗盧死得老慘了。
蒲洪對自己未來將被不斷壓榨的命運一無所覺,正兀自痛飲大啖,十分快活。
他在那裡一杯複一杯地勸飲,劉琨雖然甚是雅量,但也架不住這麼如同喝水一般的喝法,到宮宴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眸光迷離、昏昏欲睡的狀態。
眼看他還要伸手去摸酒杯,祖逖無奈將他按回去:“莫喝了,不怕明天頭疼麼。”
“這才哪到哪”,劉琨拍開他的手,給自己又斟滿一杯,“當年在金穀宴上的時候,大家都誇我酒量甚豪,千杯不醉呢。”
這時,宮人都已散去,室內也寂靜下來。
一抹清瑩無塵的月色映入盞中,空靈欲碎,明明滅滅,他飲下這一杯酒,好像也就飲儘了天邊簷角的一輪明月,和二十年蕭瑟無聲的風霜。
() 祖逖眉心一跳,將酒杯奪過來一飲而儘,隨後直接把他拖走:“你也知道是當年金穀宴,那些和你一起喝酒作樂、宴飲遊冶的人,早就不知道埋骨泉下多少年了。”
劉琨忽然沉默下來,許久才輕聲說:“他們又不是喝酒喝死的。”
早歲哪知世事艱,那時江山全勝、金甌無缺,宴上何等絕代風華,滿座珠玉,文光如海。
他還記得潘嶽與他把盞賦詩,眉眼如春星,各指宴樂燈筵,瓊瑤寶炬,綺色濃麗的華年在禁宮夜色中逝去如流水。
記得陸機坐在他對麵撫琴,江南煙水一樣飄渺清淡的人,神色溫柔平和,拂弦一曲清歌,“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
也記得陸雲輕袍緩帶,打著拍子相和,燈火通明處回眸笑說,“越石,聽我阿兄此曲,比之你如何?”
後來呢,一朝夢醒了。
潘嶽下獄冤殺,誅滅三族,陸機枉死,長歎“華亭鶴唳詎可聞”,陸雲也終究魂留洛都,沒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江東故土去。
當年的金穀故友,隻活下來他一個,卻如洗淨鉛華似的,徹底重活了一遭。
劉琨語氣輕輕地說:“這些日子,我每逢見到衛玠,便會想起當年的潘嶽。當年趙王司馬倫作亂,我人微言輕,救不了他,如今隻怕衛玠也步其後塵。”
所以,當聽說劉徹決定將衛玠帶走,他著實長舒了一口氣。
祖逖歎了口氣,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帶他走到高處俯瞰長安宮闕:“何必自苦,劉群的死就讓你這麼難過?咱們坐擁萬裡江山,來日肅清寰宇,有何事不能做成,有何人不能護住?”
夜幕之下,流光蒼蒼,天上是一片星河,地上宮闕燈火通明,也交映出一片流動的星芒。
劉琨不覺有些出神,許久方道:“不獨是因為他,也不獨是為了我自己,隻是覺得……天地萬物,生老病死,從來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縱是貴為帝王也一樣。”
憂生憂思、慨歎光陰易逝、命如朝露,乃是這個年代名士們共同的思想主題。
亂世的黑暗壓抑如摧枯拉朽,將人的心靈空間壓縮到了極致,沉迷於醉夢飄搖之中。
然而,突如其來的烽火動亂,又如驚天利劍寒光湛湛,迎麵斬來。
驚變之下,他見過了一場又一場無垠的破碎與毀滅。
是浮華夢碎之後的經久戰栗,猶如蒼茫夜海上,獨自置身於滔天風浪的孤舟,四顧皆冷峻,空無一人,長夜尚未結束,而那傳聞之中的黎明似乎永遠也不會降臨。
所以,劉琨是哀傷的,但這哀傷卻不獨為自己,而是為這亂世,為所有與他經曆過茫茫摧折之苦的相似之人。
他看著天邊亙古高懸的明月,想起數十年前的竹林七賢,也曾經曆過這樣的一場毀滅。
嵇康墜落在洛陽東市,珠玉隕滅,廣陵斷弦,而後他的七賢朋友們,也都如風前飛絮一般,伶仃輾轉地一個接一個落幕了。
而百年之後的竟陵八友,也曾經曆過同樣的一場
毀滅。
謝脁白衣如雲,纖塵不染,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因不願參與叛亂冤死於獄中。沈約與梁武帝蕭衍早年為摯友,扶持於危難,後來一個為帝一個為相,終於相看兩厭,以怨懟而終……
亂世就是這樣一種摧枯拉朽的東西,將所有美好的一切儘皆毀去。
持續了數百年之久的亂世尤其讓人觸目驚心,分分合合,莫衷一是。
劉琨走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所畏懼,隻擔憂不能將亂世終結在自己手中,致使一幕幕悲劇重演。
“我也曾想過,自己這一生最好的結局無非就是壯烈地戰鬥,而後壯烈地死去”,祖逖沉默了許久,輕聲說。
但他轉瞬看向好友,眼眸一下變得明亮起來,熠熠裝滿了焰火與星光:“直到你給我寫了那封信,我才真的覺得來日是可以期盼的,這樣的浩劫終有停止之日。”
“可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領袖”,劉琨垂下眼睫說,“為人疏狂、輕佻、愛憎分明,學不會帝王心術,也當不成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誰說隻有老謀深算才能成為帝王,身居高位而不失赤子之心者古來罕有,史冊寥無見聞”,祖逖望著他的眼睛,“但你一定可以,這麼多年以來你想做的事沒有不成功的,這回定然也一樣。”
劉琨被他的盲目自信給逗笑了,他自己都沒這麼信任自己。
默了一會,又道:“我知這江山終會平複,隻擔心若不能在此生功成,劉群一死又後繼無人,天下將會重又陷入動亂之中,蒼生還不知要多受多少年的苦楚。”
縱然是宋祖那樣氣吞萬裡如虎的絕世英主,也免不了被劉義隆霍霍江山,丟城棄甲,何況他自覺不如宋祖遠甚。
祖逖沉聲說:“那就在這一世,在你我生年,一戰功成。”
劉琨靜默傾聽,他又道:“至於未來的繼承人之事,是找你的外甥也好,收養其他流落在外、品格上佳的劉姓宗室也好,總是來日方長,慢慢選吧。”
祖逖說到這裡,低眉抽出劍鋒,如水的寒光映著他挺拔的眉目,肅然蜿蜒如山河萬裡。
他就像年少時發誓,要與麵前這個人並肩作戰,匡濟中原那樣,無比認真地說:“無論何時,行至何處,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而奮戰。”
劉琨對他笑了一下:“好。”
“不難受了?”
“一點也不。”
宮宴本已更深,二人又交談了這麼久,算算時間,也快到了長夜將儘時,雄雞一唱天下白。
祖逖聽著第一聲嘹亮的雞鳴,忽而豪氣橫生,拔劍而起道:“此非惡聲也,越石莫要坐著了,快來跟我一起練劍吧!”
劉琨見他身姿矯矯,翩若遊龍,劍鋒挑起了第一縷破曉熹微的晨光,一時啞然失笑,這麼多年士稚這個習慣還是一如既往,真讓人無比懷念。
“我來給你配樂”,他摸出了玉簫,“今日不宜作悲聲,當奏破陣曲。”
祖逖看見那支玉
簫,陡然想起漢武帝似乎是讓他來勸好友莫要半夜吹簫,擾人休息的。
但此刻他隻想舞劍,早將劉徹的叮囑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愉快地微笑起來:“好,開始吧!”
簫聲激越響起,慨然如利刃破雲,翻江倒海,極具有穿透力,祖逖便迎著簫音拔劍揮舞,端的是英姿蓋世,意氣風發。
而此刻。
不遠處的宮殿內,劉徹正在清夢中沉睡。
這是連日以來難得的一次安眠,甚至他半夢半醒之間,還忍不住感歎,祖逖果然靠得住,還得是一物降一物,劉琨這回終於不再吹簫了。
哪成想,睡得正香,猛地聽聞一陣慷慨激昂的簫聲,從天靈蓋深處響起,仿佛有無數縱橫披靡的戰鼓聲,直接在頭蓋骨上隆隆敲響!
劉徹一臉懵逼地爬起來,走到外麵,見若乾相鄰的宮殿已經是亂作一團,平陽公主披頭散發地狂奔出來,手持馬鞭,容色暴躁:“我馬呢,我要去山間打獵!”
再看更遠一些的地方,柳如是提著長戈,縱身躍上房梁,當場給大家表演了一個飛簷走壁:“我今日就要伐無道,殺韃虜,殺殺殺!”
劉琨的音樂是何等富有感染力,很快,小半個皇城都陷入了刀劍鏗鳴的境地,無比混亂。
劉徹:“……”
真是離譜,劉越石還不如吹悲曲呢。
這玩意聽得他一大早上就熱血沸騰,恨不能禦駕親征,去戰場上廝殺幾個來回!
……
當長安城發生變故的時候,江左的東晉也同樣一片水深火熱。
自從王敦貼出檄文,以誅朝中奸臣之名起兵叛亂,令部下沈充、錢鳳等人兵分三路,各領大軍浩浩蕩蕩出擊,從江淮上遊直逼建康城。
王敦想得很美,自己位高權重,威望素著,朝中又防禦空虛,自己大軍掃過之處,必然是一地望風披靡,檣櫓灰飛煙滅,區區司馬家……不對,牛家,安敢與吾攖鋒!
在曆史上,鎮守建康城、消滅他有生力量的人,正是長大之後的溫嶠。
不過這一回,因為大漢重建之事,王敦深感司馬睿在江東立足未穩,自己有機可趁,直接將發難提前了好幾年,而溫嶠也已經北上投奔自家舅舅。
東晉朝中無將,人心惶惶,輕而易舉就被王敦從京口殺入,沿途勢如破竹,打過蔣山靈山覆舟山,一舉霸占了建康城。
王敦為了安撫百姓,倒也做足了表麵功夫,禁止抄掠,嚴明賞罰,一麵卻是將司馬睿等一乾帝王宗室儘皆軟禁,擇日處死。
自己則是在明裡暗裡各種籌備,即將進行改朝換代登基之事。
不料這邊正準備得風生水起,萬事俱備,忽聽得一則噩耗自上遊江州傳來,大將軍不好啦,你已經被人偷家了!
王敦:???
此刻已經霸占了江州的霍去病和小老虎:嘿嘿嘿。
終整個東晉一朝,江州始終是最重要的舉國重鎮,一句“兵家必爭之地”都不足以描述其價值。
幾乎每一場大戰都與此地相關,不管是王敦之亂,蘇峻之亂,還是後期的桓溫建兵,淝水駐防,就連宋祖劉裕京口起義之後,最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