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虎上校厲聲道:“為什麼?”林文義一點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山虎上校大笑起來,抬腳在林文義的大腿上踢了一腳,踢得林文義倒退了幾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隨時替我舔靴子!”林文義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我願意,我真的願意!”一個人走了上來,沉聲道:“首領,這小夥子雖然聽話,可是我們的計畫……”這人話隻講到了一半就停下,因為這時山虎上校已轉過臉,向他望了過來。那人的樣子,看來絕不是善類,但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亡命之徒,也隻不過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卻是一個凶神!沒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凶焰噴射的眼光之下,再說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話來!那個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話說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後悔得要死,為什麼要多口?山虎上校緊盯著那個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卻一點也沒有相識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已經說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話收回去?”那人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可是這時的神態,全然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連聲道:“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這時候,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屏住了氣息。尤其當山虎上校的眼光,離開了那個人,向他們一個一個掃來之際,更沒有一個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觸,人人都現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來。山虎上校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指著林文義:“這個人,從現在起,就等於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大家都聽到了,他是我養的一條狗!”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提高了聲音:“是!”山虎上校又發出了不懷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聲:“我看他比你們任何人對我更服從,除了他,誰還肯把我的皮靴舔乾淨?”一剎那間,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幾乎連半點呼吸聲也聽不到。誰敢出半絲聲音呢?當然絕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絕不能表示是!山虎上校又冷笑了兩下,總算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發揮下去……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知道再發揮下去,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的計畫之中,需要一批對他忠心,對他敬畏的部下,在他發怒咆哮之際,會在他的麵前匍匐顫栗。但是他也不會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順也會變成反叛,這一點道理他很明白。這使他感到林文義的有趣,林文義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樣,剛才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像是對付一頭狗一樣,伸手在林文義的頭上拍了幾下,林文義順從地低下了頭!那更使山虎上校確信,這個人不是一個人,是一條狗,是絕不會反抗主人的狗。從那一天起,林文義也確然像是一條最卑賤的狗一樣,對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命令,再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認為順從山虎上校,是天經地義的事。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當作一條狗,對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象之外的事情在內……自然不必一一例舉,在以後的事情發展之中,自然會有這種情形出現的。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在林文義來說,隻知道自己是活下來了,知道隻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後麵,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山虎上校隨即發布了一連串命令,把炮艇駛到了一個無人小島,一個相當隱蔽的海灣之中。又試了發射十幾發炮,和把艙中的軍火搬出來,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試射著。各種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然後,他向各人說了一番林文義當時還不是十分明白的話:“這艘炮艇,是我們開金礦的工具。我估計,不到一個月之內,北邊的軍隊會進攻,抵抗至多維持三個月到半年。然後,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會攜帶他們的金銀珠寶從海路逃亡,這些財富,會有相當部分,落在我們的手中!”他說到這裡,忘形地縱笑起來,他的部下也跟著笑。山虎上校又道:“每一個跟我的人,不必兩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國、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歡迎富翁,好好地乾,彆叫我失望!”眾人轟然答應著,林文義隻是木頭人一樣地站著。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兩艘快艇,然後才對林文義道:“我們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頭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會親自或派人來檢查。一發現你偷懶,我把你的皮整張剝下來……你見過剝人皮沒有?”林文義身子劇顫:“沒有!沒有!”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義不要逃走。一來,在這樣的荒島上,逃走要有極大的勇氣,二來,他看死林文義,根本不敢逃走!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後,率領著他的部下,登上了兩艘快艇。快艇發動之後,在海麵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劃出兩道白痕,迅速隻剩下了兩個小黑點。林文義直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一切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噩夢。這時候,噩夢顯然未曾完結,隻怕是再也不會完結的了。凶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義自心底深處,泛出一陣一陣的寒意。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義連半絲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升起。船上還有好幾艘救生艇,他隻是向它們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風浪,出沒的鯊魚群,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樣的屈辱而活了下來,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所以,他十分順從地在炮艇中留了下來。山虎上校雖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卻仍然鎮壓在林文義的頭上,以致林文義一想起他來就要發抖!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對他屬下所講的那一番話,證明了他有銳利的眼光和精確的判斷。隻不過他把南越政府對抗北越共軍的力量,估計得太高了。事實上,在不到一個月之內,南越這個名詞,就不再存在了。而峴港由於接近北方的緣故,早在南越軍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幟變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部下,早幾小時登上快艇離開。山虎上校本來,自然不止八個部下,但局勢既然有了變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帶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細揀了八個又能乾又對他忠心的,和他一起離開,去進行他擬定的海上發大財的計畫。山虎上校的海上發財計畫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礦的設備。他的金礦,就是他意料之中,將由海路離開越南的成千上萬的難民!聽起來好象十分複雜,其實,再簡單也沒有。山虎上校以也敏銳的眼光,看準了一個可以發大財的機會,而他發財的方法,就是當海盜!是的,當海盜,搶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難民!難民在投奔怒海,爭取自由之際,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鯊魚吞噬,也要被海盜吞噬。(根據聯合國難民組織的統計,經由海路逃難的中南半島難民,能夠成功地到達收容地的,隻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說,有超過半數,在大海之中喪失了生命……自由的代價,竟如此之高!)林文義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成為海盜的一份子!當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臨炮艇之際,他還是未曾想到。林文義遵從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來到,帶來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義單是把這些物資搬上炮艇,放在它們應該放的地方,就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在那段時間中,林文義隻知道山虎上校他們,都十分緊張地在收聽收音機所發布的消息。一個星期之後,山虎上校派了兩個人出去,接回來了三個妖豔無比的女人。這三個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來的那種異樣的淫蕩,是如此之原始和沒有忌憚,令得林文義一和她們的目光接觸,心頭就會狂跳不已。三個女人到船上的開始幾天,幾乎是無日無夜的喧鬨和荒淫!林文義隻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幾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壯碩無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山虎上校盯著林文義看著,神情相當滿意。林文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山虎上校拍著他的頭:“很好,你算是我的一夥了,應該輪到你了,你可以揀一個!”林文義還沒有弄明白,山虎上校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隻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發起顫來。原來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三個豔麗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林文義連忙低下頭去,在他的身邊,又傳來了一陣轟笑聲。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又是一陣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笑了起來:“不要?她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林文義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聲音:“你是我們的一夥,以後,我們乾什麼,你都有份,為什麼不要?”林文義仍然結結巴巴:“我們……要乾什麼?”在一陣又一陣的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的聲音,聽來如同雷鳴:“我們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財物,都由我們主宰!”林文義還是有點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個豔麗的女子立時過來,走向林文義。林文義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離他極近時,他開始後退。林文義向後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聳的胸脯,幾乎要頂到林文義的心口。林文義退到了舷上,已無可再退了。山虎上校和其餘人,都十分有興趣地等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那豔女郎發出了一陣笑聲,語聲猶如利鉤一樣:“怎麼,你不想要我?”林文義穩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顫聲道:“我……我……不……不……”豔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林文義仍然道:“我不……我……不……”豔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雙臂張開,左臂勾住了林文義的頭,右手已經探到了林文義的胯下。在那一剎間,林文義非但沒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覺,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飛魄散!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齡,而且,在未到峴港之前,在西貢,也曾和一個女孩子有過情意相投的經驗。他們曾擁抱、曾親吻,也曾互相愛撫過對方的身體。如果說那時的男女相處的經驗,像是一篇詩的話,那麼,這時豔女郎當眾加在他身上的動作,簡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用力掙紮著,扭動著身子,手向前推,卻又碰在豔女郎軟綿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縮回手來時,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後一仰,在他隻知道已掙脫了那豔女郎的羈絆之際,水花四濺,他已跌進了海中!當他吃力地爬上來之際,所有人的轟笑聲,還未曾停止。那豔女郎在大聲宣布:“這個人不是男人!”林文義緩緩站直身子,海水順著他的身子滴下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他自己也感到詫異的聲音宣布:“我,我是人!”不過,他宣布他是人的聲音,雖然相當莊嚴,卻全然沒有引起注意。絕沒有一個人去想一想,他的聲明之中,含有什麼樣的指責。而林文義也隻不過說了一句,就低下了頭。他作這樣的宣稱,事實上隻不過是一種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絕對優勢的,早已喪失了人性的人麵前,他有什麼作為?那三個豔女郎立時被其餘的人擁著離去,淫蕩的笑聲四處飄散,沒有人再理會濕濡濡地站著的林文義。當天晚上,林文義回想起白天所發生的事,心中隻興起了一個疑問。林文義的疑問是:同樣是女人的身體,在緊靠著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不同的感受?他初戀的對象,在離他家一條街的那個小姑娘,當他擁著她的身體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麼愉快安逸的感覺?而這個豔女郎,她不是不美麗,卻又如此可怕?他默默地念著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那時候,他最喜歡在她的耳邊,這樣低聲呼叫她。然後她就會柔順地,把整個頭埋向他的懷中,自喉間發出曼妙低沉的“唔唔”聲,作為他輕呼的回答。那時候,阿英不過十七歲,是一家雜貨鋪老板的女兒,他在雜貨鋪當送貨的工人時認識的。十七歲的阿英,隻怕從來也沒有人說過她美麗,她瘦弱得連頭發也是稀散的。儘管身量相當高,可是雙腿又乾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臉色永遠是黃黃的。隻有一雙大眼睛,閃耀著令人心醉的光采。他第一次在鋪子的貨倉中,在黑暗裡擁著她的時候,就感到這一雙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當他離開西貢之後,他自然一直在打聽阿英的消息。最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說:“阿英變了!像是毛蟲變成了蝴蝶一樣,變得美麗無比!你再見到她,包你認不出來……”他也不止一次,得到過這樣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幾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級官員來求婚,都叫阿英拒絕了。阿英不肯說為什麼不嫁的原因……”傳消息者說到這一點時,總不免打趣幾句:“說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給你哩,哈哈!”說這種話的人,自然隻當是說笑。可是林文義的心中卻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論她是毛蟲,還是蝴蝶,我們之間,有過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們要成為夫妻……那是十分莊嚴的誓言,雖然在立誓之際,兩個人都那麼年輕,但他們卻是認真的。還是在那個貨倉中,在黑暗裡,他們胸貼胸緊緊相擁著。兩個人都冒著汗,膩膩的汗水,將他們兩個人貼在一起。當林文義生理上起了正常的變化之際,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乾什麼,不過……現在不能,我遲早……是你的……”林文義喘著氣,雙臂的力量幾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阿英立時道:“我起誓!”於是,他們兩人同時起誓。誓言是間斷的(因為他們都呼吸急促),誓言是雜亂的(因為他們都思緒奔騰),誓言是原始的(因為他們都沒有同樣的經驗),誓言是赤裸真誠的(因為這是他們年輕真誠的心靈,第一次有這樣的誓言)。他們兩人都感到了同樣的異樣的甜蜜,都覺得這樣的誓言,比什麼都尊貴,是一輩子非遵守不可的。林文義一直遵守著,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著。想到這裡,林文義一麵神馳於歡樂的園地之中,一麵也大是黯然……他無法再到西貢去看阿英,時局亂到這種程度,這一輩子,隻怕再也見不到阿英了!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淚。在所有的人把他當成一條狗,在豔麗的娼妓把他不當男人之際,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個人!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來了之後的最初三個月中,似乎是不變的。一切卑賤的事,都落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默默忍受著。有時,他也會站立一會,聽聽自收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他知道,大逃亡已經開始了。在越南,在寮國,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攜幼,開始離開他們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來越興奮。林文義好幾次送食物進艙時,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豔女郎身上搓捏著,一手指著海圖,臉上的疤,因為興奮而呈現可怕的鮮紅色。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興奮,向林文義道:“小子,好日子來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錢人!不但錢多,連女人也不同,有錢人的女人……”他講到這裡,可怕地縱笑了起來,指著他腳下的豔女郎:“和這種賤貨不同……”林文義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出。他已經預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極其可怕,可是,他卻也料不到,竟然會可怕到這種程度。“好日子”終於來到了!在這之前,炮艇已曾幾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手下,顯然全是十分熟練的海軍人員,炮艇在他們的操縱之下,鼓浪前進,簡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條魚兒一樣。林文義十分記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個陰天,天色陰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麵卻又出奇地平靜。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遠鏡前看著,望遠鏡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轉動。山虎上校在發出歡呼聲的同時,伸手指向前,發出了一連串林文義聽不懂的命令。炮艇立時向著他所指的方向駛出去,並且明顯地加快了速度。很快地,林文義也看到了,在炮艇直衝過去的方向,有一艘機動木船,正在緩慢地行駛著。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綽綽,有著不少人。等到炮艇飛快地接近之際,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來。林文義終於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臉麵,不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兒童和嬰孩,都毫無例外地,顯示出一種極度的茫然。這種茫然的神情,林文義在偶然照鏡子的時候,可以在自己的臉上找得到。山虎上校的一個部下,利用了擴音器,以十分嚴厲的語氣,命令木船向炮艇靠來。木船上絕大多數人隻是呆立著,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阻礙,有一種凝止的麻木。隻有幾個人,在忙碌地服從著命令。在這同時,炮艇上的機鎗,突然發射!在密集的鎗聲中,木船四周圍的海水,濺起了如同噴泉一樣的水柱,有不少鎗彈,射在木船的船身上。驚呼聲和鎗聲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聲,足以使得每一個人心臟破碎:“每一個人,都聽我的命令!”木船終於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惡靈一樣,首先跳上了木船。持著鎗械的四個部下,跟在他的身後。木船上一個老者,戰戰兢兢地迎了上來,用極其卑躬的神態和語調說話:“長官,我們在離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繳了……金子的!”山虎上校咧著嘴,現出白森森的牙齒來,順手指向木船上的一處甲板,斬釘截鐵地道:“把你們身上所帶的,一切值錢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放在這裡!”那老者猶豫了一下,船上其餘人,也發出了一陣嗡嗡聲。在炮艇上的林文義,幾乎忍不住要叫出來:彆猶豫,照他的話去做!可是,林文義還沒有叫出來,事情已經發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麵前的老者,像是紙紮一樣抓了起來。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腳舞動著,發出驚怖之極的叫聲。船上其餘人,有的緊緊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隻用了一隻手提起那老者,接著,另一隻手已揮起拳頭,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林文義在骨頭的碎裂聲中,閉上了眼睛。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的!然而,這又的的確確是人的世界,這樣的事,也真還隻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發生!一拳擊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頭,已垂了下來。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順手揮出了船舷,跌進了海水之中。海麵上,立時漾起了一片血紅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開去,消失不見!山虎上校再大吼一聲:“聽見沒有!每一個人照我的吩咐!”呆立著的人開始騷動,他們的神情,都說明他們的心中,明白了發生什麼事……那些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無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種暴虐……或者說,又遇上了暴虐,因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樣的,沒有分彆。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開始有東西堆積起來……金條、金塊、美鈔、各種各樣的玉石珠寶。漸漸地,在顫抖的手指下鬆跌下來的財貨,堆成了一堆。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則已將木船上的人,分彆趕成了兩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來個年輕的女人,則擠在另一邊。兩堆人相隔得並不遠,他們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著,可是卻無法接近,因為在他們之間,有手持武器的人守著。山虎上校望著那堆金子和財寶,顯然極其不滿。他冷笑著,厲聲吼叫:“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把所有的財物全都拿出來!”隨著他的吼叫聲,他幾個部下,向天開著鎗。火光自鎗口噴出來,比毒蛇的蛇信更惡毒,子彈射向天空的呼嘯聲,比魔鬼的叫聲更淒厲。木船上的人,都隨著鎗聲在發抖,又有顫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塊鈔票放下來,跌進那一堆財貨之中。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滿意,他突然伸手,拉過一個中年人來,把兩隻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來:“真的全……交出來了!”山虎上校的聲音,像是燒紅了的烙鐵一樣:“是不是要我動手搜?”那中年人的身子,劇烈發起抖來。他抖了沒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褲帶,皮帶看來十分沉重。他舉著皮帶,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全……全在這裡了……可憐……可憐我們,這是我們一生……勤勞所得……的最後一點了……”那中年人的哀求,雖然痛苦莫名,可是離能使山虎上校發出同情心,顯然還差了不知多遠!山虎上校一手奪過皮帶,拋進了那一堆財貨之中,同時,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慘叫聲中,他粗大的手指,幾乎全插進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這時,有兩個青年人,呼叫著撲了上來,撲向山虎上校。但是他們才撲出了一步,密集的鎗聲,使得他們被子彈射中的身體,亂跳亂顫,看來像是隨著鎗聲的節拍,在跳著詭異絕倫的死亡之舞!那中年人雙手在亂抓亂揮,山虎上校抬膝,頂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兩個年輕人倒在一起。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鮮血滴下。他就用染滿了鮮血的手指,指著各人,再次厲吼:“全拿出來!”接下來的是,各人的動作都快了許多,更多的金條和鈔票,落在甲板上。好幾個人卑諂地求告:“請放過我們,我們全獻出來了。”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頭。木船上至少有五十個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隻不過是五個人。當然,五個人手中有武器的話,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這是人的天性……當大多數沒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時,通常的情形,反會遭到同類的阻止!不但會遭到同類的阻止,在沒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會有出賣同類,向有武器的人獻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這就是人類!要不是這樣,人類曆史上,如何會有那麼多的多數人受到屈辱,少數人又如何會那麼順利地統禦一切?林文義在炮艇上,看到這時,已不知多少次閉上眼睛,身子簌簌地發著抖。想起他自己對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實在無法對那些人有什麼非議。可是他卻不得不閉上眼睛,因為他實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猶如他自己一樣!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鈔票和財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結舌。連林文義也感到意外,想不到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麼多的財物!這些財物,他們是怎麼得來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賺來”的?其中沒有欺詐?沒有不義?沒有非份?沒有搜刮?“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一個叫耶穌,被奉為基督的早已說過。這些人在積聚那些財物……任何人在一點一滴積聚財物之際,一定都未曾聽過這句話!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聽過這句話。這時,他望著那一堆財物,現出滿意的獰笑來,又用他那種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掃視著人。所有的人臉上現出的恐懼神情,難以形容。山虎上校“嘿嘿”地笑著,他的目光,最後停在那一堆被分開了的年輕婦女身上。在他的目光逼視之下,那些年輕的女人,有手腳無措之感。在炮艇上的林文義,也意識到會有什麼事發生了,他心頭劇跳起來。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開口,聲音並不凶厲,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脫下來!”在另一堆人叢之中,立時有人叫了起來:“不!你已經搶走了我們所有的財物……”那人隻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轉過頭,循聲望去,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張著口。他的動作,真是快到了極點,一揚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聲,那中年人已然陡地無聲。接著,血自他的口中和頸後,一起湧了出來,他甚至現出了難以相信的神情來,身子搖晃著。在他身邊的人,想去扶他,但是還未曾有所動作99lib?,那人便已向下倒來,在他身邊的人連忙閃避著,任由那人倒在地上。那時,山虎上校的幾個部下齊聲喝采:“好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