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沙靈一早就到勒曼療養院去了。我知道,他到醫院去,一則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則,是想在醫院中找到甚麼線索──我也曾努力過,可是一無所獲,也不想再去了。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間,酒店主人見我要離去,現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正當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在甚麼時候才再會回到這個小鎮上來,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來,大聲叫道:“先生,有你的電話。”我轉過身來,心想多半是沙靈自醫院中打來,看我走了沒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卻向我神秘地眨眨眼睛:“一位女士打來的。”一時之間,我想不起有甚麼人會打電話給我,走回酒店,在櫃台上接聽電話,對方的聲音十分急促:“衛先生,你趕快來。”我“哦”地一聲:“海文小姐?你在哪裡?”事實上,當我一聽得電話中傳來是海文的聲音之際,我隻講了這樣的一句話,但海文在電話中,卻已經至少用急促的語調,重複了七八次,“你快點來!”我忙問道:“你在哪裡?”海文喘著氣:“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電話,我等你來,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邊──就是我和丘倫約會的那個小湖湖邊附近的公路上,你快點來,快點來。”我依稀記得,在那條公路邊上,好像有一家十分簡陋的小咖啡店,簡陋得全然無法引人注意。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甚麼麻煩?”海文道:“不,不,我……電話裡很難講得明白,你快點來。”我答應了她,放下電話,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間,我不走了。”酒店主人大是高興,搓著手。因為海文在電話中的語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時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車,直駛向湖邊。在駛近了湖邊之際,轉上了公路,不一會,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那家小咖啡店其實很難辨認,不過我老遠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車子駛來,她就奔向前來。我在她身邊停下車,她打開車門,坐到了我的身邊,不住地在喘著氣。她的麵色十分蒼白,神情卻透著一種極度的興奮。從她那種神情看來,可以肯定她並不是遭到了甚麼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甚麼事?”海文仍然喘著氣:“我也說不上來,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駛到湖邊去。”我一麵駕著車,一麵道:“慢慢說。”足足在一分鐘之後,海文才算是略為定下神來,說出了她的經曆,和她要見我的原因。海文又到湖邊去,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了甚麼,或許她還在懷念她和丘倫相識的一段經過,或許她喜歡湖邊的風景。不論是為了甚麼原因,她又到了湖邊。而且,就在她和丘倫曾經坐過的那個地方,獨自坐著。當她坐了一會,感到無聊之後,她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著,走近了一個灌木叢。那灌木叢十分濃密。在矮樹密生的樹叢中,海文看到有一個人,雙手抱著頭,蹲著。據海文的說法是,那個人蹲著,就像是一隻兔子。(海文在灌木叢中見到了一個人,我也曾在那灌木叢中見過一個人,那個人,據杜良醫生的說法,患有間歇癡呆症,我曾被他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我聽海文說她在灌木叢中見到一個人,就有點緊張。)海文看到那人蹲著,一動不動,也就停了腳步,她那時候,並不感到害怕,隻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裡,是在乾甚麼。那人雙手抱頭,海文無法看清他的臉麵。她隻是想等那人抬起頭來,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談。可是足足過了好幾分鐘,那人仍是一動不動,海文於是發出了一些聲音。由於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太令她感到驚駭,所以她已經記不清她是頓了頓足,還是咳嗽了一下。總之,她發出了一點聲音。而當她發出了聲音之後,那人抬起了頭來。那人一抬起頭來,海文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的視線,停留在那人的臉上,張大了口,可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隻感到極度的驚駭。而那人,也隻是怔怔地看著海文。(我極焦急地問:海文,那人是誰?)(海文回答:天,天,那人是丘倫!)(那人是丘倫,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倫,丘倫不是早已死了麼?)那人是丘倫!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倫,所引起的震驚,無可比擬,她呆了好一會,才陡地叫了出來:“丘倫!”丘倫仍然蹲著,仍然雙手抱著頭,隻是以一種極度茫然,接近癡呆的神情,望著海文。海文的呼吸,開始急促,她叫道:“丘倫,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丘倫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說她那時,有一個感覺,感到她不是對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麵對著一尊極其逼真的人像在講話。但是,在她麵前,不但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正是她所熟悉的丘倫。海文在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這樣的經曆,她正不知如何才好,就聽到一陣聲音,自遠而近,傳了過來。這種聲音,海文並不陌生,那是一種輕便車在行駛之際所發出的聲響。在那刹那間,海文才注意到,丘倫的身上,穿著一件式樣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刹那間,她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邊的事,丘倫以為看到了齊洛將軍,結果,來了一輛輕便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將“齊洛將軍”抓走,丘倫追了上去,從此下落不明。海文一聽到了輕便車駛過來的聲音,想起了這些事,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輕便車上,一定有人,可能是來抓丘倫的。所以,她立即開始行動,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倫的手,拉著丘倫,向前就奔,很快越過了灌木叢,來到一個大草堆之旁。到了大草堆旁,她將大草堆扒出一個洞來,令她自己和丘倫一起藏了進去,又拉了些草,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還怕丘倫會出聲,給人發現,所以曾經輕地按住了他的口。可是丘倫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隻是在喉間,間歇地傳出一些“唔呀”的聲音。他們躲起來之後不久,就聽到輕便車的聲音,時停時發,正向近移來。同時,在車子停住的時候,她聽到了三個人的交談。海文聽到的隻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斷,有些話,全然無意義(至少在當時是如此)。但因為這些對話,對日後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當大的幫助,所以我詳細記述在後麵。海文聽到的,是三個人的談話。(三個人!一個駕車,另外兩個,是方便將找到的人抓回去的?)這三個人,海文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乾草遮掩著,是以也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所以隻好用A、B、C來代表他們。幸而這三個人的聲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誰在講話。海文聽到的三個人的對話如下:A:(可能已講了許多話,海文聽到的隻是下半句)……這真不是好現象。B: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好像越來越聰明了。C:不可能的,不可能。A:當然不可能,或許隻是一種本能。B:這始終不是好現象,要是我們找不到──A:不會的,以往兩次,都沒有出錯。C:(悶哼),哼,還說沒有出錯,幾乎鬨出了大亂子,那記者──A:(陡然地)咦,前麵好像有人!(雜遝的腳步聲,表示有人向前奔去。)B:那不是人,他看錯了。C:我真懷疑,他們的智力從何而來?B:(大聲)他們沒有智力,沒有!C:那怎麼會不斷逃出來?B:隻是一種本能。(腳步聲又傳近,大約是A回來了。)A:這次可能逃遠了,再駕車前去看看。B:看守也太大意了。(輕便車駛遠去的聲音)海文聽到輕便車駛遠,立時又拉著丘倫,離開了草垛,往回奔去。海文這樣做,相當聰明,因為輕便車才由那個方向駛來,她由那個方向走,就不會和輕便車遇上。因為在對話中,她聽到了“逃出來”這樣的字眼,海文知道,丘倫是逃出來的,會被抓回去。所以她便拉著丘倫,逃避輕便車的追捕。她和丘倫,大約奔出了半裡,已離開了湖邊的範圍,到了一片林子中。在奔跑的過程中,丘倫一直未曾出聲。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個被露營人棄下的帳幕,倒坍了一半,她指著那帳幕,對丘倫道:“進去,躲進去。”可是丘倫隻是站著不動,對海文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隻好再拉著他,到了帳幕前,按下丘倫的頭,令他鑽進帳幕去。海文自己並沒有進去,她隻是吩咐道:“躲著,一動也彆動,不聽到我的聲音,怎樣也彆出來。”雖然她叮囑著,可是進了帳幕的丘倫,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海文迅速地轉著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為了調查丘倫的死而來,如今丘倫還活著,雖然海文覺得情形怪異至極,但一定要先讓我知道。於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總算那家小咖啡店裡有電話,所以她打了電話給我。而在和我通電話之後,根據海文的說法是:過了要命的十五分鐘之久,才看到你的車子駛來。我感到極度的震驚:“那麼,從你將丘倫藏進那帳幕到現在,有多久了?”海文道:“接近一小時。”我一麵飛快地駕著車,一麵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盤上敲打了一下:“快一小時了,那三個人,駕著輕便車,還到處在找他,丘倫被他們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海文的臉色本來已經夠蒼白,給我一說,更是半絲血色也無:“我……做錯了?”我的思緒十分紊亂,我沒有責備海文的意思,因為猝然之間,遇上了這樣怪異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經很好了。海文曾說:“我一看到那人抬起頭來,是丘倫,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魂。”在這樣驚慌的情形之下,海文還將丘倫藏進一個半坍的帳幕之中,能責備她甚麼?我心中有千百個疑問要好好思索,可是這時,我卻一個問題也不想,隻是儘可能快速駕著車,並且,心中千萬遍希望,丘倫聽海文的話,仍然躲在那個帳幕中。車子將到湖邊,我駛離了公路,直趨海文所說的那個林子,一路上,車子顛動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我也不去管它。直到前麵的去路,實在無法令車子通過,我和海文才下車,向前奔去。我奔在前麵,已經看到了海文所說的那帳幕,同時,也看到在帳幕隻有二十公尺處,停著輕便車,兩個人正在下車,走向那座帳幕。一看到這情形,我明知自己無法在他們之前趕到那帳幕之中,所以我一麵奔,一麵叫道:“嗨,也來露營?歡迎參加。”我叫了一聲,就放慢了腳步,裝成若無其事,在我身後跟著奔過來的海文,十分機靈,也和我一樣,放慢了腳步,令得我們倆人,看來是準備在林中露營的一對男女一樣。而那兩個向帳幕走去的人,以及還在輕便車上的那個人,經我一叫,一起回頭向我望來,我向他們揮著手,走近去,一麵大聲埋怨:“甚麼人將我們的帳幕弄塌了,真缺德。”在說話之間,我已經來到了帳幕之前,我不知道丘倫是不是還在裡麵,我轉過身,背對著帳幕,攔在那兩個人和帳幕之間。那兩個人望著我,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著他們:“你們是不是來露營的?在找甚麼?”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白布衣服的人?”我搖頭道:“沒有。你們是哪裡來的?是從醫院來的?”那兩個人並沒有回答,這時候,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繞過我,進入那半坍的帳幕中去。但是海文卻先他們一步,進了帳幕,同時,她在帳幕之中,叫了起來:“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這裡的人,會做這樣的事情。”海文一麵說著,一麵走了出來,一副悻然之色。海文的那種悻然之色,當然是做給那三個人看的,因為她在一轉頭之際,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倫還在帳幕之中。隻要丘倫還在就算那三個人硬來,我也不會怕他們,所以我更加鎮定,向著海文道:“那要補充食物才行,我們的車子又壞了──”講到這裡,我向那兩個人道:“能不能借你們的車子用一用?”那兩人忙道:“不行,我們有急事。”他們說著,已轉身走了開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著他們上了車,駛走,我才說道:“他在裡麵?”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樣蹲著。”我轉過身,撩起了帳幕的一角,看到了丘倫。他真的像兔子一樣蹲著。我叫道:“丘倫。”我一叫,丘倫就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極茫然。這種神情,我絕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個人,就是這樣的神情,那分明是一個白癡的神情,難道丘倫也患了“間歇性癡呆症”?海文在我的身後:“他怎麼啦?”我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臉色,多麼蒼白,他像是被人不見天日地囚禁了好久。”海文失聲道:“如果他一失蹤就被囚禁,那有好幾年了。”我向丘倫伸出手去,他仍然蹲著,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倫是一個嬰兒,而且還是初出生的嬰兒。初出生的嬰兒的反應,就是這樣子的,當你向他伸手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應,但是當他的手碰到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把碰到的東西抓緊。丘倫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倫被我拉得站了起來。他仍然抓著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去,看來,他對自己身子的動作,全然不能控製。我輕輕分開了他的手指,讓他仍然蹲著,轉過身來:“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他就是從醫院之中逃出來的。”海文忙道:“我是說……彆家醫院。”我思緒紊亂,想了一想:“先彆讓那三個人發現,我看等天黑了再帶他走。”海文點頭,表示同意。我防備那三個人去而複還,和海文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將半坍的營帳支了起來,又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生著一堆篝火。果然,一小時之後,那三個人和輕便車又來了,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個人直趨前來:“你們肯定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如果見過,我為甚麼要騙你?”那人道:“這個男子是一個神經病患者,發作起來,十分危險,要是你發現了他,請立即通知醫院,你會得到一筆獎金。”我道:“既然是危險人物,怎麼會給他離開醫院的?”那人生氣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會有意外發生的。”他說著,悻然踢開一塊石頭,轉過身,又上車駛走了。看這三個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倫逃出了醫院,對他們來說,一定極其嚴重,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們發現,將丘倫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在輕便車駛走之後,我們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彆慢,好幾次,聽到了一些聲響,我們就以為是輕便車又回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個人都沒有再出現。天黑之後,我們將丘倫自營帳中扶了出來,丘倫完全像是木頭人,不論和他講甚麼話,做甚麼動作,他都木然毫無反應,但是如果拉著他向前奔,他卻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經對他,進行了好幾小時的觀察,可以肯定,他的身體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卻好像完全消失了。丘倫從那家醫院中逃出來,那已毫無疑問,醫院為甚麼要禁錮丘倫?自然有古怪。我本來就一直肯定那醫院有古怪,隻不過查不出因由,如今有丘倫在,我就可以正式對付那家醫院了。所以,在帶著丘倫離開林子,走到車子旁去時,我極其小心,準備隨時發生意外。那一段路,大約二十分鐘路程,在天黑之後,四周圍靜得出奇,我們順利地來到了車子旁邊。當我們準備上車時,海文問道:“將他載到哪裡去?我看他實在需要一個醫生。”我道:“先帶他回酒店再說。”海文對我的提議,好像並不十分熱衷,我又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酒店,他對丘倫的遭遇,或許有他的看法。”海文點著頭,我打開車門,先坐上駕駛位,轉身示意海文帶著丘倫,坐到後麵去。就在我半轉過身的時候,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