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子的後麵,早有三個人坐著,其中一個,正是杜良醫生。另一個,瘦而尖削的臉,十分陰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見陶啟泉,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的羅克。還有一個人,身形十分高大,這時已打開了車子後麵的門,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著一柄槍,槍口正對準了海文。杜良醫生歎了一聲:“多管閒事,真是對健康不利。”我吸了一口氣:“好,殺人怪醫的真相,快要大白了。”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覺得我的話,十分滑稽,他側過頭去,對羅克道:“你聽聽,他稱我們為甚麼?殺人怪醫?這是甚麼稱呼?”羅克道:“他的意思是,我們殺人。”杜良道:“我們殺過人麼?”羅克對於杜良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並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羅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問題,對羅克來講,實在無法回答。在這時候,海文先是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被那持槍的漢子逼著,坐到了我的身邊,丘倫則被那漢子帶著,擠到了車後麵。我笑著對海文道:“不必驚慌,這種事,我經曆得多了,像如今這種場麵,隻不過是小兒科──這是我們的一句俗語,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聽得我這樣說,杜良、羅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狽和憤怒的神情,我轉過頭去,望著他們,道:“我相信你們對我,一定曾作了某種程度的調查,至少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杜良沒有甚麼反應,羅克則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彆說一支手槍,告訴你,我曾坐在核子導彈的彈頭上,曾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還厲害的武器指嚇過,快收起你們的手槍來!”我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槍的漢子,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杜良忙道:“衛斯理,你的過去經曆,我們自然知道,你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太好管閒事了。”我冷笑道:“一些罪犯在進行‘閒事’,我非太好管閒事不可。”杜良大有怒意:“你不能稱我們為罪犯。”我譏笑道:“那麼,稱你們為甚麼?救星?”杜良和羅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你可以這樣說。”在那一刹那間,我幾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是還未曾見過自稱為“救星”的。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出來,因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並不是甚麼普通人,他是一個醫生。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我相信杜良一定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可能是震爍古今的大突破。所以,我隻是呆了片刻:“既然是這樣,你們更可以將手槍放下來,將真相告訴我,你們真是救星,我也絕不會管閒事。”看杜良的神情,他顯然被我的話,說得有點動心,他像是在想著甚麼,然後,從沉思中醒過來:“這隻是一個觀念問題──”他才講了半句,羅克便疾聲道:“彆對他說,他和其餘人一樣,無法接受這種觀念。”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我對羅克一直沒有好感,或許是基於他那過於陰森的臉容,但這時我卻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急於得知事實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了。隻要他們肯說出來,一切迷團,可以迎刃而解。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必要,去和他們多作爭執。所以,我以十分誠懇的語氣道:“你錯了,再新的觀念,我也可以接受。”杜良向羅克望去,羅克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杜良歎了一聲,說道:“衛先生,我們實在沒有做過甚麼。”我道:“沒有做過甚麼!例如要一個阿拉伯產油國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類,那本來就不算甚麼,你們醫治陶啟泉的代價,又是甚麼?”杜良脹紅了臉:“那些金錢在阿拉伯人的銀行戶頭,在陶啟泉的銀行戶頭裡,和在我們手中,意義大不相同。金錢在我們手裡,就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我呆了一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搞世界革命!”杜良的臉脹得更紅:“你扯到哪裡去了?我是說,巨額的金錢在我們手裡,就可以作為研究的基金,替人類的前途,帶來新的光明!”我冷笑道:“偉大,偉大,真是救世主!這樣說來,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應該全是偉大的先驅,偉大的科學家?真可惜,你,還有羅克先生,我好像從來也未曾聽說過你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們在科學上究竟有甚麼貢獻。”我一口氣他說著,語氣也極儘譏嘲之能事,那令得羅克的臉色更陰沉,而杜良的臉也更紅。杜良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指著羅克。羅克像是知道他要乾甚麼一樣,立時伸手攏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還是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這個人的名字,你聽說過麼?”我一聽得杜良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忽然說起這個人的名字來,是甚麼意思。自杜良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自然是聽說過的,那是一個極其偉大的科學家,這個人,曾在動物細胞分裂繁殖方麵,有極高深的研究,他無性繁殖的理論,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體係,可是當時,他的理論提出來的時間太早了,科學界對他的理論無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學者,還曾對他的理論,提出過攻擊,說是荒謬絕倫。這個人,據我的記憶所及,大約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在一次攀登阿爾卑斯山的行動中失蹤了。杜良突然提起這個人來,是甚麼意思呢?一時之間,我怔呆著:“你提到的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先知。”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麵前。”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車之後,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她才道:“彆聽他胡說八道。”杜良道:“樣子不像了?他根本沒有攀登阿爾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興趣,探索生命的奧秘才是。恰好那時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所以我們就聲稱他在登山中失蹤了。”羅克皺著眉:“這些事,提來乾甚麼?”杜良的神情更激動:“從事科學工作,一定要有犧牲,我們作了多大的犧牲,世人可知道?”羅克道:“我們作任何犧牲,都是自願的,何必要世人知道?”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讓世人知道,但是絕不能讓他這種人,誣陷我們。”他說著,直指著我:“你再看看清楚,一個有身份、有名譽、有地位的人,可以經過整容,改換姓名,報稱失蹤,拋棄世俗中的一切,他為的是甚麼,就是為了要探索新知。”我吸了一口氣,再仔細看著羅克,眼前這個瘦削陰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個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相片曾作過許多流行全世界的雜誌的封麵──實在沒有絲毫相同之處。當然,現代的外科手術,可以輕而易舉,徹底改造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羅克為甚麼要這樣做呢?他為甚麼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呢?注視羅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他的麵目陰森可怖,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充滿了極其深沉的智慧,這不是一雙普通人的眼睛。我又吸了一口氣:“如果是那樣,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杜良醫生,請問你原來的名字是甚麼?”杜良略頓了一頓,說出了一個名字來。這個名字,令得海文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令得我的口張大了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時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綁架,不落不明麼?”杜良道:“一個人如果徹底躲起來,總要找一個借口的。”海文的聲音有點尖利:“你那一對可愛的雙生女兒,當時不過八歲,你怎舍得忍心拋下她們?”杜良喃喃地道:“她們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小姐,為了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總要有犧牲的,我剛才已經講過,總要有犧牲的。”由於我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是熱烈,而且敵對的成分也越來越少,那持槍的漢子,也放下了手槍。我實在捺不住好奇:“那麼他──”我指了指持槍的漢子,羅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學生。我們醫院中,一個清潔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醫慚愧死。”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們已經掌握了生命的奧秘,在你們的手上,好像沒有不治之症這回事?”杜良搖著頭:“你錯了,我們不過有某種突破,這種突破,對於延長人的生命,有某種程度上的幫助。”我揮著手:“你們為甚麼不公開這種突破,而要躲起來,甚至不惜改換容貌,藏頭縮尾?”杜良和羅克的臉上,都現出一種極度深切的悲哀,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裝出來的。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一聲,杜良道:“公開?現在人類的觀念,還未曾進步到這一程度。”我大聲道:“如果對人類有利的事,在觀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羅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學說,對人類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燒死了。”我立時道:“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羅克道:“幾百年,對人類來說,並沒有甚麼不同,人類的觀念,一樣是那樣愚昧落後。”海文也參加了辯論:“不見得,人類的觀念在飛速地進步,你能舉一個愚昧落後的例子麼?”羅克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有點放肆,但是,卻充滿了自信。他道:“節製生育,是對全人類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現在,還有多少人對人工流產,對避孕在呶呶不休。”海文的臉紅了紅:“那主要是宗教的觀點。”羅克道:“對,那麼多人,受囿於宗教觀念,人類的觀念,能說是進步嗎?”我插言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解決的,而且,讚成節製人口的觀念,已經成為主流。你舉的這個例子,說服力不夠。”羅克揮著手,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得激動,他道:“那麼,優生學呢?優生學的觀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點疑惑。我們當然知道優生學的意思,但是所謂優生學,卻也包括了許多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內容,我不知道羅克是指哪一種而言。我問道:“你說的優生學是──”羅克大聲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應該改變這種比例,使優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機會。”我皺著眉:“那應該怎樣?展開大屠殺,將你所謂不優秀的人全都殺光?”羅克嘿嘿冷笑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你對生態學的知識一無所有。人口不斷膨脹的結果,大屠殺會自然產生,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會大規模地消滅人口,這是一種神奇的自然平衡力量。但是這種平衡的過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著他,聽他繼續講下去。羅克又道:“譬如說,大規模的戰爭是減少人口的一個過程,在戰爭中,人不論賢愚,都同時遭殃,一個炸彈下來,多少優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類的進步,因之拖慢了不知道多少。”我曾聽過不知多少新的理論,但是像羅克這樣的說法,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時我的心情,與其說是駭異,不如說是震驚來得好些。我失聲道:“那……你們在從事消滅所謂愚人的工作?”我在這樣講的時候,連聲音都忍不住在發顫。因為羅克的話中,我可以聽得出,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謂“愚人”、“低等人”。羅克苦笑了一下:“真應該這樣做。但是我們還始終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們的觀念再新,有時也很難突破總體的概念。例如殺人是殘酷的這個觀念,我們就很難轉變為殺人是慈悲的。”海文喃喃地道:“殺人和慈悲連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羅克道:“其實,很多人心中明白,用無痛苦的方法減少一大批活著不知乾甚麼,生命過程和昆蟲、植物並無分彆的人,對於其餘人是極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認為每一個人,即使他的生命過程像昆蟲,他也有生存的權利,這種行動,自然不可能展開,雖然明眼人看出,這樣下去的結果,是全人類玉石俱焚,同歸於儘。”海文伸手劃了一個“十”字:“謝天謝地。”我雙眉緊鎖,羅克的這種觀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並不否認這種說法有可供深思之處,那牽涉的範圍太廣,我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我道:“那麼,你們在做甚麼工作呢?”羅克道:“我們致力於儘量挽救優秀者的生命。”我悶哼了一聲:“你所謂‘優秀者’,正確的稱呼,應該是成功者,像陶啟泉,像齊洛將軍,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羅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優秀的人,凡是優秀的人,也必定成功,二而一,一而二,不必多咬文嚼字。”對於羅克這樣的說法,我無法反駁。我看到丘倫坐在羅克和那漢子的中間,對於我們激烈的爭辯,像是一句也未曾聽進去,神情仍然是那樣惘然,看來和白癡無異。我向丘倫指了一指:“在我看來,丘倫是一個十分優秀的人,在你們的心目中,他或許是一個低等人,所以你們才將他囚禁了六年,使他變成癡呆?”杜良和羅克兩人,本來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似乎絕沒有甚麼難題可以難得倒他們。可是我一提起丘倫,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抿緊了嘴,不再出聲。我進逼道:“如果連他也隻好算是低等人,那麼,消滅低等人之後,地球上還能剩下多少人?一萬?八千?”杜良道:“我們並不認為他不優秀。”我道:“那麼,為甚麼他要受到這樣的待遇?”杜良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事,是一個意外,真的是一個意外。”我再進逼:“甚麼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們的犯罪行為之一。”羅克怒道:“你真是一頭驢子。”我道:“罵人是驢子,並不解決問題,我隻要將丘倫的事,公諸社會,你們任何工作都難以繼續下去了。”杜良又驚又怒:“你不會這樣做。”我十分肯定地道:“我會的。”杜良說道:“那對你有甚麼好處?”我裝出一副狠勁來:“有時我做事,不一定要對自己有好處,損人不利己,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氣。”我裝出一副狠勁,因為我發現,杜良和羅克,雖然曾經用過不正當的手段對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剛才又拿槍指著我,可是他們對於這種事,都顯然並不熟練。也就是說,他們本質上是科學家,是知識分子,很容易對付,我這樣逼他們,就有可能令他們把事實的真相透露出來。果然,我的恐嚇生效了。羅克和杜良都十分憤怒,可是卻全然無法對付我。過了一會,杜良才道:“丘倫已經死了。”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倫已經死了,這是甚麼話?丘倫明明坐在車子裡。雖然他的神態有異,但絕不是一個死人!在我還來不及對杜良的話作出反應之際,杜良又道:“他在一次意外中喪生的。”我指著丘倫,張大了口,仍然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必說甚麼,用意也十分明顯:丘倫明明在這裡,你怎麼說他在意外中喪生?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杜良和羅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羅克投以一個征詢的眼色,羅克緩緩地點了點頭。杜良道:“這裡不是詳談的好地方,我們到醫院去再說。”我本來想拒絕他的建議,但是轉念一想,就算到醫院去,他們也玩不出甚麼花樣來,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醫院,能有進一步的具體說明。”羅克和杜良兩人不再說甚麼,我駕著車,向醫院的方向疾駛而去,到了醫院的門口,我想減慢速度,可是圍牆的大鐵門卻自動打了開來。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悶哼了一聲,杜良道:“我們有足夠的金錢,所以這裡的一切設備,遠超乎你能想像的範圍之上。”我一麵將車直駛進去,一麵道:“那你對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計過低了。”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話,但是羅克卻碰了他一下:“等一會我們有太多的話要說,現在何必為這種小事爭論?讓他自己看好了。”杜良不再說甚麼,車子已在醫院建築物前,停了下來,一個穿著白外衣的人,自醫院中走出來,打開了車門,那持槍的漢子,挾持著丘倫走下車去,丘倫一點也沒有反抗。我叫了起來:“等一等,我們將要談論的事情,和他有關,我要他在場。”羅克道:“他在場,一點意義也沒有。”我道:“不行,我要他在。”羅克怒道:“不能完全聽你的,因為你甚麼也不懂。你真要堅持,那就算了。”我斜著眼:“你不怕我去揭發?”羅克冷冷地道:“我們可以搬一個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領地,就會十分歡迎我們。”他的態度強硬了起來,我反倒沒有辦法,隻好悶哼了一聲,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車子,看他們將丘倫帶走。海文也出了車子,另外又有一個人自醫院中出來,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沒有必要參與這件事,真的,等衛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後,如果他判斷,可以讓你知道,那一定會告訴你。”海文連忙抗議道:“不行,丘倫是我的朋友,何況又是我發現他的。”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摯:“小姐,我不會傷害你,有些事實,會令你日後的生活,變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勸你離去──”他指了指出來的那個人,“他會送你回去。”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過來。我心想,如果有甚麼變故的話,海文不在身邊,我可以不必照顧她,也方便得多。何況在事後,是不是將一切事實告訴她的取決權在我,如今讓海文離去也好。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後,我會將一切經過告訴你。”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議,她略為猶豫了一下:“丘倫好像有病,請他們儘力。”我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他來的。”海文低歎了一聲,和自醫院中出來的那人,走了開去,到了一輛車旁,一起上了車。我看著她離去,才轉身和杜良,羅克一起走進了醫院,醫院的一切,看來仍然沒有甚麼異樣,我的意思是,醫院看來仍然是醫院。一直到走進了會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見麵的所在,仍然沒有甚麼異樣。可是,當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個看來像是燈掣一樣的按鈕,有一道暗門打開,我們三個人一起進入那個暗門,我卻不免暗暗心驚。暗門之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明顯地是一座升降機,升降機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計,大約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從升降機下降的高度來看,整座醫院的地下,另有天地。等到升降機的門打開,已經可以看到一間布置得極其華麗舒適的房間,那是一間類似客廳的大房間,有三組極舒服的沙發,迎麵的一幅牆上,懸著一幅大幅的馬蒂斯作品,逼人的金黃色調,看得令人窒息。杜良說過,他們有足夠的金錢,這一點,單從這房間來看,已是毫無疑問。在房間中,有五個人已經在,我們一出升降機,那五個人都客氣地站起身來,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紹了他們。杜良講出來的名字,對我來說,全無意義。但是我可以知道,五個人在這裡,等著和我見麵,他們原來的名字,講出來一定又會令得我張大口說不出話來,不過杜良既然沒有介紹他們原來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問。我還沒有坐下,一個半禿的中年人,就打開了一瓶酒,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我接過了酒杯,晃著,杜良道:“衛斯理先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動,對我們的事業,構成了一種威脅──”我笑道:“這樣的介紹,未免太不友好。”杜良道:“對不起,這是事實,科學的精神,就在於接受事實。”我聳了聳肩,不再說甚麼。杜良又道:“當然,他不能中斷我們的工作。他威脅著要揭發我們,我們也可以再‘失蹤’一次。問題是,這個人有過很多怪異的經曆,我們的工作,也有必要讓世人知道──至少讓一個像他那樣的人知道,所以,才請了他來。他可能還在自鳴得意,以為是他的威脅奏了功。”杜良的話,越說越令我狼狽,我不得不提高聲音:“好了,說丘倫意外喪生的事。”我之所以提出丘倫“意外喪生”的事來,是因為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無法自圓其說,也好彆讓他這樣得意。杜良喝了一口酒,歎了一聲,道:“丘倫先生在醫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現象,如果他當作沒有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來追查。”丘倫第一次到醫院來,情形和我第一次來差不多,杜良醫生接見他,丘倫仔細觀察著,看不出甚麼來,不得要領而去。丘倫當然不肯就此算數,他第二次再來,情形也和我一樣,爬牆而入。可是,他隻是一個記者,雖然身手還算是矯捷,但是不像我那樣,過慣冒險生活,而且,醫院的圍牆也實在太高了些。當他爬上牆頭,想向下跳的時候,一個不留神,他整個人自牆頭上跌了下來。這樣的高度跌下來,當然難免受傷,本來也不至於喪生,糟糕的是,他的頭部,恰好在下跌時,撞在一個水泥的凸起物上。不幸之至,丘倫立時喪命。杜良一本正經說了丘倫“意外死亡”的結果,我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這是甚麼樣的謊言?就算我未曾見過活生生的丘倫,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杜良卻繼續道:“他的屍體,我們將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證明是丘倫的,那麼,丘倫早已死了?我站了起來,又坐下來。一個有著濃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從頭說起,不然,他不會明白的。”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互相望著,我本來還想譏笑他們幾句,可是卻忍了下來。因為氣氛並不適宜譏笑。這些人的態度,都十分認真,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一個極其重大的秘密,而他們目前的情形,顯然是正在決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一定極其重要,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神色,都是那麼嚴肅和鄭重,令得我也受了他們的影響,不能再胡說。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那個大胡子,他道:“咦,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向他透露一切?”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子,苦笑了一下:“決定是決定,等到要做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花了多大的代價,來從事我們的工作,花了多大的努力,來保守我們的秘密。”另一個矮個子歎了一聲:“哥登,那就由你來對他說好了。”在那瘦個子歎著氣,說了那兩句話之後,全場響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低歎聲,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十分凝重和憂鬱。大胡子(他被人稱為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歎了一聲,仍然不出聲。在這時候,我感到我應該表示一些態度了。我收起了敵對的神情和不屑的態度,倒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感到在這裡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們說不出的苦衷,所以才聯合起來,同心協力,保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我站直了身了:“各位,我其實並不好管閒事,隻不過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歡尋根究底。在這所醫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氣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如果各位的秘密,與犯罪事業無關,那麼這個秘密,我隻會說給一個人聽,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這個秘密,也絕不會自我們的口中,傳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間,實在沒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訴她。”我的話,講得十分誠懇,講完之後,雖然我沒有聽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話已經被接納。沉靜依然維持了片刻,這期間,杜良、羅克和哥登等幾個人,又一次交換了一下眼色,杜良才沉聲道:“所謂犯罪,不犯罪,沒有標準。”我陡地一怔,剛想反駁他的說法,杜良已立時接了下來:“那隻不過是觀念問題而已。”我“哼”地一聲:“彆將問題扯得太遠,犯罪與否,隻有普通的道德標準。”羅克的聲音聽來相當尖──我知道他一定是這個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因為陶啟泉就是他出馬接到這裡來的──他的神情看來也有點激動:“當然是觀念問題。哥白尼被燒死,就是當時的觀念,認為他的說法,是異端邪說,不能讓它在世間流通。”我多少有點冒火:“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樣的一個偉大人物,你們之中,誰能和他相比?你們發現了甚麼?創造了甚麼?是不是你們認為自己,走在時代的尖端?”哥登朗聲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學家都應遵循的典範,我們的成就,或許不如他偉大,但是我們憑一個嶄新的觀念在行事。”哥登又朗聲道:“走在時代的前麵,這一點,我們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氣極大,我瞪著他,正想又要發作幾句,他已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我開始了,如果我有講得不對九_九_藏_書_網的地方,各位隨時指出來,這件事,是我們大家一齊告訴一個完全不屬於我們的外人,並不是我一個人說出來的。”好幾個人,立時大聲表示同意,其餘的人,也各自點著頭。哥登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從哪裡說起好呢?當然先從自己說起。衛先生,在這裡,你所能見到的人,全不是我們的本來麵目──”我插言道:“是的,你們全經過整容手術。”哥登道:“徹底的整容手術,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後,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認不得我們,我們甚至改窄了聲帶,以求發出來的聲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們之間有些人,聲音聽來有點怪。”是的,羅克的聲音就很尖,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為了甚麼?哥登又道:“我們這些人,全是科學家,有的是醫生,有的是生物學家,有的是遺傳學家,有的是生物化學家,我們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學界,都是頂尖的風頭人物。”我忍不住問:“那你們整容的目的是甚麼?”哥登居然打了一個哈哈:“當然是為了使人家認不出我們來。”我又道:“那又有甚麼目的?”哥登沉寂了一下:“目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我們明知對人類有利,是一項驚天動地的大突破,可以改變整個人類的文明。但是,這件事,卻不能為人類現階段的觀念所接受。”我搖著頭:“說出來,甚麼事。”哥登道:“當然會說出來的,但是要從頭說起,你才會明白。”我擺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準備聽他敘述。哥登望了羅克和杜良一眼:“事情應該從那天,你們遲到的那天開始。”杜良和羅克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哥登又補充了一句:“羅克和杜良──那時候,他們當然不是叫這個名字,他們和我是大學的同事,後來我們都相繼離開了大學,在一個由基金會資助的研究所工作。”由於我知道杜良和羅克的原來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個研究所。不過,如今寫出這個研究所的名字,沒有甚麼意義,因為他們的活動,隻是從研究所開始。可以肯定講一句:不是第一流的科學家,絕不能在那家研究所工作。哥登說要從那天開始,就從那天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