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尚未遠去,我不打算睡得很沉,但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疲勞以壓倒性優勢戰勝了警惕心。我墮入感知的深淵,肉體仿佛無垠大海,靈魂被冰冷的海水包裹,推攘著,一波波衝向某個岸邊。我睡著了——我知道自己睡著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無論怎麼努力想要醒來都辦不到,墮落的靈魂身不由己,就像嵌在琥珀裡的蟲子,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作,唯一能夠控製的隻有思維,而思維也正被源於更深沉的本質處的恐懼所侵蝕。這是一個夢,但又不像一個夢。我似乎聽到一個聲音:來……的真名……西……是誰?在呼喚我?我用力睜開眼睛,彈起腰肢坐起來。黑暗的帷幕遮在眼前,讓我一時分不出是在夢中還是現實。如此靜謐,呼吸聲和心跳聲就在耳邊鼓動,出了一身汗,背後濕涼。我沉重地呼吸,靜靜地坐在那裡,外邊隱約傳來低沉的嚎叫聲。眼睛逐漸習慣黑暗的時候,富江不知何時也醒過來。她沒有起身,睜開的眼睛在黑影中像貓的眼睛一樣明亮,有一種妖異的美感。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她的手,溫軟的觸感好似電流一樣鑽進手心。我反射性掙了一下。沒有掙脫。“幾點了?”我問。她放開我的手,將旁邊的鬨鐘取來。我打開手電筒,將光線調到最弱,湊上去。光在鬨鐘玻璃麵上擴散,我們好似縮在一隻淡淡的光繭中,感到安心。淩晨一點多。看似過了很久,實際上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我揉臉,手指插|進頭發理順,終於讓懵懂的腦袋清醒了點。想讓富江繼續睡,可是她已經坐起來,看上去也沒有睡意了。我覺得是自己做噩夢吵醒了她,心中有些愧欠。她隻是搖頭。“很可怕的噩夢?”“……大概吧。”我還記得夢境和夢境中的呼喚,可是那到底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在夢中陪伴自己的隻有黑暗、禁錮和侵蝕,就像被困在地獄的刑台上。這個夢是有意義的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太糟糕了。處在同樣的環境裡,富江的情緒看起來比我穩定得多,當我問她做夢沒有,她說做了。於是我出於隱憂,提出交換夢境內容,然而她拒絕了。在手電筒的微光中,富江捏著下巴自顧自笑起來,有些毛骨悚然。既然如此,我沒有強求。對於為什麼自己會做這樣的夢,我也做了幾個推測。除了正統的夢解析學說,也有更為貼近幻想的理由,涉及地獄、末日和灰石。也許吃掉灰石的我們正發生變異,誰知道呢?庭院裡忽然傳出一陣激烈的枝葉摩擦聲和折斷聲,聽起來像是有重物壓斷了樹梢。如此突兀,以至於我們都在第一時間明白有事情發生了。意料之中。我倆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度過這個晚上。我第一時間將手電筒關掉,和富江對視一眼,默契地放輕手腳來到窗邊。富江小心翼翼地掀開窗簾一角,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庭院裡的物體在夜影中浮現輪廓,靠近左側的一處和印象中有些不符。風不大,可是一顆靠近圍牆的樹木如同醉漢般搖晃,精心剪裁過的樹梢像是被狗啃了一塊,變得有些猙獰。有東西進來了。我從富江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答案。除了第一聲,它就沒再發出其它聲音,詭秘得仿佛黑暗中的妖精。這是一隻習慣於在黑暗中狩獵的怪物。就算沒有智慧,它那潛伏性的本能也比幽靈犬更狡猾。富江放下窗簾,我們坐回原來的位置。我重新檢查箭支和子彈,將手槍收好,拿起弓弩。富江的手指在斧刃上摩挲,鋒銳的觸感似乎沿著手臂直抵眼神。頭頂響起碰撞聲,我們立刻壓低了呼吸。根據聲音判斷是在四樓,它在走廊上觸動了我們設下的警示陷阱。被牽扯的空罐發出沉悶空洞的響聲,還有一些置物推開碰撞的響聲,唯獨沒有聽到它的腳步聲。我和富江根本沒有看到它長得什麼模樣,但是響徹在走廊和梯道上的空洞聲好似連鎖一樣,證實它的逼近。一聲,兩聲,步過走廊,沿著樓梯爬下,輕巧地越過我們設置的障礙。停下來,又走動。像隻徜徉在草原上,眯著眼睛覓食的獅子。它發現我們了嗎?當習慣了黑暗,夜影已經不足以阻擋我的視線,隻像是隔了一層朦朧的紗。我和富江對視一眼,發現她同樣有些緊張,指節緊緊扣住斧柄,又稍微鬆開,如此反複。富江忽然朝門口走去,我連忙拉住她。她回頭看我一眼,充滿鬥誌和殺氣的眼神似乎在說:出去乾掉它!為什麼?我同樣用眼神表明自己的疑惑。我們沒必要招惹它,隻要躲在房間裡,它不一定能找到,就算被找到了,也能依托地理的優勢取得勝機。我不敢出聲,生怕被它發覺。能在黑夜裡靈敏地行動,它的感官肯定十分敏銳,而且它看上去像是從外邊跳進來的,運動機能十分優異。幽靈犬可以借助牆壁四處跳躍,甚至攀附到天花板上,現在這個不知是什麼的怪物肯定做得更好。走廊上遍布障礙,對於隻能在地麵上奔跑的我們,反而是一種劣勢。當時的策略,就是死守這間據點。出去迎敵?開什麼玩笑?我蠕動嘴唇,無聲地告訴她,在外麵的勝算更低。富江偏頭盯著我,麵無表情,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麼,眼神中閃爍的東西讓我感到不安。她咧嘴一笑,並非嘲諷,而是某種更強力更倔強的衝動。“我去乾掉它,你留在這兒。”她貼近我耳邊輕聲說。語氣裡流露出來的意誌十分堅決。“彆做蠢事!”儘管這麼說,但我知道阻止不了她。“我必須去,否則等下會有大麻煩。”“你怎麼知道?”“直覺。”直覺!?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啞口無言。富江輕輕拉開房門,夜光宛如流水潑灑在她矯健的身影上。我一點也不想出去,可是不能放任她一個人麵對那隻恐怖的怪物。在她關門的時候,我健步上去按住大門。迎向富江詢問的目光,我說,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