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突然消失,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客人們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臉夢遊般的茫然又痛苦的神情。他們跌坐在地上,腰骨酸痛,一時間爬不起來,巴士中的座位距離地麵足有一米多高,他們徹底被摔慘了。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意識到這輛巴士和司機模樣的不妥時還乘車上來。大雨下了很久,地麵上的積水彙成一道道的溪流從諸人的手腳之間淌過,發出泂泂的聲音,天空閃爍的電蛇讓他們能夠從水麵上依稀看到自己蒼白無措的臉。有一種壓抑讓他們變得沉默,一個中年男人低聲咒罵了一句,試圖站起來。我和富江上前將托馬斯從地上拉起來。“你還好吧?”我安慰道。“你說呢?”托馬斯咕噥著,“該死的,真是太莫名其妙了,那東西究竟是什麼?”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個魔鬼一樣的司機。不過話說回來,托馬斯也不是第一次在噩夢世界中見到怪物,他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它和以前碰到的怪物不一樣。”托馬斯反駁道:“打個比方說,就是人和動物的區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人性化的非人生物,不過,雖然它的外表不是人類,但是本質或許也是某人精神扭曲的倒影也說不定。在國外的心理和夢境的相關研究中,有不少案例指出,人類的心理和精神狀態會影響本人在夢境中的姿態,人類在夢中並不是總是本體的樣子,尤其受到強烈的負麵情緒影響時,常常會導致體形的雜交和變形。至於扭曲後的形狀究竟和什麼因素有關,則至今尚未有統一言論。也許是曾經看到過的,最能引起自身負麵情緒共鳴的東西、場景和畫麵,甚至有可能涉及在基因學。這種心理、情緒和潛意識的共鳴被藝術家挖掘出來,便形成了表現主義、抽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等藝術流派。在這些流派中,主體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但反映出來的本質仍舊是人類。我身為魔紋使者,曾經見識過所謂的“惡魔”,那並非是指扭曲的人性,而是一種和人類截然不同的生命。但是精神世界中的惡魔和現實世界中的惡魔不能一概而論。問題是,即便是某人本質的扭曲,先不提那種似人的智慧,這個魔鬼司機的形狀已經完全消除了人類特征。我就著冰涼的雨水搓了搓臉,將綁頭發的橡膠圈摘下來,將頭發理順後再紮回去。眼鏡還戴著,若在現實,被這麼大的雨水一澆,鏡片勢必變得模糊,可是在這裡卻仍舊十分清晰。我一直沒有將眼鏡摘下來,就是為了樹立一個區分夢境和現實的標杆。這是我從一本關於盜夢的中學到的方法,書中的主人公經常出入夢境和現實,為了避免夢境和現實混淆,他會使用陀螺作為區分兩者的道具,對他來說,旋轉的陀螺在夢境中是永遠不會停止的。我沒再理會其他人,隻是凝視前方。巴士停車的位置距離目的地隻有一百米左右,精神病院巨大的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這麼看起來,似乎和印象中的庭院和房子沒什麼不同的地方。然而在上一次噩夢裡,精神病院並沒有那麼濃重的霧氣,反而是精神病院外通向鎮內的山道遍布迷霧,放眼所見都是異狀的靜景。這一次,傾盆大雨和灰色的霧氣充斥在整個世界中,充滿了壓抑磣人的聲響和動靜,精神病院反倒像是一副景物畫。這個噩夢的世界和上一個噩夢的世界,呈現出一種顛倒的感覺。“和我想的一樣。”我說。“什麼?”托馬斯詫異地望過來。“這裡不是十年前的祭禮產生的世界。”富江解釋道:“也許是這十年間,天門計劃重新開始後形成的。這些家夥的技術的確在進步。”“你,你的意思是,當年他們失敗後,並沒有繼續當年的計劃,而是重新建造了一個?”托馬斯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說。“現在還不清楚他們是否放棄了原計劃,不過這裡不是原計劃的產物倒是可以肯定。”根據我們之前的推測,敵人的原計劃並沒有完全失敗,在原計劃形成的噩夢世界中,阻擋祭禮的力量正在持續降低,所以我們的行動一直著眼於原計劃的主導權。但是,正因為原計劃的存在和可行性讓我們忽略了敵人在已獲得的資料和經驗的基礎上另起爐灶的可能性。“看,那裡好像有人。”身邊有人叫了一聲。在精神病院的大門前,有一些影子來回晃動,顏色和霧氣的顏色十分相近,動作不大,像是在飄動一般,看不出手腳的形狀,也沒有人體的形狀,唯一和人類接近的就是這些影子的身高遠遠看去和人類差不多。不過這裡隻有我、富江和托馬斯這麼想,其他人都似乎都認定對方是人類了。“還傻呆著做什麼?我們過去吧。我真是受夠這鬼地方了!”一個男人叫起來,可是被他注視的人沒一個相應他的。我相信如果他先走過去,一定不會有人攔他,說不定還有人會跟上去,結果他先心怯了,隻是在原地踱步,小聲怒罵其他人是無膽匪類。看似母子的一對相互緊緊擁抱著,警惕地和其他人隔開一段距離,不時看一眼精神病院的方向。大概是親人在側的緣故,雖然同樣無法理解目前的狀況,但顯得尤為堅強。另外三個男性中,一個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第二個愁眉苦臉,緊緊抱著手中的公文包。最後一個無論動作還是口氣,都充滿了同性戀的味道,他就像一個柔弱的女性那般,蹲在朋克打扮的年輕女人身邊嚶嚶啜泣,兩人似乎是熟識。“該死的,你就不能拿出一點男人的氣概來嗎?”朋克女暴躁地踹了他一腳,同性戀毫無反抗之力地滾倒在水窪中,卻沒有站起來反抗,繼續躺在滿是肮臟積水的地上,如同毛蟲一般蜷起身體,背對著她。沒有人過來管閒事,朋克女盯著那個同性戀半晌,轉身朝我們這兒走過來。“喂。”她朝這邊喊了一聲,我左右看了一眼,指了指自己。“對,就是你。”她說。“有什麼事情嗎?”我問。朋克女抹開臉上的雨水,她很快就發現臉上的妝沒有被衝走,露出意外的神情,但瞬即放棄捉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她大膽地瞪著我們,“我知道你們知道。”從她的神態和口吻中找不到任何虛張聲勢的味道,我、富江和托馬斯彼此看了一眼。“為什麼這麼說?”托馬斯說:“我和你們一樣,突然就到了這個地方,到現在還莫名其妙。”“我可沒看到你的莫名其妙。”她的眼型塗了一層深深的黑色眼影,顯得十分銳利,“你們比其他人都冷靜太多了,看起來身手不錯。”她的視線來回在我們身上掃視,“你們不是親戚,但說朋友也不像,也沒有職業關係,你們的年齡和氣質差距太大了。有那麼多不同的地方,卻顯得熟絡,所以我想,你們是同路人吧?你們都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所以才走在一塊。”真是個敏銳的女人,她的打扮和行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粗暴又不怎麼聰明,不學無術的前衛女性,沒想到那麼多男人中,反倒是她第一個站出來質問我們,真是出乎我的預料。其實我們也並不是故意將事實的真相隱瞞起來,不過就算說出來也沒什麼用,對方是否相信還是一回事。這個朋克女看起來挺聰明,不過我可不敢打包票,認為她一定會會相信這種事情。然而,我還是願意跟她談談,了解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前麵的那些黑影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他們沒過來算我們好運,在做好準備之前,我可不想主動去招惹對方。這裡的人大都存著類似的心思,雖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方,除了往前走也沒太多的選擇,但是能拖延一會就拖延一會。“你好,我叫克勞。”我朝她伸出手:“我想,我們的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叫崔尼蒂。”朋克女沒有和我握手,隻是用力拍了一下,“好了,我們已經熟悉了,可以告訴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能聽到。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圍上來,卻又試圖和其他人保持距離,顯得有些畏首畏尾。當我扼要地將此地的情況說明一遍後,男人們果然用一種異樣的看待精神病患者般的眼神盯著我,我想他們可沒忘記巴士司機說的話。反倒是兩名女性猶豫了一陣,似乎有點相信了。當男人們因為失望而散開後,母親抓著兒子的手靠上來,她的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問道,頓了頓,又告訴我,她叫簡。“你們不知道?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反問:“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知道……我和約翰正在湖上劃船。”母親說,約翰是她的兒子,她是個單身母親,“湖上起霧了,我們連忙回到岸上,卻發現一個人都不見了。”“你也是在碼頭那兒?”朋克女崔尼蒂插口道:“我也是,心情不好,所以到湖邊走走,以為碰上了一個好男人,結果卻是個同性戀。真是狗屎!”她回頭看了看男人們,又說:“我想,這裡除了你們三個,都是在湖邊碼頭出事的。”她們說起湖邊碼頭,倒讓我想起和馬賽的約定,他曾經也在湖邊碼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我們已經確認,現實中的艾琳的確已經死亡,因此馬賽看到的不過是個幻影而已,不久前,我還試圖弄清楚那個幻影究竟是什麼造成的。現在看來,答案似乎近在咫尺。“你們為什麼來這兒?那個巴士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崔尼蒂聳聳肩膀,無奈地說:“整個鎮子裡的人都消失了,空蕩蕩的像個鬼蜮。雖然那個巴士和司機都很古怪,但總好過呆在那個令人發黴的地方,相信其他人也都是這麼想的。”“所有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所以我寧願相信你的解釋。”簡這麼說道:“問題是,就算你的解釋是正確的,也改變不了現在的事實。情報局的先生,你有什麼打算嗎?”我的答案讓她失望了,因為我和她們一樣,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不了解產生這個世界的機理,所以無法做出針對性的布置。雖然恩格斯已經做了一些準備,如果是十年前遺留下來的噩夢世界,或許有辦法將我們拉出去。不過如果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可不敢肯定,那些準備能夠乾涉這個由新計劃產生的噩夢世界。另一方麵,我也不清楚在這裡死亡究竟是和前幾次一樣醒過來,還是真正地死去,所以也不敢輕言嘗試。“也就是說,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崔尼蒂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我是這麼認為。”我一邊在心中對女士們抱歉,一邊凝視著精神病院前方的黑影,“我有不好的預感,他們可不是什麼友善的家夥。可是我們手中一件武器都沒有。”現在的情況比當初進入末日幻境時還糟糕。“也許,我們該靠近一點,至少要看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人類。”富江提議道。“你是說,他們不是人?”簡慌張地追問道。“我可沒說。”富江反問道:“不過你有他們是人類的證據嗎?不是猜測,而是切實的證據。”簡頓時啞口無言,兒子約翰卻上前一步,維護母親般怒瞪著富江大聲說:“你也沒有證據,不是嗎?”他還沒有說完,就被簡用力拉了一下,但他並沒有理會母親的阻攔。“所以,我們得過去。”富江沒有生氣,隻是攤手笑了笑,目光在那幾個男人身上掠過,說道:“我可不覺得他們會先過去。”富江的提議中規中矩,反正我們都沒有更好的想法,隻能照她說的做。另外三個男人雖然不相信我的說辭,卻在我們動身時,表示要和我們一起,卻被富江、崔尼蒂和小約翰嚴詞拒絕了。即便如此,當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精神病院的時候,他們三個也抱成一團,間隔一段距離尾隨著,走了一小會,就齊齊鑽進了樹林中。我可不覺得像那三個男人一樣鑽樹林是個好主意,我們是被古怪巴士載到這兒來的,如果那些黑影和巴士司機是一夥人,就算他們沒有主動找上來我們,也並不代表他們會忽略我們,更不會愚蠢到沒有在樹林中動手腳。如果,那些黑影的確是聰明人的話……樹林中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緊接著是一陣碰撞聲,樹枝被折斷了,身體擦過灌木叢,有人踩著積水,發出吧唧吧唧的腳步聲。這些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行動,在我們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個形象的畫麵——男人被什麼東西攻擊後拖走了。托馬斯用力地吞著唾沫,簡和約翰也緊張地相互攙扶著,崔尼蒂顯得更加暴躁了,她惡狠狠地盯著聲音離去的方向。不一會,一些身影從靠近精神病院的林邊鑽了出去,和那些黑影彙合在一起。他們開始有新的動靜,一個明顯是人類的輪廓被推出來,下一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人懸浮在半空,漸漸地就這麼消失了。因為被濃霧遮掩的關係,我們根本看不清在那人身上發生的事情,可是他的掙紮和消失在提醒我們這裡存在的危險。他死了!所有人都在想,那肯定是三個男人中的一個吧,除了我和富江,其他人的臉上明顯露出恐懼的神色,身體不住顫抖。和我們兩人不同,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又是第一次遭遇到這麼詭異又恐怖的事情,沒有立刻轉身就逃都算是了不起了。不過,那三個男人在樹林中發生的事情足以警告其他人,逃跑是多麼不智的行為。我和富江對視一眼,我從她的眼眸深處看到平靜,似乎在對我說:我會保護你的,阿川。我們鼓起勇氣,再次邁開腳步。如果再停下來,就沒辦法向前走了——在這種念頭的催促下,雖然心中萬分恐懼,但是托馬斯等人的腳步反而愈加快了起來。隨著距離的縮短,遮蔽視野的濃霧和雨簾也逐漸揭開起來。當我們看清精神病院的大門時,一個古怪的景象也隨之映入眼簾,我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仰望著那扇在我的記憶中並不存在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