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門前的黑袍人嘰裡咕嚕地交頭接耳,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接到我問詢目光的富江也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了解。富江雖然不像梅恩先知那樣懂得幾十種語言,但是各個主要國家的通用語或多或少都能達到聽懂的水平。對方的語言顯然是小語種或者方言,不過我聽說,一些秘密組織為了提高神秘度和凝聚力,會創造出成員才能學習的專有語言。我現在很想衝上去一口氣解決他們,在這個大雨和濃霧交織的惡劣天氣裡,全身濕漉漉的實在不好受,那些陰暗壓抑的色調和氣息都在撩撥人們的情緒,讓人煩躁不安。真難以想像,竟然會有人喜歡呆在這樣的世界裡——這個神秘組織顯然正是以擴大和操縱這個世界為目的行動的,迄今為止,一步步強大起來支配的力量顯然令他們欲罷不能。寧願呆在地獄一樣的醜陋陰鬱的世界裡,也要獲得某種淩駕他人之上的地位和力量——我一直無法理解這種思考方式的由來,這更讓我確定了,自己和這些人絕對處不來。無論是在噩夢中,還是在現實裡。凝視著這些將自己打扮成古怪的樣子,刻意將自己和正常區分開來的黑袍人,有一種抗拒和厭惡的情緒不斷在我的心底滋生。他們的目光、動作和語言,都讓這種情緒不斷膨脹。可是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越是惡劣的環境,就越要冷靜地觀察。我們一行五人就集體戰鬥力來說,無疑是落入絕對下風的。除了我和富江之外,其他三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我和富江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中被限製,能夠依靠的隻有超越常人的身體素質和戰鬥經驗。之前被我們擺平的五個人看似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是他們隻是一時大意,如果一開始就動用那種操使灰霧的奇怪戲法,我和富江可占不到什麼便宜。更重要的是,之前的戰鬥雖然勝利了,卻也將這些情報泄露出去。他們不會再掉以輕心,而且人數眾多,少說也有幾十個,一擁而上的話,就算隻是肉搏,我們也根本沒有勝算。更勿論他們還能使用灰霧戲法。那種戲法究竟能產生多少種形態,擁有多大的直接攻擊力,我們對這些全然不清楚。敵人隱藏著大量的底牌,而我方的情報則一覽無遺,對於習慣於獲取情報後進行針對性作戰的我來說,實在是令人頭疼的處境。說實話,我完全想不出能在這次戰鬥中保全三個普通人的方法,甚至想不到我和富江能夠在正麵進攻中活下去的理由。但是又不能逃跑,這裡是敵人的主場,無論跑到哪裡都無法脫離噩夢所產生的世界。暫時撤退,拖延時間也是個笑話,敵人顯然不是腦子進水的蠢貨,不會仍由我們大搖大擺地進行遊擊戰。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有近半的黑袍人正在排隊製作麵具,那個麵具似乎是他們的力量來源。還有麵前這扇大門,它是我目前看到的最具備“進出口”這個特征的存在。如果它和降臨回路攻防戰中出現的門有某種關係,那麼上一次進出“門”的經驗,是否在這裡有效?“怎樣?想好了嗎?阿川。”富江盯著我微微發苦的臉,臉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她根本就沒思考這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她並不是單純的笨蛋,隻是選擇了依仗直覺行動這種態度而已,理由在旁人聽起來或許很可笑吧,精通心理學的她,卻秉持著簡單思維的哲學,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導致行動的理由和思考雖然有千萬種,但是行動本身在確定時,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身體、情緒和靈魂最原始的需求。如果自身感到歡愉和順暢,那便是正確的行動。我完全無法了解她所說的“歡愉”和“順暢”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不過卻羨慕她這種行動方式。因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我也實在受夠了思索的苦頭。分析和計劃,本來就不是我這種人擅長的嘛。回想起小時候的自己,才不會做這些令人頭疼的事情,隻是進入初中之後,為了成為“優等生”,卻意識到自己的平庸,才不得不去強迫自己去思考,將之當作自己的“特點”進行強化。目睹了諸多失敗者的黯然和醜態,我早就意識到,沒有特點的人是無法在那個世界很好地生存下去的。論及身體能力和人格魅力,我的確沒有出眾的地方,這兩者似乎很講究所謂的“天賦”,就算鍛煉,頂點也會受製於“天賦”。可是思維不同,無論是邏輯思維還是感性思維,隻要不是低能兒,大部分人都處在一個平均數值,卻能通過不斷地鍛煉成長起來,而且沒有止境。沒錯,我就是這麼認為的,要出人頭地,就要選擇一個不受到天賦局限的特點,通過鍛煉達到他人因為惰性而無法做到的極致。儘管我十分討厭,但這種行動已經成為習慣,當痛苦和困擾成為習慣,那是何等可悲的生活方式呀。近來,我愈發感到這種可悲。因此,當我越感到自己的成功,就越是羨慕不用這般勉強自己的人。站在富江身邊,我覺得冥思苦想卻毫無改變當下現狀的自己就像是個醜角。“想不出來。”我直截了當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雖然覺得羞恥,但反而讓我感到一種解脫。其他人,包括富江都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我,讓我有些不自在。“乾嘛?”我不悅地說。“真沒想到你會這麼說。”。“啊,真是讓人大吃一驚。你看上去就是頭腦十分好,特彆喜歡算計的那種討厭的家夥。”“很有意思,那麼久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麼說。”富江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微微勾起嘴角,“雖然我很喜歡阿川彆扭的樣子,但是現在這樣似乎也不錯呀。”這些女人的話令我分不清是調侃還是挖苦。“喂,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我說:“毫無疑問,我是這裡腦袋最聰明的人,我想不出辦法意味著什麼,你們真的清楚嗎?我們死定了。”我的聲音之平靜讓自己也感到訝異,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嚇唬她們,我根本找不到幸存的理由。可是,此時此刻,麵對邏輯上的死亡,自己竟然就這麼淡然地接受了。一點都不想哭泣,也不感到絕望。“我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臉蒼白的簡竟然也帶著平靜的笑容說:“其實這個下場很明顯吧。”“你不害怕嗎?”“害怕得要死,不過注定要死亡的話,就算害怕也沒辦法呀。”她垂下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約翰,手掌用力壓在他的肩膀上,而男孩緊咬著嘴唇,倔強地支撐著自己的母親。簡抬起頭,對我說:“這倒要多謝你,克勞先生。”我明白她的意思。這個時候,已經商量好怎麼處置我們的黑袍人開始將我們包圍起來。我的心情平靜,可是手心仍舊冒出汗來。冰冷的雨霧澆濕了我的身體,然而我的身體卻開始發熱。偶爾會有這樣的想法在閃電劃破天空的時候,出現在腦海裡:如果我再強大一點,如果手中有一把趁手的武器,或許就能拯救站在我身後的女人和孩子了。然而,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我將唯一的可能性留在了瑪索的身邊。我並不感到後悔,隻是,如果自己的肩膀能夠再寬厚有力一點的話,如果自己能夠更早進入末日幻境的話……有種惆悵的情緒在尾部反芻發酸。“我什麼都沒做到,不要感謝我。”“不,你讓我接受了這個事實。你或許不知道吧,你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讓我能夠平靜地看待死亡。”簡的笑容如同雨中盛放,搖搖欲墜的花朵,“能否請求你一件事?”黑袍人已經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而且人數正隨著麵具的製成不斷增加。從一開始,這就是注定的事實。“什麼事?”我問。“請您動手吧。”簡說:“我不想自己和約翰被那個醜陋的東西當作食物吃掉。”“這邊也一樣,我可不想最後變成糞渣排出來,然後戴到這些雜種的臉上。”崔尼蒂冷笑著掃視著黑袍人,那冰冷銳利的目光穿透了他們的麵具。我的喉嚨似乎被一根灼熱的火炭梗塞了。“我……”我剛發出痛苦的聲音,兩隻手貫穿了簡和約翰這對母子的身體,從胸口穿出來,站在兩人背後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那裡的富江,她就像是早知道兩人要說什麼般早早等待著,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了。簡和約翰的眼眸眨眼間就失去了神采,因為死亡降臨得如此突然,因此遺憾和緊張的表情就這麼凝固在蒼白的臉上。“我的技術很好,他們走得並不痛苦。”富江這麼說著,帶著微笑,將手抽了出來。兩具屍體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整個世界似乎被這兩個生命的突然離去帶走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黑袍人的動作似乎停下來,從他們身上傳來濃重的威脅感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張和恐懼。我突然想放聲大笑,這些早就不知道人性為何物的家夥,沒有因為同僚的死亡而動搖,卻會為了敵人的自相殘殺而恐懼?“那麼,我先上了,阿川。”富江走過我的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膀,隻有我能聽到的輕聲如風語般飄到耳邊,“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當我回過頭時,她已經朝那些黑袍人發起衝鋒,目標赫然是那扇詭異的大門。“好了,輪到我了,希望你的技術和你的同伴一樣好。”朋克女崔尼蒂盯著我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被刺穿了,那對眼眸中凝聚的複雜色彩讓我無法對視。“小心!”在我猶豫的時候,崔尼蒂突然叫了一聲。我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朝一旁打滾。空氣裡傳來一股酸腐味,緊接著一灘濃稠的液體落在我們原先站在的位置上。我尚未起身,就目睹到地麵被那灘液體腐蝕後,升起一片灰色煙霧的樣子。泥石地麵發出滋滋的聲音,冒出一堆泡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凹陷下去。不止如此,包圍了我們的黑袍人一個接一個地吐出霧氣,搖動手指,一大片灰霧正變幻成難以形容的東西。“動手啊!你這個懦弱的家夥!”崔尼蒂露出緊張的表情,在我耳邊大吼道。沒有辦法了。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心中的悲痛好似火焰一樣灼燒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我知道,除了像富江那樣乾脆利落的行動外,絕無他法,我們救不了這些普通人,甚至無法挽救我們自己。至少要讓她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無數的思緒洶湧地衝擊著我的大腦,但是,正富江所說的,這些想法的碎片在最關鍵的時候都是垃圾一樣的東西,沒一個是有用的。當我回過神來,崔尼蒂的頭已經不正常地歪向一邊,瞳孔放大,變得灰蒙蒙的。她被我在不知不覺間親手扭斷了脖子。我終於體會到富江所謂的“順暢”了,那就是你不知不覺就會去做的行為,可是為什麼,我一點歡愉的感覺都沒有呢?如果我的行為是正確的,按照富江的說法,就不會感到痛苦,可是我盯著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的眼睛深處鑽進我的眼睛中,變成一種惡心和痛苦如電流般在體內沸騰,似乎潛伏在身體中的靈魂都因這痛苦而變得扭曲。“彆哭,高川,彆哭。”冰冷的雨水沿著我的眼角和臉龐淌下來。當我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奔馳起來。大門前的隊伍已經被富江攪得翻天覆地,她就像是古代最勇猛的戰士,身無片甲,也沒有太多花俏的技巧,但是手腳、肩膀甚至頭顱都化身成為凶器,每一次碰撞都會奪走一個黑袍人的姓名。這種攻擊方式絕非曾經見到過的卡波拉式充滿靈動的跳躍和踢擊,但無疑是十分正確的判斷,依靠超人一等的身體素質,直來直往的招式以超乎敵人預料的速度收割著他們的性命。他們也許已經將富江的戰鬥力估計得很高了,但是富江隻會比他們以為的更加強大。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她切入是這些黑袍人最大的失誤。在接近戰中,第一個麵對她的黑袍人因為無法跟上她的動作而砸斷脖子或掏出心臟,然後屍體被當作盾牌和武器般揮舞。灰霧戲法所形成的灼燒、腐蝕、寒霜、束縛等現象,都會被一個又一個的屍體擋住,打斷,然後主人的要害被擊中而致死。富江緊貼著敵人,讓他們束手束腳,生怕自己的攻擊傷害到同僚,這反而減少了她同一時間所受到的攻擊的數量。當黑袍人意識到,再這麼下去隻會徒增傷亡時,他們開始試圖拉開距離,並且再不顧惜同伴的生命,進行遠程的灰霧戲法打擊。富江當然不會那麼輕易就讓他們得逞,隨著戰鬥的演化,已經開始有活著的黑袍人被富江折斷手指或者扣住喉嚨,朝跑開的黑袍人投擲而去。失去才能和超能力的輔助,我的力量和身體反應或許沒有富江那麼強力,那麼敏銳,但是我仍然是一名接受過灰石改造的魔紋使者。這些和普通人一樣強壯的黑袍人,在無法很好地施展奇異力量的情況下,對我而言和一隻孱弱的小雞沒太大的差彆。我的胸口沸騰著一股灼熱的情感,它讓我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我不再思考,不再分析和判斷,似乎有一個原始本能控製著肌肉的伸縮和資訊在神經中的傳遞,它們以一種混亂、粗暴卻直接的方式結合起來,讓這具身體如蝴蝶般輕盈,如野獸般凶猛。我沒有學過任何格鬥技,可是這個身體仿佛一直都知道如何才能保持平衡,如何才能使上全身的力量,如何才能在被攻擊之前擊中對方,如何從眾多看似無法回避的炮彈中找出空隙。我能抓住敵人的手腕,騰空翻身踢斷他的脖子後,在他倒下前繞著軟塌塌的身體進行回旋。也能從絕無可能中鑽進敵人的胯|下,將他掀翻後踢開,再借助反作用力攻擊另一側的敵人。夾擊和偷襲在這種直接、快速又粗暴的反應中被瓦解,然後我清晰感覺到敵人攻擊力道的減弱。當黑袍人完全放棄這一波攻勢的時候,我和富江終於彙合在一起。我和富江背靠背支撐著彼此。她的喘息稍微有些重,可是我的喘息已經開始紊亂,心跳也變得不太正常。已經到極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