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的戰鬥方式似乎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負荷,不,應該說,在這個敵人的主場裡,我們的身體素質因為某些因素遭到削弱。不過,這都在預計之內。雖然不是自己習慣的戰鬥方式,但是經過暢快淋漓的戰鬥後,看著倒在我們腳邊的十多個黑袍人,我心中有一種歡愉和順暢的感覺。這就是過去至今,富江告訴過我,但我卻一直沒有理解的心情吧。全身心代入她的行為模式,去了解導致她這般行為的想法和心情。這並不是我有意識去嘗試的事情,但是卻在自己沒察覺的時候完成了,能說是因緣際會嗎?還是說體內的江給予的影響?雖然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但我覺得自己和富江之間的距離更加貼近了。當我的呼吸和富江的呼吸,在某個時候重疊的時候,一種靈魂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感覺從體內滿溢出來。“似乎不行了。”富江說,雖然語氣很認真,但是表情卻稍息得輕浮。“我也是第一次聽你說這種話。”我針鋒相對地還了她一句。“沒辦法,我也是第一次那麼狼狽呀。”富江頓了頓,補充道:“和你在一起之後。”“你剛出生就碰到我了,不是嗎?”我指的是富江這個人格,似乎是江進入末日幻境前不久才誕生的。“這次真要回歸安息之所了。”富江並不存在絕望和悲傷之類負麵情緒的歎息似乎在什麼時候聽到過。即便聽到她這麼說,我也沒有其它辦法可想。在這裡,我感受不到體內的江的存在,也許它不在這裡,也許它仍在沉睡。無論如何,我想,這一次是無法依靠它的力量度過難關了。“真沒有辦法了嗎?阿川。”“對不起……”我歎息著,“在現在的條件下,完全沒有可以扭轉戰局的方法。可是,如果真有不確定因素的話,那一定是……”此時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艾琳的照片在莫名的火焰中化為灰燼的景象。正是那些隨風飄散的灰燼把我們帶到公路上,若說,到目前為止還有什麼疑慮的話,那一定就是這些灰燼了。艾琳本人是天門計劃的一環,嚴格來說,是我們的敵人。這張照片在前一次噩夢世界中出現在我的身上,並隨我來到現在這個噩夢世界,若說隻是把我們帶出迷霧的世界,那一定是個笑話。我考慮過這張照片出現在這裡的理由,然而對方的意圖此時尚批著一席朦朧的麵紗,但是設身處地來想,都沒有理由是為了幫助我們。這種想法讓我感覺到一種潛伏在深處的惡意,並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儘管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沒有能力阻止對方的行動,反而不得不把脫身的希望寄托於敵人的初衷上。在照片燃燒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我們被利用了。在所有的安全局成員,甚至將規模擴大到整個鎮子的所有普通和不普通的人們,我也是一個在某種程度來說十分特殊的存在。這種自覺自從我得知隻有自己是唯一一個沒有踏入公寓就進入噩夢世界的人時就產生了,往深處去思考,這種情況也許可以解釋為,自己很可能並非是以祭品的身份進入的。那麼,自己進入噩夢世界的原因就值得深思。這三天來,我一直都在為這個理由糾葛,但是目前的情況已經再明顯不過——我的特殊被敵人注意到,並善加利用起來。如果說我的用處到此為止就完結了,那麼發生狡兔死走狗烹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如果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我仍有利用的地方,那麼在這個毫無生還理由的困境中,一定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轉折。自從遭遇到邪教組織末日真理之後,我從許多書籍中了解過邪教內部的生態,秘密組織的領導者習慣保持自身的神秘性以強化組織凝聚力和執行力。也就是說,首領的思考和行為,通常會保持在一個普通成員無法理解和無法預料的高度。如果現在這些黑袍人所隸屬的組織,的確出自瑪爾瓊斯家,艾琳毫無疑問將是高級領導者的一員。我不認為關於艾琳照片的事情,這些黑袍人中有多少知情者。我甚至懷疑,即便是目前負責主持天門計劃的小斯恩特,也不清楚艾琳的動作。艾琳存在的世界,是和現實以及這裡有著嚴格分界的地方。雖然那個女人,或者說,那個女人的思念體雖然在這十年來,在她所存在的那個噩夢世界中受到索倫的限製,但是如果我那最糟糕的推測是正確的,那麼她一直以比所有人都更高的角度俯瞰著這個小鎮。也許從天門計劃剛開始的時候,她就已經預測並考慮到未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並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像天門計劃這種涉及靈魂的研究,花上幾百年都沒有進展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因此,就算十年前被打斷過兩次,可二十年後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已經足以證明,這個計劃從未失敗和終止過,而是以驚人的腳步跳躍式前進。因為天門計劃表麵上的曲折而產生的歡喜、奮鬥和痛苦,如果這一切,都在那個女人——艾琳·瑪爾瓊斯的預料之中,甚至是出於她自身的意誌,以遠超常人的目光而進行的宏觀調控,那就實在太可怕了。這就是我所考慮到的所有可能性中最糟糕的一種,但是,似乎每當人們產生不妙的預感時,事情總會朝最糟糕的那個方向發生雪崩。因此就算我怎麼安慰自己,也無法完全擺脫由這個推斷所產生的想法。而且,現在的我還必須祈禱它就是如此發展。因為,隻有接下來的轉折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才能打破目前毫無希望的處境。雖然我十分不願意這麼想,但或許這種想法的存在,也是我在當前的困境下仍能從容麵對的一個原因吧。這種飲鳩止渴式的想法一定讓我的臉上浮現不自然的表情,以至於富江在我開口之前就明白了。“也就是說,要賭一把嗎?”她的語氣仍舊十分輕鬆,她背對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後背傳來的溫暖的感覺並沒有絲毫僵硬和勉強。我的這個未婚妻,真的是從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呀。不過,一想到她能夠如此從容,是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通過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交托給了我,我就不禁感到肩膀上傳來的無形的壓力和責任。珍惜自己,就是珍惜自己所愛的人——這種在過去看似大而無當,隻是贈予喪家犬的空乏安慰,在那個山間的深夜,以萬分具體的形態表現出來。我不能死,隻要我不死,那麼我所愛的人就能活下去,如果我死了,那麼一切都會完結。“抱歉,阿江,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賭博式的行為。”我心中的確充滿了愧疚。因為,無論我怎麼想,當前的情況就是,我的賭注是自己所愛的人的性命,而且還是在勝負完全掌握在敵人手中的情況下。“可是,也不完全是賭博吧?”富江發出一聲輕笑,“如果真的是完全無法預料後果的賭博,阿川一定不會這麼鎮定呢。因為阿川是優等生,就算不喜歡也已經是優等生了。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所造成的影響是不會消失的,優等生的行為和思考模式早就烙印在你的靈魂裡了,所以阿川才看似聰明,卻從來都是個單純的人呢。”“什麼呀……”“拿好了。”富江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抱怨,有什麼東西越過頭頂,我連忙伸手接住,“這就是我至今為止的一切,要好好保管哦,我的愛人。”那種濡濕的感覺,圓碌碌、滑溜溜又散發著淡淡腥味的血色,從我的掌心蔓延開來。是富江的眼球。活生生被挖出來的眼球並沒有因為離開身體而失去活力,眼瞳如水晶般銳利而明亮,倒映著我的麵龐。無論經過了多少次,拿著從愛人身上解剖下來的器官的獵奇行為,仍舊給我強烈的不適感。我想,隻要不是心理扭曲的家夥,都不會喜歡這種感覺。可偏偏這是最重要的物品,必須妥善保管才行。而我所能想到的最妥當的做法,就是——張開口,將它放進嘴裡。視野中的黑袍人發生一陣騷動,我不由得壞心眼地想,就算是劊子手的他們,似乎也無法以平靜的心態接受這種場麵呢。“那麼,在血流乾前,要上囉。”富江因為挖掉自己的眼睛,語氣中明顯壓抑著痛楚,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失去左眼眶的臉上,左眼處隻剩下一個血淋淋的黑洞,而完好的右眼則充滿了兩倍的情感。我無法分辨這情感的成份,磅礴的大雨將她臉上滑落的血水衝刷到地上,一向健康的膚色浮現病態虛弱的色澤。隨後,她衝向敵人。此時距離我們彙合還不到三十秒。“五分鐘。”我尾隨在富江身後,在對自己說了一個時間,這是我預測的這次進攻能夠持續的最長時間,也就是說,如果真有戲劇性的轉折,那麼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內發生。這種判斷不止是因為富江的狀態,也列入了敵人方麵的因素。其實我就早就察覺了,這些黑袍人所使用的灰霧戲法的局限性。從之前的攻擊來看,這些人的戲法就種類來說並不豐富,也不全然具備強大的直接攻擊力。那些奇怪的麵具賜予他們的力量,以單人的角度來說,無數是種類數量還是使用次數上都有著嚴格限製。如果他們的力量隻是如此而已,那麼我和富江並非沒有依靠合理的戰術和運氣,將這些人全部殺死的可能。可是從他們拉開距離,並明確表現出拖延時間的行為,就可以證明他們一定擁有某種殺手鐧。事情的發展也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在起初的騷動後,黑袍人再次變得冷靜下來。這一次,因為敵人的站位分散,即便有我的協助,無法造成混亂局麵的富江在殺戮速度明顯遲緩下來。雖然被我們攻擊的敵人同樣沒有表現出有效的反抗,但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的態度似乎有些消極。這反常的行為更加劇了我心中的不安。第一次變化發生在我們準備殺死第二個黑袍人的時候,我提著一具屍體擋住從其它方向形成的灰霧戲法,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的富江卻失手了。那個黑袍人吐出灰霧突然解除了原本的法術形態,變成一個盾牌擋在富江的拳頭前。若僅僅如此,並不能讓他免與一死,就格鬥技巧和經驗來說,雙方的差距並不是一個盾牌就能拉近的。然而被富江的拳頭擊中的盾牌像是被震散了一樣,又迅速變成一個直立的漩渦,眨眼間倒退著將主人吞了下去。黑袍人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富江的拳頭隻是敲碎了殘留的霧氣。與此同時,類似的灰霧漩渦在一個位置憑空出現,一點點地擴大,那個黑袍人就這麼完好無損地從漩渦中踏了出來。他沒有看我們一眼,隻是伏下身體翻動之前被殺死的同僚的屍體,就像是在檢查他們是否還有呼吸一樣。我和富江對視一眼,都覺察出對方眼中的驚訝,這是第一次出現的戲法,而且看上去似乎挺稀罕,這麼說來,這個黑袍人在身份上一定十分特殊。是條大魚。富江放棄追殺其他黑袍人,直接朝他衝去。雖然不知道這種瞬間轉移可以使用多少次,是否能夠完全控製,不過既然知道自己絕無幸免,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打發死亡前的無聊時間而已,那麼對手就應該挑一個有趣的——她臉上的表情就是這麼寫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似乎閃電的亮光沒之前那麼銳利明亮了。當我追著富江來到那個黑袍人的五米外時,環繞在身邊的霧氣似乎突然變得濃密起來。陷阱?我的腦海中跳過這個詞語。可是似乎來不及了。不知不覺間異常聚集起來的灰霧發生了某種變化,壓力從身邊的空氣中傳來,從四麵八方擠壓著我的肌膚,我覺得自己似乎鑽進了一團粘綢的膠水中。這股力量實在太過強大,若是普通人身在其中,想必會如同落入蜘蛛網的飛蟲一樣動彈不得。富江的動作也因為這股力量變得遲緩起來。這種乾涉現象似乎就連黑袍人自己也無法避免,隻是他身前的灰霧再一次呈現漩渦狀,將連一個手指都難以抬起的黑袍人吞沒。我停下腳步,四處尋找那個高級黑袍的身影。猛然間,一股力量將我扯倒在地。在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前,地上的黑袍人屍體爆炸了。雖然富江以超人的反射神經將我撲倒,但是我仍舊清晰感受到了爆炸的餘波。並不僅僅一波,就在我試圖爬起來時,就被富江抱著滾到一旁。接二連三的沉悶聲響讓我意識到,近側所有黑袍人的屍體都發生了爆炸。顯然是之前那個高級黑袍人所做的手腳。這種灰霧戲法令人頭疼的地方就在這裡,雖然它有諸多限製,可是在表現形式上卻呈現出豐富的特性,在一次戰鬥中根本無法預測。我被富江壓在身下,隻是被一根濺射的碎骨紮在手臂上,刺痛讓我無法忽略富江的處境。當爆炸結束時,我頂著空氣中彌漫的壓力,將趴在身上一動不動的富江攙扶起來時,赫然看到她的背上紮著數根骨頭,有一根甚至已經貫穿了她的腹部。無處不在的壓力擠壓著傷口處的血管,讓血液流得更加迅速,腳下的雨水擴散出一圈又一圈的紅色。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富江已經虛弱到就算被我撐著,也似乎隨時會倒下的程度。“似乎要結束了。”富江雖然一臉虛弱和痛苦,卻沒有任何悲傷的感覺,就像早上告彆後,中午就會回來吃飯一樣,“這麼狼狽的樣子……真是令人懷念。”“在末日幻境中你可是差點變成了焦炭。”“現在可不比過去了。”她有氣無力地笑著。我環視著四周的黑袍人,濃鬱的灰霧將他們的身影遮得影影綽綽。我看不到他們臉上得意的表情,但是卻感受得到從那邊傳來的終結戰鬥的意誌。就這樣,我吞下了含在口中的富江的左眼球。“那麼,賭博開始吧。”我冷漠的聲音說道。看不清黑袍人做了什麼,空氣中傳來呼嘯聲。在灰霧的形態發生變化之前,從富江的身上傳來一股回光返照的氣力。她將要害處的骨頭拔了出來,喝地一聲,突然將我舉起來扔向半空。“去吧!阿川。”然後,夾雜在呼嘯和雨聲中,如呼吸般的聲音傳入耳中:吾將回歸唯一的安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