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聲音消逝之前,在我的視野中,一股突如其來的狂風撕裂了灰霧。迷蒙的天空轉眼間就恢複了電閃雷鳴的光景,就好似用清潔布拭去塵埃的鏡麵,閃爍著銳利又濃鬱的色彩。我的身體似乎也被這狂風托在半空,產生了一種輕如鴻毛的錯覺。與此同時,隱藏在灰霧中的未名呼嘯也隨著風聲漸漸地散去了。就好像被風一同吹開了一般。黑袍人仿佛也驚呆了,一個一個如木樁一般佇立在原地,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麵容,卻依稀感覺到目光中隱藏著某種惶恐的情緒。我想會造成這種情緒的原因隻有一個,他們的戲法失靈了。這就是出乎所有人預料的變化嗎?我瞥向富江,她的身體搖搖晃晃,似乎隨時會被風吹倒一樣。她的生命……不,確切地說,是那個已經被決定丟棄的身軀就如同風中的燭光。這副孱弱的光景真是令人揪心,畢竟那個身體從降臨回路攻防戰的末尾就一直陪伴我至今。可是我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富江,隻是臨終前的一個殘像,奪取自敵人的軀殼而已。江和其它生命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拘泥於外在的形態,反而會失去更重要的東西。現在,她就在我的體內。算了,就這樣吧,那個來自末日真理女乾部的身軀雖然外表看上去十分強健,但內臟和大腦卻隱藏著巨大的暗傷和隱患,這些傷口或許是常年劇烈的戰鬥積累下來的,也許是被江侵蝕後留下的。經過這段時間的醫療和觀察,即便依賴江那種超乎尋常的血液來修補,似乎也勉強拖延暗疾爆發的時間。也就是說,這種巧取豪奪身體的方法,隻是類似於人體實驗的一個環節而已。這些都是富江親口告訴我的。雖然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也不知道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呆在這個身體中的,但是她既不厭惡也不悲傷,這點並不是假象。富江終於也曾經以一個獨立人格的形態存在過,這一點並沒有改變。算了,就這樣吧,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雖然如果這個身體能活下去,一定可以收集到更多的資料,但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敵人潛在的力量比我想象中更為強大,必須將這一點反饋給安全局,這才是第一優先事項。至此為止,所有的犧牲者我都不會忘記,我也不會將失敗的理由歸咎為敵人太過強大。我早就明白了,隻有按照自己的腳步前進,不要被悲傷和痛苦打垮,才能成為真正的英雄。簡、約翰、崔尼蒂……對了,還有托馬斯。托馬斯?這個名字好似微小的火星一般在腦海中閃爍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和其他人似乎在某個時候就將那個男人忘記了。他明明和我們在一起,可是他現在又在哪兒呢?把不該忘記的東西忘記了,這種感覺,實在有些奇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他忽略了呢?還有,他如今在什麼地方?思緒一閃而過,似乎又什麼東西混在風中闖入我的視野。我睜大了眼睛。那似乎是灰燼。沒錯,是灰燼!本以為早已消散的灰燼在最後一刻乘風而來,霎那間,被狂風吹散的灰霧又被風的力量聚集起來,形成一條圓錐狀的巨大龍卷,以尖部為頭,拖曳著尾巴,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在呼吸間擊中那扇詭異的大門。這個異常的動靜如同閃電一般劃破腦海的迷霧。我想起來了,最後一次關注托馬斯,是在我們看到這扇大門的時候!忽略本身造成了情報缺失,因為無法意識到,所以也無法彌補。在某種程度來說,卻更契合了我的賭博性猜想——必死的結局,若有轉折,必定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因為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俯瞰全局的眼光和情報來源。可是,就像我之前的感覺一樣,自己能夠做的,就隻有靜靜地觀察這一切的發生。曾經在末日真理的乾部那裡聽到的話語再一次在耳邊回響:你們所做的一切自以為的抗爭,不過是末日降臨的催化劑而已,末日的到來無法抵擋,就如真理一般。雖然不想承認這種說法,因為那會摧毀我們戰鬥至今的信念,但是在我心底的最深處,在每個安全局成員心底的最深處,是不是早就認同了這種說法呢?在調查天門計劃的這三天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悸動。一切看似的偶然,卻必然地發生了。如此。這讓我不得不回想起降臨回路攻防戰的勝利,那次勝利是不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埋下了推動末日前進的種子?網絡球、黑巢、末日真理,三者的信念,究竟哪個才是正確的?“混蛋!”在我將所有的思維碎片拚合起來前,如同時光倒流一般,藏在龍卷尖部中擊中大門的灰燼冒出火光。龍卷的長度不斷被壓縮,那些灰霧如同變成了燃料,將灰燼上的火星吹起,火勢由小變大,就這樣,這些灰燼在燃燒中恢複成照片的模樣。艾琳的照片緊貼在大門上,卻完全沒有被大門吞噬的跡象,殘存的灰霧一股腦被吸進照片中。然後,以照片的邊緣為起點,無數的回路狀花紋在門麵上蔓延,占據整個大門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尚未從最高點落下來,以照片為中心的門麵區域發生旋轉,挖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一隻巨手猛然從門洞中伸出來,將身處半空的我一把握住。這隻手掌是如此巨大,我隻能露出個頭來,巨大的力量擠壓著我的骨骼,我似乎聽到快要散架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好痛!這是什麼!?就在這時,一個叫聲撕破滾滾的雷鳴。我不由得轉頭朝聲音來處望去,在富江殘留的軀殼的麵前,空氣泛起微瀾,一個將近三米高的身影迅速變成實體。大雨在狂風中搖擺,不停拍打在那個身軀上,然後沿著肌肉的線條滑落,更凸顯出那個身體的強壯。那是一個驢頭人身的怪物,倒三角形的,比任何健美選手都要強壯的上半身被黑色的鎖鏈捆綁著,下半身卻呈現反關節的形狀,小腿以下是動物的蹄子。雖然像人類一樣隻有兩隻手臂,可是手掌隻有三隻手指,拿著一把鏽跡和血跡斑斑的三叉戟。背後還有一對蝙翼,強而有力地拍打著,以一種沉重的姿態懸浮在距離地麵不到一米的半空。它盯著我,毋寧說,是盯著抓住我的巨手,再一次發出挑釁般嘶啞刺耳的吼聲。“怎麼回事!”黑袍人似乎緊張地忘記了自己組織專有的語言,發出我能聽懂的悲鳴。“是驢鎖!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快走,快離開這裡!慢一點,不要發出聲音!”黑袍人再不顧強撐著站在驢頭人身怪物前的富江,生怕驚動怪物般,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恐慌驚懼,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散開。似乎對他們來說,這個來曆不明的怪物並不是什麼友善的朋友。“小斯恩特呢?他怎能把驢鎖放出來?”這是我最後聽到的熟悉的話語,緊接著,這些黑袍人似乎回過神來,再一次嘀咕著那種隻有他們才能聽懂的語言。巨手在驢鎖出現的時候,不正常地頓了一下,供以它伸出來的洞穴在收縮,在我的感覺中,仿佛試圖排除入侵者般,給予其巨大的壓力。這種情形無法不讓我產生一種想法——這巨手來自於艾琳所在的噩夢世界,而這扇門就是連接兩個噩夢世界的裝置,隻是它似乎並不完善。艾琳的照片,似乎起著一種臨時鑰匙的作用。這是否意味著,將它帶到這個世界的我,不過是一個信使?驢鎖想要飛起來攻擊這隻手,卻被富江在下邊扯住雙腿。它垂頭一看,和富江完全變得死灰色的臉打了個照麵。當它示威般舉起手中的三叉戟時,富江的身體開始崩解,看上去就像是融化了,肌肉、皮膚和器官都變成巨大的血塊,貫穿身體的骨刺一根根掉進血泊中。可偏偏正是這種血色的濃稠液體充滿了黏性,讓驢鎖根本無法飛起來,即便用三叉戟攻擊,似乎也無法產生效果。趁這個機會,抓住我的巨手是勁兒掙紮,朝門後縮了回去。我的視野陷入黑暗中,那股握緊的力量在黑暗來襲後就消失了,我感覺到自己不斷朝著無止儘的深淵下落。我覺得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閉上眼睛,可是仍舊有一種悸動讓我產生了睜眼的衝動,並且真的睜開了。就像打開了第二個眼瞼,閃爍的光亮映入眼簾,巨大的房頂仿佛在旋轉。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靈魂在下墜後,落入自己原本的身體中裡。雖然有些暈眩,但是我立刻從地上翻起身體。這裡是……教堂般的大廳,外麵電閃雷鳴,在不遠處的前方,佇立著聖母瑪利亞的雕像。偶爾有閃電從天窗處照耀下來,在她的腳前烙印出變形十字架的光亮。沒有錯,這裡是精神病院內部。和我當初的設想一樣,那扇門連接著兩個不同的噩夢世界。我就像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仍在另一個噩夢中。噩夢中的噩夢。我撫摸著自己的手腕和身體,發現之前在大雨中被淋濕的地方都是一片乾燥,曾經在搏鬥中造成輕傷的部位也變得完好無損。我又想起那隻將自己捉進來的巨手,它的正體是什麼東西?無法確認的和已經確認的事情一樣多,無論如何,必須趕緊找到瑪索,讓索倫把我送出去。這裡並不像上一個噩夢世界那麼危險,但也絕非沒有喪命的可能。我用力拍了拍臉頰,重新將散亂的頭發紮了起來。說起來,把富江滑溜溜的眼球吞進肚子裡,那種怪異的感覺仍殘留在胃部還是腸子的什麼地方,我想自己將會有好一陣子吃不下飯了。我輕車熟路地進入精神病院內部,站在長長的走廊上。光線一如既往的昏暗,景色充滿垂暮、拘束又壓抑的感覺,卻比那個遍布迷霧和大雨的蒼茫世界更加令人安心。雖然在這裡同樣經曆了許多令人困擾又驚險的事情,但是至少瑪索還活著。而在另一個噩夢中,我卻無力保護那些女人和孩子。我習慣性來到107室門前,大門敞開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會碰到什麼,怪物?新的受害者?還是那個女孩?眼前隻是一個無人居住的房間,我走進去,順手關上門,這一切都是一種直覺在起作用。我盯著那扇玻璃窗好一會,可是那張蒼白的男人臉並沒有出現,反而從身後傳來輕微的開門聲。咿呀——人影隨著光線從門縫裡泄進來。我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我看清楚來人的時候,不由得愣了一下。對方也用一副驚訝的神情凝視著我,她的手上提著自製的簡易長矛,肩膀上站著一隻黑色的烏鴉,上半身隻剩下一件尺寸頗大的淡黃色胸罩,袒露的一大片健康豐挺的肉色充滿了感官上的誘惑,襯衣紮在腰部充當外裙。這個模樣雖然性感,卻同樣顯得狼狽,外露的肌膚上並不乏傷口和包紮。這個女人不是疑似艾琳的女孩,而是瑪索。她的驚訝立刻收斂起來,反而掛上一副警惕的神情。“是你嗎?克勞?”我知道她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反應,在這個噩夢世界裡,會出現一種變換成受害者的熟人的怪物。上一次,那隻怪物被我和她聯手乾掉了,不過瑪索現在的樣子正明白地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這段期間,它又再度出現在瑪索的麵前。因為那個怪物似乎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獲取獵物的思維,卻在另一方麵不太聰明,它用語言誘騙獵物時,不會說出獵物不知道的事情。明白這一點後,這種怪物反而比其它怪物更加容易解決。因此我要證明自己是真身,那就得說一些對方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我,瑪索。”我說:“我剛從另一個噩夢中回來,也許不能在這裡呆太久。”剛說完,誇克就撲騰著翅膀,從瑪索的肩膀上飛過來,落在我的手心裡。它充滿靈性地側過頭來,沉沉的眼眸凝視著我,如同相機鏡頭一樣閃動。我原本以為還得多解釋幾句,瑪索才會相信,不過她看到誇克落在我身上時,繃緊的表情立刻瓦解了。瑪索帶著如釋重負的表情,輕快地走上來,用力和我抱在一起。雖然昨晚才見過麵,可是我們兩人此時都莫名產生了一種久違了的情感。大概是在這個世界裡,每一秒的經曆都比現實中豐富數倍,以至於信息量之巨大令人幾乎無法承受的緣故吧。換作其他人,想必早就發瘋了,要不就是死在怪物的攻擊中。瑪索能活下來,撇開我的幫助不提,她自身也做了大量的努力,這才是最關鍵的地方。“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瑪索胸部擠壓上來的觸感因為減少了衣物的遮擋,顯得更加清晰起來。她緊緊擁抱我的力量,以及那顫抖的聲音都充滿了豐富的情感。由她身上傳來的豐富而激烈的情感,也讓我再一次回想起簡、約翰和崔尼蒂的麵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黯然。我就像是好不容易才走出失敗和困境的孩子,就這麼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無言地和她這麼擁抱了好一會,從她的體溫汲取那一絲絲的慰藉。“你真是太輕信了,應該多問我幾句,不是嗎?”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沒關係,這隻烏鴉可是很聰明的。”瑪索放開我,用手指輕輕搔弄誇克頸脖處的絨羽,“前幾次,那個怪物變成你的樣子,卻被它一下子就識破了。如果不是真正的主人,我想它是不會這麼親密的。對了,它叫什麼名字?”“誇克。”我讚賞地撫摸著烏鴉的頭頂,“它叫誇克,是我的夥伴。”“真是奇怪的名字。”瑪索親昵地笑起來。我心中的急躁被她的笑容中漸漸瓦解了,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到這個房間來呢。“你似乎有急事,不能稍微陪我一會嗎?”瑪索在我開口之前,搶先說道:“還有,你剛才說從另一個噩夢中回來?那是什麼意思?”瑪索一直盯著我的眼睛,這是所有心理學專家的通病,他們相信人的眼睛會比嘴巴透露出更多的信息,這種企圖探究他人心底真實的目光總是顯得銳利,也像自白劑一樣令常人心慌意亂,無法抗拒。富江和榮格都有著這樣的一對眼睛。“說來話長。”我為難地抿了抿嘴巴,如此說道。這可不是推諉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