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石堤如同羽翼一般沿著湖岸延展,斑駁的紋理烙印著曆史的風霜,據說已經有百年的時間,後人不斷在這個石堤的輪廓上修修補補,但是至今仍大致保存本來的麵目。入夜時分開始漲潮,水聲潺潺,浪花不斷拍打岸邊,躍進被刻意圈起來的漁船區,被纖繩係在樁上的船舶便搖擺起來,相互碰撞,發出應和般的嘭嘭鼓聲。兩岸群山的林木也發出濤聲,樹葉似乎在火霞中燃燒起來,一波緊接一波,似乎在和水浪比個緩急。湖麵泛起皺褶,但是皺褶下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有一塊沉重的巨石壓著,看不見半點魚群。白色的水沫下是一片幽深的碧色,讓人無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被漁船夾在中間的是一條又長又寬的木板橋,一直伸出石堤外,因為長年被湖水衝刷,木色顯得有些蒼白,經常被碾壓的地方明顯凹陷下去,有些地方的質地已經顯得疏鬆,但大體上仍舊十分牢固,隻是偶爾會發出沉重的似乎不堪負荷的咿呀聲。鎮上的孩子們經常來這個玩耍。馬賽的表情有些恍惚,嘴角勾起失神的笑容,他告訴我和咲夜,當年艾琳的身體雖然不怎麼好,也是個嚴厲的母親,但卻常常帶他來這裡,沿著湖岸散步,他當時很羨慕在木橋儘頭跳水的孩子。曾經有一次,他懇求小斯恩特偷偷將他帶來這裡,想要嘗試一下從這裡跳進湖裡的感覺,結果腳抽了筋,差點就葬身湖底,回去後也被大人們一頓臭罵,可是,那是他所有童年記憶中最開始的一件事之一。後來,他去了城裡,就再沒有來過這兒。“我還記得母親總是戴著寬簷的絲帽,拉著我的手,站在夜風中朝湖心眺望。她說,這裡是個神聖的地方,是瑪爾瓊斯家最自豪的家園。總有一天,她會抵達湖的儘頭,找到心中的阿瓦隆。”馬賽一邊述說回憶,一邊眺望湖的那一邊,仿佛自己的目光能夠穿越真實和虛幻,與站在遙遠地方的那個身影對視,“你知道阿瓦隆的故事嗎?亞瑟王死後回歸的地方,英雄安眠的聖地。我的母親對那個故事很著迷,那裡有王,有巫師和妖精,有現實和夢想,有美麗的執著和醜陋的背叛。她說,那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我們放緩腳步,分彆查看四周,試圖在岸堤、倉庫或是其他能藏人的地方找到點蛛絲馬跡。就在這時,馬賽的身體突然頓住了。我察覺到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朝碼頭的木板橋的儘頭望去。我應該沒有看錯,那邊在這之前是沒有任何東西的,可是現在卻有一艘遊船好似憑空出現一樣,正朝這邊緩緩駛來。說緩緩也許不太合適,雖然它給人的印象臃腫而沉重,好似單純被波浪推動一般,可是每一次眨眼,它便更加接近了。在偌大的湖泊中,有隻有這艘船,如同幽靈一般,伴隨濤聲在令人屏息的氣氛中抵達木橋的前端。我們都感到有些詫異,不知道這船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船上到底是什麼人,但是在這空曠湖岸上的奇遇,卻讓人驀然感受到一種命運的力量。帶著疑惑和一探究竟的想法,腳步也開始加快起來,就好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背後推著自己。在我們抵達之前,有人從船艙中走出來。是個女人,戴著絲質的寬簷帽和白色的長裙,在傍晚的勁風中壓著帽簷和裙擺,似乎隨時會被風吹走般柔弱。馬賽的腳步霎時停下來,他的臉上浮現遲疑和驚詫的表情,然後步子猛然加快了,走著走著就跑起來。我和咲夜緊緊跟在他身後,隻聽他朝那邊喊道:“艾琳!媽媽!”那個女人是艾琳?我和咲夜不由得對視一眼,看到彼此眼底浮現的疑惑。無論如何,對方是敵人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八十,我用力扯了扯槍盒的背帶,抓住咲夜的手,再一次加快腳步,來到馬賽的身旁。“她是你的母親?你肯定?”我問道。可是馬賽著了魔一般,隻是死死盯著前方的女人,高喊著母親的名字。然而對方充耳不聞,甚至又轉過身去,等候船上的人出來。木板橋被我們踩得咿呀咿呀作響,我背上的槍盒很重,因此我擔心什麼時候,腳下就會被壓穿一個大洞來。好在馬賽來到橋中心的時候,也意識到對麵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因此腳步慢慢停下來。從船艙中又走出三個人:一個年輕男性,一個警察打扮的女黑人,最後一個是身材高大的神父,黑衣白襯,樸素的顏色卻似乎遮掩了夕陽下多彩風景的光輝,單邊眼鏡和胸前搖晃的十字架吊墜,反射著璀璨的夕陽餘光。加上那位戴寬簷帽的女性,四人從舢板跳上木橋,年輕男性將纖繩綁在橋頭的木樁上,這才轉過頭來和我們打了個照麵。女性摘下寬簷帽,馬賽的臉上頓時露出錯愕和失望的神情。“不是艾琳?”我故意問道。“不是她……是我不認識的人。”馬賽喃喃地說。“沒關係,是我的熟人。”當我這麼說的時候,馬賽轉頭看過來,有點兒吃驚。“你的朋友?”“不,是敵人。”這下子,馬賽更加驚愕了,隨即眼神中流露出警覺和慌張。“是之前在鎮上釋放病毒的凶手?”他匆忙問道。“還不能確定,不過,你最好離他們遠一點。”馬賽聽我這麼說,立刻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對麵四人走上來,在距離我們隻有五米的地方站定,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來回掃了一遍。年輕男人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帶著微笑,仿佛朋友見麵打招呼般點頭。“很高興見到你,朋友。聽說你很厲害,我想,很快就有機會證明一下誰更厲害。”我沒有接茬,視線從神父和女警身上晃過。我怎能忘記他們,席森和崔蒂,曾經在末日幻境中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的黑巢成員。上一次遇到他們還是在布爾瑪快餐店發生爆炸的時候,我、富江和榮格被迫在席森神父的強大力量下暫時撤離。這一次他們的人更多了,如果開戰的話,即便手段全出,我也沒有自信能夠打贏。不過,帶咲夜和馬賽逃走應該沒有問題,我一邊將槍盒從肩膀上鬆下來,一邊默默判斷情勢。問題在於,他們在這裡做什麼?我沒有理會那個一臉假笑,實際對我抱有針鋒般敵意的年輕人。我能從他的表情、眼神和語氣中感受到一股燃燒的妒火,但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在乎他的挑釁,隻當他是個漏風的背景,就像他說的那樣,我很厲害,而且比他更強。隻是,他的存在破壞了這次見麵的氣氛,那不友好的目光簡直和蒼蠅一般煩人。除了這個年輕人之外,在其餘三人身上感受不到半點敵意。席森神父和當初一樣,帶著深沉而慈藹的笑容,崔蒂甚至攤手,向我聳了聳肩膀,似乎在為同伴的挑釁報以歉意。在四人中,崔蒂的善意是最鮮明的。除此之外,就是那個寬簷帽女人,她的身材比崔蒂還高挑,隻是摘下帽子後才發現五官輪廓殘留著青澀,大概和我與咲夜差不多的年紀,很可能也是高中仍未畢業的未成年女孩。這個女孩的相貌該怎麼形容呢?就像是夾在不起眼和美麗之間,一個搖擺不定的平衡線上,雖然說賞心悅目也不為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旦視線移開,就會發覺腦海裡對這人的印象如泡沫一樣消失了。女孩的表情很平靜,眼神似乎擁有奇異的力量,和馬賽對視了一陣,馬賽便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他還記得之前把對方誤認為自己母親的情形,其實,隻要不被即視感迷惑了眼睛,就會發現兩者在姿態和身材上明顯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我還記得艾琳那嚴厲而雍容的氣質,和麵前這個女孩截然不同。“好久不見了,阿川。”當女孩的目光和我碰在一起時,她的聲音讓我一陣驚疑。我們似乎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可是,我完全想不起來,如果我們認識,應該會留下記憶。當我苦苦思索的時候,有什麼模糊不清的東西從記憶的角落中抖落塵土。“你們認識?”咲夜緊抓了一下我的手,“她是敵人嗎?阿川。”“我……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嗎?”我盯著她問道。“啊……又成長了呢。在春天埋下一顆種子,秋季時便會收獲一顆金色的蘋果。”女孩有點奇怪地喃喃自語,“我們見過,當然……真是懷念啊,那是我第一次上學,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他是個待人溫和,手腕乾練的優等生,可是我知道,那絕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他想自由奔跑,想要成為英雄,所以……嘻嘻,阿川,廁所怪談好玩嗎?阿川,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伴隨著她的聲音,沉睡的記憶正在蘇醒。“你還好嗎?咲夜。”她對咲夜說。咲夜露出迷惘的表情,可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劃破我腦海中的迷霧。“你……是你!”我完全想起來了,在大黑市與山羊工會作對的日子裡,在咲夜離家出走的時候,在咲夜班級中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那個女轉學生。我還記得她在離開前的那個表白,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學校中碰麵,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能夠記起她的相貌和名字,至今也是如此,我仍舊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誰?”咲夜仍舊有些迷糊。“同學……?”我不敢確定。她看上去和咲夜一樣大,可是她的話讓我意識到,對方比我和咲夜更早地接觸到末日力量。她是在學校舊廁所開辟出通向末日幻境的傳送點的人,這意味著,她是個先知。“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到我的學校來?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想起在末日幻境中看到的那如地獄一般滿是被幽靈犬吃剩的肉碎、骨頭和校服的房間,我的情緒有些激動,“你殺了他們!”“可是,阿川你很快樂,不是嗎?”女孩交握著十字,如同祈禱抬至胸口,露出憧憬的神情,“啊……死亡前的戰栗,廝殺中的激|情,用鮮血和勇氣澆灌的菱形勳章,在惡魔誘惑下踏上英雄之旅的男孩,於光明和黑暗的夾縫中躑躅前行。迷惘、痛苦、同情、拯救,沉溺在理想中,追求自我的美學。他的名字是風,擺動翅膀飛向上帝的臂彎,數著已消逝的悲傷往事,金色的蘋果,又有一個掉下來。”她感歎道:如此甘美的故事,所有人都是你的配角。阿川,我的愛人,我能感受得到,你內心深處的呼喚。當她的聲音落下,臉色刹那間又恢複成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像之前的詠歎不過是一個幻影。“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你的願望。”她盯著我說:“這就是你的真實。”來自心中深處的那個似乎並非屬於自己的聲音在回蕩。——高川,你喜歡末日嗎?——高川,你期待末日嗎?我努力去無視這個聲音,我一直都在告訴自己,不要去回答這個危險的問題。“你這個瘋子!”咲夜從我的身旁衝出來,張開手攔在我的身前,柔弱的身軀在風中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杆鋼鐵製成的標槍。“阿川,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你這個家夥,也彆跟我故意裝熟,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把彆人當作借口的人。討厭!最討厭!早點死兩遍去吧!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咲夜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我伸出手,按在咲夜的肩膀上,她的身體強烈一震,隨即鎮定下來。“沒關係。咲夜,到我身後來。”我說。咲夜緩緩將雙手放下來,就像是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表情般,慢慢倒退回我的身後。“你是怎麼想的,我不在乎,就像你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就是我的真實,也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麵對這個女孩,我感到臉頰肌肉的僵硬,我想自己此時臉上一定什麼表情都沒有,“敘舊到這裡就結束吧,我不在意過去發生了什麼,隻想知道,你們現在要做什麼。”“真是誘人的蘋果,快要成熟了呢。”女孩喃喃地自言自語,將寬簷帽戴起來,帽簷的陰影遮住了她的表情,隻有一抹粉紅色在嘴唇舔了一下。“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是朋友,還是敵人?”馬賽的聲音戰戰兢兢地響起來,他一臉迷糊的表情。“曾經的朋友,現在的敵人。”一臉慈藹笑容的神父終於開口了,他將右手按在左胸處,輕輕朝馬賽躬身,說道:“馬賽先生,聽說你想見你的母親,是這樣嗎?”“呃……是,是的。你是……”馬賽錯愕地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曾經是。”席森神父說:“我知道你的母親在哪兒,請問,您願意和我們走一趟嗎?”他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讓馬賽不由得遲疑下來,他不太聰明,但也不是笨蛋。我想,對方展現出的異常,已經足以讓馬賽充滿戒心。他們大大咧咧的做法,就像是沒有化妝的狼在勾引小紅帽一樣。“你知道我的母親在哪?”馬賽重複道。“是的,跟著我,您很快就會見到她。這是您的希望,也是你們母子倆的約定,不是嗎?”就像當初一樣,席森神父溫和的表情,擁有一種征服人心的力量,“抵達湖的另一邊,就是阿瓦隆。”“這隻是個故事,一個幻想而已。”馬賽搖搖頭,可是他並沒有發笑。“可是,您仍舊希望見到她,而她也十分想念您。”席森神父的十字架吊墜在夕陽的餘暉中染上一層金光,讓他的話更充滿一種神聖誓言的誠摯:“請相信,我們不會傷害您,您所有的選擇,都將遵從您自己的意願。我可以帶您去見您的母親,如果您想回來,我們隨時可以將您帶回來。”馬賽猶豫地看了我和咲夜一眼。“彆過去!”咲夜想要伸手抓他的衣袖,但卻被我攔住了,咲夜不由得用意外的眼神看過來。“這是你的選擇。”我對他說。“你在說什麼呀,阿川!”咲夜著急地說。我知道,雖然馬賽的存在至今尚未體現出任何作用,但理論上來說,他都應是天門計劃重要的一環。黑巢和瑪爾瓊斯家的關係尚不明朗,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並不反對天門計劃的完成。他們在我們麵前隻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奪走了布爾瑪保管的某個重要物品,這一次想要帶走馬賽,可是他們並沒有針對瑪爾瓊斯家做出進攻姿態,所作所為似乎都在暗示,他們想要的,並非是天門計劃完成前能得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