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殺死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年輕魔紋使者,隻要再揮動一次刀狀臨界兵器就行,但是有一個聲音阻止了我。那聲音似乎來自內心深處,但仍舊能分辨出並非是屬於自己的念頭。同樣的,也不是江在說話,因為那並非是來自於血液和基因的共鳴。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就像是這個身體的一部分肌肉獲得了大腦的功能,微電流一般的信息從纖維進入神經,再從神經進入大腦轉化為“心聲”。我的右眼在跳動,就像是“江”蘇醒時那樣,如同心臟般規律而強有力地鼓動,好似隨時就會蹦出眼眶外。然後,如同擁有獨立意識般,右眼滴溜溜轉動起來,視野一陣翻滾,因為運動太過劇烈的緣故,肌肉似乎快要抽筋般陣痛,顛亂的景物也讓人不由得產生惡心感。當視線固定下來時,左眼仍舊囊括正前方破敗的景致,可是從右眼中傳來的卻時身旁咲夜臉上驚懼擔憂的表情。她似乎嚇了一跳,足足向後退了三步,我並從她玻璃般的瞳孔深處看到了自己此時的模——凸起的靜脈環繞著眼眶,仿佛這隻右眼從五官中獨立出來,表達著和整體截然不同的情感,本能的猙獰,理智的淡漠,矛盾產生猙獰。“你,你是阿川……?”咲夜的聲音顫抖著,可迅即又搖搖頭,如同堅定自己的信心般,用力說:“不,你不是阿川,你是誰?”“它是絲。”我替右眼回答道。有“江”的先例,我對右眼當下異樣的動靜並沒有產生太大的違和感。這個叫做“絲”,或者稱之為“桃樂絲”的東西,和“江”、“真江”的存在一樣,在嚴格意義上並不能稱為人類。但是兩者卻在某個層麵上擁有姐妹般密切的關係,“江”原本是代號為999的末日真理乾部培養機關的產物,而“絲”則是模仿或改製的所謂“999補完體”。關於它們的本質是什麼,我至今仍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雖然分屬敵對的兩個組織,可是雙方高層不知道為何,都采取了一種默認放養的態度,至今仍舊沒有采取激烈的回收行動的征兆。和“江”奪去了我的左眼一樣,在降臨回路攻防戰的最後一役,桃樂絲的本體遭受重創,以類似的形態占據了我的右眼。這才形成了深紅色的左眼瞳,以及翡翠色的右眼瞳,原來的黑色眼眸就像是代表著某種意義的過去,已經完全消失了。若說“江”以一種類似線粒體的模式,在血液與基因的層麵上與這具身體密切結合,那麼“絲”則不斷侵蝕著身體的肌肉纖維和神經,取代了這具身體的部分物質結構。雖然在今天之前,它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意誌,但是在每一次進食和運動的時候,隻要靜下心來,我仍舊能夠感覺得到,它的確在成長和修補,導致我的體質強化幅度比普通的魔紋使者更加大。雖然,目前位置所有的行動,都是以我的意誌為主導,但是這個身體並不是我一個所獨有,存在於這個身體中的人格和靈魂,包括我在內至少有三個。很可能更多,因為“江”就好似繁殖一般進行人格分裂。這種複雜的存在模式讓我也漸漸覺得自己正在脫離“人類”的範疇,即便是我自己也難以理解這種複雜卻默契的運作機理,更彆提跟其他人解釋了。隻有一句話能夠形容現在的情況——所謂的“我”並非是一個人,雖然為了交流方便而不使用“我們”,但是站在所有人麵前的人形男性,其實是一個複數的存在。三個三級魔紋使者,兩個擁有使魔,然而,隻有一個名為“高川”的顯形意誌作為行動主導。而現在,其中一個名為“絲”的隱性意誌正在蘇醒。“不要怕。”我對咲夜說:“它是朋友。”咲夜緊張地點點頭,我知道,沒有人能一開始就習慣這種詭異地場景。右眼的視野倏然轉回正前方,右手抬起來摘下眼鏡。這一切就像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明知並非是自己大腦發出的指令,但就像是發自潛意識或者本能一樣,沒有任何突兀和違和的感覺。一種撕扯的痛楚從右眼裡側和大腦連接的神經處傳來,我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然而眼皮仿佛僵化了,眼眶周圍的肌肉也沒有知覺。好似有鮮血湧出來,將徹底和這具肉體的聯係切斷的右眼球推出眼眶。灼熱,粘稠,就好似沸騰的瀝青,液體源源不絕地湧出,讓人根本無法想像,這個身體裡竟能保存如此大量的體液,很可能比全身的血液還要多,就像是將一個成年人的身體全部轉化為液態。這些液體沿著我的臉龐滑下,在衣服上流淌,落在腳邊彙成一大灘,濃稠得好似軟膏一般,產生層疊的皺褶。不是血液,這些液體是半透明的。眼球在液體表麵漂浮,被衝下來的液體推湧到正前方,如同活過來般,充滿靈性地轉動。當最後一滴液體從眼眶中滴落,這灘鑲嵌了眼球的半透明液體好似森蚺一般,在地上蜿蜒著,朝似乎已經昏迷過去的年輕魔紋使者流淌。我的右眼看不到任何東西,痛楚依舊。咲夜擔心地攙扶著我的右手,每當視線劃過我的臉龐時立刻閃爍挪開。我想,右眼眶裡什麼都沒有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年輕人在半透明液體距離自己隻有三米的時候醒了過來,當他抬起視線時,憔悴而扭曲的表情立刻閃過一絲驚惶。他掀動了一下嘴唇,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被麵前這詭異的液態物質嚇了一跳吧。擁有一顆眼球的充滿靈性的液體散發出強烈的侵略性和危險感。年輕男人的臉色變得煞白,他努力翻動身體,想要逃開,可是剛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半透明地液體已經掀起一人高的浪頭朝他撲去。隻是在半息間,液體的行動在快要接觸男人肌膚的距離定格了一下,男人還有跨出完整的一步,背後的透明牆壁就仿佛被打碎了一般,被半透明的浪頭劈頭蓋臉地吞了下去。眨眼間,男人的整個身體就被半透明的液體徹底包裹起來,隱約的人形好似醉酒一般踉蹌,掙紮,被麵膜覆蓋般的五官露出窒息、痛苦和絕望的神情。他翻到在地上,如同跳上沙灘而窒息的魚類,不斷抽搐翻滾。這種詭異而殘忍的景象讓咲夜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不由得躲到了我的身後。“天啊,天啊……”她喃喃自語,緊緊握著我的手,身體不斷顫抖,可是讓我轉過頭時,卻發現她的目光仍舊落在那邊,隻是不停地閃爍。複雜的表情讓我根本分不清她到底是恐懼還是激動了。“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咲夜緊張地吞著口水:“那是什麼東西?它在……吃人?”用“吃人”這個詞彙形容前方正在發生的事情是十分形象的,被液體包裹著隻剩下隱約輪廓的人形漸漸安靜下來,並逐漸喪失原來的形態,就像是被融化了一般,變成了那灘半透明液體的一部分。仿佛吃飽了一般,液體安靜了片刻,猛然以漂浮在表麵的眼球為中心旋轉起來。在旋轉中,液體不斷凝聚,不斷拔高,先是變成了一根人體寬的柱子,就像燒瓷前塑形一般產生曲線,浮現人體的輪廓。四肢分開,腰部收縮,臀部和胸部凸起,呼吸間就已經形成了一個女性的體態,緊接著五官也區分開來。半透明的液態色澤迅速退卻,從腳部開始產生顏色和質感,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激光沿著身體向上掃描,臀部、腰間、胸部、鎖骨,改變越來越快,到了五官時幾乎時一掃而過,黑色如拉絲般的長發在暮色的夜風中飄起。最後,她睜開了眼睛,左眼緊閉著,隻有一顆翡翠色瞳孔的右眼。女孩赤|裸著身體,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儘管隻是十一、二歲的幼|女身材,卻帶著俯瞰一切的高傲姿態和優越感。外表和記憶中的桃樂絲有些許區彆,不過在神態上並沒有太大差彆。我感覺到咲夜身體的顫抖已經停止了,與其說是不再害怕,不如說是因為過度驚詫而僵化了。“桃樂絲?”我試探著問道。“好久不見了,烏鴉——雖然想這麼說,不過,實際上我們天天都在一起不是嗎?”桃樂絲活動著關節,就像是在習慣這個新的身體,身無片縷卻絲毫沒有遮掩的意思。“你,你你你——”咲夜尖叫起來,從背後撲上來擋住我的眼睛,“你快點穿上衣服!”“哼,吵死人了。烏鴉,這是你的新情人嗎?你的眼光根本就沒什麼長進嘛,下半身已經饑不擇食到這個地步了嗎?”桃樂絲毫不在意地說:“還是說,隻要胸大誰都可以?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變得更大哦。”就算眼睛被咲夜蒙住,也不難想像桃樂絲向咲夜投去的挑釁的目光。“你,你說什麼!你這個洗衣板!”咲夜的身體突然發抖起來,語氣也變得意外的尖酸刻薄:“因為穿上衣服就沒男人看,所以才不知廉恥地光著身子尋找安慰吧?”“哼,哈哈,看我和安慰我的可是你身邊的這個男人。”桃樂絲譏諷的聲音傳來:“你一定羨慕得不得了吧?”“是這樣嗎?阿川!你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你這個笨蛋!”“哦——你說的是那個叫做‘江’的牛乳醜女吧,她在哪裡?該不是被甩了吧?嗯……不對,讓我翻一翻這家夥的記憶……好像是被|乾掉了,哈哈哈哈,竟然真的是被那樣的雜碎乾掉了,真是太棒了,真是令人笑掉大牙的死相。”這般毫無營養的對話讓我完全插不上嘴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咲夜和桃樂絲是第一次見麵,沒想到兩人完全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雖然以前一同作戰時,就感覺桃樂絲的性情多變,甚至有點不近人情,不過都沒有現在這般激烈。桃樂絲的人格隻有一個,但是和真江的多人格比較起來,反而顯得不穩定,似乎隨時會分裂,卻勉強捏合在一起。這從過去相處的那段時間,她的語氣一直不斷在怯懦和驕傲之間無規律轉換就能感受到。雖然長相無可挑剔,但是放在普通人中,必定會被認為是怪人一個。現在,她的語氣雖然穩定,但是所表達的情緒卻更尖銳了,這令我有些疑慮。按照桃樂絲的說法,她在吞噬那名年輕的魔紋使者的同時,很可能順帶接收了對方的記憶,這些記憶也許對她不穩定的人格產生了一些負麵影響。“你的狀態似乎不太好,絲。”我開口道。“嘖,該死的,這個糞渣,腦子裡有太多不知所謂的東西了。”桃樂絲仿佛自言自語般說:“早知道我就徹底銷毀他的大腦了。”“沒事吧?”“沒關係,隻是有點頭疼,過陣子就沒問題了。”桃樂絲強硬地說:“我可不是江那種劣質品,隻有一個人格的話,集中處理能力更強,這種程度的記憶輕鬆就能分解掉。”當咲夜鬆開遮住我雙眼的手時,桃樂絲已經將年輕的魔紋使者被消化後留下的衣物穿戴在身上。雖然大部分地方都被狂暴的攻擊撕破,但是桃樂絲的體格幼小,稍微修改後依舊能夠遮蔽身體。桃樂絲看上去對於穿死者的衣物並沒有什麼抗拒的情緒,連通那隻手套也繼承下來,就像是原來的年輕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在裝扮上相差無幾。黑色的皮質手套隻有右手這一隻,戴在桃樂絲手上有些大,不過並不顯得彆扭。可是,我不了解,為什麼這個年輕人隻有一邊的手套。“按照他殘留的記憶,戴上這隻手套可以在天門計劃所形成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中使用魔紋的力量。”桃樂絲有些新奇地將戴皮手套的右手伸向夕陽,仿佛將它抓在手中一般彎曲手指,最後的殘照披灑在她的身上,如同黑色絲綢般的順直長發從頸邊垂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色。聯想起她重構身體的那一幕,就像是沐浴著火焰,披著女孩的外皮降臨人間的怪物。我帶著咲夜走到她身邊時,咲夜臉上雖然掛著不滿和厭惡,眉頭也皺了起來,但眼中明顯殘留著絲絲畏怯。“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這是我十分熟悉的術語,晉升第三級彆魔紋使者的時候,如果之前沒有覺醒吵能力,那麼魔紋就會在體內開辟一個數據對衝空間,從而隨即產生超能力。以這個詞彙的描述進行推測,這應該是一種將現實進行量化後,對數據進行乾擾和臨時重構,以產生非現實現象時所產生的獨特空間——這種描述嚴格來說並非是超現實的神秘力量,更加靠近科技的範疇。雖然擁有先知、神和獻祭之類的術語,但是在大部分時候,末日力量的展現和原理構架在某種程度上,更趨向於人類所沒有掌握的科技。我加入安全局之後,翻閱過許多僅對內部三級魔紋使者開放的文獻和研究報告,其中對涉及統治局科技的末日力量的解析便趨向於這一類——一種能夠對現實物質和非物質進行高度量化,並對量化後的數據進行修改和重組,重新影響現實的超凡科技。這種描述和天門計劃的誕生和發展並不違背,瑪爾瓊斯家的確製造出一個基於現實並影響現實的噩夢世界。他們的研究進度明顯在過去百年間十分緩慢,但是在近代卻呈現出一種爆發式的前進,考慮到人類發展到今天,科技性質同樣趨於量化的基礎上,能夠再現遠超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卻同樣屬於量化性質的科技,並不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與之相比,正因為舊時代靈魂學和神秘學和哲學混淆起來,無法進行直觀的觀測,所以基於它們的天門計劃研究才會難以取得進展。同樣的,如果這種遠超本時代科技水平的量化技術的確能夠對物質和靈魂進行觀測和影響,那麼噩夢世界的形成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不過,我並不認為瑪爾瓊斯家掌握了這項技術。無論他們從哪裡得到這種技術,短短數十年的努力並不能彌補現代科技和末日科技之間的差距。也就是說,他們隻是依葫蘆畫瓢而已。“隻是臨時的數據對衝空間,相當不穩定,無論在數據處理還是權限控製上都產生了不確定性的變化。不過,這個手套能夠錨定使用者,固定魔紋權限,而麵罩擁有的是另一種權限。”桃樂絲按著太陽穴,就像是在整理接受到的記憶,“至於具體情況,這個家夥也不太清楚,他甚至不知道另外兩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具體地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巢和瑪爾瓊斯家有協議,並且這一帶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完全由黑巢進行構建和管理,負責人是席森神父和那個寬簷帽的瘋女人。”“這一帶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如何進入?”我想了想,問道。“三個小時前還是亂序機製。現在的話……”桃樂絲指著湖的深處說:“開船一直向前,直至被迷霧籠罩的地方,之後也不要回頭,就會返回湖邊碼頭,不過所看到的世界已經是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