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重地沒入山巔之下,火燒的蒼穹隻剩下燃燒殆儘後的白灰,每一次眨眼,天色舊愈加黯淡下來。漲潮後的湖水衝刷著岸堤,掀起的浪頭不斷灌入被圈起的石塘中,石塘中漁船的碰撞更加劇烈了,水聲、碰撞聲、風聲和林濤聲交織成一個沉鬱頓挫的夜,沒有人蹤,沒有活力,它明明是有聲的,卻令人感到死寂。湖的對麵就是噩夢的世界,它是屬於黑巢的。“他們的進度如何?”我問道。“帶走馬賽之後,所有條件都已經滿足。”桃樂絲將黑發撩至額前,擋住左臉,她的左眼始終沒有睜開,“你對儀式條件的推測基本上是正確的,雖然和他們所用的術語有所差彆,不過在意義上,的確是需要四個基礎條件——基石、主宰、守衛者、先知,根據這個魔紋使者中的記憶,馬賽很可能是基石或守衛者的祭品,因為他是艾琳的兒子,通過他能夠和艾琳所在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進行連通。與之相對的,墓地區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四個基礎條件的祭品和艾琳的關係似乎不太密切,因此在連通上需要花費一些手腳。”“我想,墓地區和山頂區的連通應該很快就能完成了。”我提醒她道:“艾琳利用我將照片帶進了墓地區,那應該是一種加深聯係的媒介。”桃樂絲既然能夠找到富江死亡的記憶,那麼當時的情況她應該不會不知道。“……烏鴉,你這個蠢蛋。”桃樂絲不假思索地罵道。“你說什麼呢!阿川已經很努力了。”咲夜朝桃樂絲做了一個鬼臉,“死小鬼,光會放馬後炮算什麼本事。”“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把你吃掉。”桃樂絲麵無表情地看向我:“我能把她吃掉吧?烏鴉。”“這個嘛……我肚子也餓了,而且小斯恩特的聚會也快開始了。”我趕緊轉移話題,“你們要換件衣服嗎?”“嘖,你這個兩麵三刀的牆頭草。”桃樂絲露骨的嘲色和精致的五官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叫做領導者的藝術,像你這樣彆扭的小鬼是無法理解的,阿川可是學生會的優等生呢。”咲夜反唇相譏道。不過,她譏諷的對象是桃樂絲還是我呢?這話聽到我耳中,讓我感到如坐針氈。唉,這兩個家夥天生八字不和嗎?在回程的路上,兩人彼此看不對眼的現象一直延續,無論多小的事情在她們眼中都能找到攻擊對方的理由。我不得不絞儘腦汁,為兩人和稀泥,還要提防戰火蔓延到自己身上,實在倒黴透了。大概是恩格斯警長既定的演講起了作用,靠近鎮中心一帶的街區已經陸續出現人影,雖然大部分人仍舊留在警局附近的街區上,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可以料想,吃夠露宿街頭和地段擁塞苦頭的人們會越來越多地返回他們的住宅中。也許還會出現昏迷的被感染者,但是隻要不發生大規模的騷亂,在最初的恐懼過去後,眾人會發現呆在家中緊鎖門口是最好的選擇。在前往山頂公寓之前,我們三人去了成衣店,儘管沒有“如果老板不在就順手牽羊”這樣的想法,不過當我們看到有人用鑰匙打開卷簾門時,心中還是不免有些失望。這家店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高高瘦瘦,打扮不像城裡人那麼新潮時尚,不過卻有一種嚴謹樸素的味道,第一印象是不好打交道,不過後來證明這個印象是錯誤的。我們是她在今天的最後一批客人。實際上,她開啟店鋪大門並非是要營業,而是這個房子同時也是她的家。一開始她保持著警惕的態度,那對隱藏在老花鏡後的有些渾濁的眼睛在注視我的時候,綻放出老辣的光芒。讓我不由得猜測,說不定在她早就看穿了我藏在身上的武器,在她的心目中,我就是一個危險份子。不過大概是看在咲夜和桃樂絲的份上,她還是同意讓我們挑選幾件合適的衣服。老板的態度談不上熱情,但在服務上卻無微不至,據稱店裡的衣物都是她親手製作的。雖然店鋪不大,卻有獨立的設計室和改衣間,而且這些衣物的款式和她的打扮十分相符,大部分貫穿了樸素、簡單、舒適和實用的思想。不過,也並非全然是日常服飾,有為數不多的禮服,同樣是她手工自製的,據說參考了古代宮廷衣物的構思。我對服飾沒什麼研究,不過那些細密的針角和精致的花紋的確令人似曾相識,散發出一股低調、厚重又不乏華麗的味道,就像斑斕的曆史在時間長河中褪去多餘的色彩,隻留下雋永的令人回味的思想。我們向女老板借用她的沐浴間,她聽說我們要去參加山頂公寓的宴會,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我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將持續的戰鬥中變得肮臟不堪的衣物全都換掉,穿上新買的衣物,都是便於活動的樣式,剪裁上接近獵裝或軍裝,但因為同時具備禮服的概念,所以裝飾比之普通的衣物要顯得華麗——例如,襯衫有不少地方采用了蕾絲設計,並排的扣子一直束到咽喉的位置,大翻領,配有鑲嵌了仿藍寶石玻璃狀物的領節。外套也是類似軍禮服的風衣,可以兩麵穿,一麵是黑色,一麵是深紅色,肩膀、胸口和腰扣都有彆致的類似勳章的花紋。我將打濕的頭發理順,梳到腦後紮起來,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又更加成熟一點了,介於男人和少年之間的相貌可以稱得上俊俏,隻是右眼中隻剩下一團可怖的空洞,顯得有些駭人。我將富江留下的左眼球取出來,就這麼怔了一會,腦子裡什麼都沒想,不過,也沒有抗拒的情緒。於是,就這麼理所當然的,照著鏡子,將這顆眼球塞進了右眼眶中。雖然是左眼球,但充當右眼似乎沒什麼不妥,在熟悉的痛楚中,眼球神經迅速成長,蔓延,深深紮進肉體中,密切地結合為一體。我似乎能感覺到,濃縮在這顆眼球中的人格和記憶等情報化作電流,沿著神經和血管深入基因之中。“歡迎回家,富江。”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然後,我將眼鏡戴好,背著槍盒走出店外。在那裡,咲夜和桃樂絲已經準備好了。咲夜意外地換上了正裝和長褲的打扮,一反之前嬌弱女孩的印象,充滿了知性和英氣。桃樂絲卻穿著黑白相間的連衣裙,黑色的似乎鍍了一層光膜的長發仍舊遮住左眼,卻係上了蕾絲發帶,這個裝扮充滿了一種抑鬱而華麗的味道。我覺得是宮廷的樣式,可桃樂絲偏說是歌特,不過我完全不能理解。在我熟悉的詞典中,“歌特”這個詞彙有三個含義:一、哥特人;二、野蠻人,粗野的家夥;三、文化破壞者。無論哪一個都和這種陰暗的華麗扯不上關係。不過,在這個詞語的理解上,咲夜竟然和桃樂絲擁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共鳴。真是怪哉,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跟不上時代的老頭子。哎,也罷,反正我就是個跟不上流行前線的土包子。我們向擁有一手針線絕活的老婦人告彆,並慎重地提醒她不要聽信流言,不要貿然走出鎮子,不要靠近碼頭、墓地和山地這三個區域。儘管我們不清楚事情會發展到哪一步,但還是以最壞的設想來勸說她最好趁這個晚上將這個房子加固,並囤積生活必需品。為了加深說服力,我和咲夜出示了國家情報局的證件。“你們剛才說的,需要保密嗎?”老婦人既不害怕也不激動,隻是這麼平靜地問道。“不……不用。”我反應過來說。“恩格斯也知道吧?為什麼他不告訴大家?”老婦人摘下老花鏡擦拭著,“你們聽了演講沒?”“沒有。”咲夜有些不安,問道:“他說了些什麼。”“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告訴大家,擠在一起也沒用,當然,這句話沒什麼錯。”老女人平淡地說:“他總是說,儘力了,在儘力了,很快就能解決,請大家不需要擔心,過去十年他就一直這麼說,大家也都相信他,因為這些年來似乎沒什麼他不能解決的事情,不過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解決任何事情。就像現在,他告訴我們,病情已經得到控製,過幾天就會有疫情署的人過來,而且晚上會加大警戒力度,保證鎮民的安全。的確,現在鎮子裡就像他說的一樣,沒有發狂的家夥,不過,他可沒說,哪裡可以去,哪裡不可以去,也沒有告訴大家今後該怎麼做,隻是希望能夠儘快回複秩序。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聽天由命的做法,他過去很幸運,也是我們的幸運,但未來不一定還會幸運下去。”對於老婦人的抱怨,我也隻能抱以苦笑。雖然不知道鎮上的人是怎麼看待恩格斯的,但她眼裡的恩格斯顯然和我所知道的恩格斯不同。“恩格斯的確做錯了許多事情,但是他已經儘量做到自己能做的最好了。我想,在他的位置上,這個鎮子沒人能做得比他更好。”我勸道:“關於這次事件的處理方式,恩格斯和我們的人做過多方麵的溝通,這個決定是專業的。”“那麼說,你也同意他的做法?我覺得他們在拿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做誘餌。”老婦人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同樣是國家情報局的人,不過你們總算能說點實話。”“你看,我隻是個新手。”我攤開手,“我告訴你的事情,僅僅是我個人的臆測和顧慮,也許不是正確的。”“可我覺得你的話比較可信,至少比那些官腔好聽多了,那些人都以為我們是笨蛋,彆以為我看不出他們的手段,他們肯定知道事情的真相,隻是為了自己的好處,故意糊弄和誤導其他人。”老婦人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將你告訴我的事情轉告其他人。”老婦人的語氣和表情都在表明她是認真的,不過,如果她這麼做了,先不說遠的,很可能會對榮格他們今晚的釣魚行動產生不確定的影響。而且,一旦我的身份暴露出去,就會讓隊伍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和隊長榮格對著乾,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釣魚行動是除了我和咲夜之外的成員都默許的,是經過理智地判斷和思考所得到的答案,和我這種被個人情緒所影響的行動比較起來,無疑更加妥善。同時我也能理解,一個隊伍為了保持向心力和行動力,成員或許可以對多數人的意誌所決定的命令保持質疑,甚至可以不參與行動,但是不能對行動進行乾擾和破壞。這是一種團隊和個人之間的默契和素質,破壞了規矩的人,無論走到哪都會遭人厭惡。一旦我許可老婦人的想法,那麼事情敗露後,無論是否影響到行動都會對我的內部平造成影響,因為這表示我是一個不合群的家夥,而且“不夠專業”。如今我並不打算脫離安全局。黑巢的行事雖然自由,但於我而言這種自由是一種散漫,而且網絡球是世界各個政府默認的官方組織,擁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待遇優渥,無論是在戰鬥物資還是私人生活的各個方麵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身為安全局的三級魔紋使者,一旦末日降臨,我所在意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得到保護。我過去幾年都在體製相似的學生會中生活,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在這個體製中如魚得水。儘管如此,我還是答應了老婦人的請求。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情緒化的決定,可是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選擇的機會,並且有一個好的選擇。我希望自己能夠儘量幫助其他人,儘管很可能得不到回報,也許我太天真而且犯錯了,可是我儘力去做到最好。我隻有十七歲,我熟悉體製,不缺少爭取好感的方法,我堅信自己終有一天,能夠得到拯救所有人的力量。所以,我對老婦人說:“我會儘力不讓事情變得那麼糟糕,我希望自己之前說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但是,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告訴大家,就那麼做吧,你可以拿著這個。”我將情報局的證件交給她。老婦人沉默地接了過去,在我離開之前,她追問道:“你認為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嗎?”“不,我不認為。”我說:“也許有一天,你們會發現自己比其他人幸運得多。”這並非是善意的謊言,如果末日真的來臨,天門計劃完成了最終的數據對衝空間,這個小鎮或許會成為人類最後的屏障,然後,在遙遠的未來,它會失去原來的名字,成為人們心目中的“聖地”和“阿瓦隆”。可是,這一切的前提在於,掌握這個技術和世界的不是封建頑固的野心家,也並不隻有一個組織和一個力量。所以,既然無法阻止這個計劃的完成,那麼至少要在最終成果上插一腳。在來到這個鎮子的第八個傍晚,行動開始的第五日,我終於明白了自己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我、咲夜和桃樂絲沒有去警局和榮格等人彙合,原來的隊伍已經在實質上分成了兩支。我不清楚榮格他們的打算,不過我有自己的打算。“黑巢已經取得一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建設權,他們所建立的數據對衝空間應該比其它兩個更為符合我們的需要。我們必須乾擾山頂區和墓地區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建設進度,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獲得其中一個的管理權限。”我對咲夜和桃樂絲說。“對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管理很可能依賴於構建它的四個祭品的意誌。從四祭品的稱謂進行猜測,考慮到他們被獻祭後並非消亡的情況,應該是以建設者的身份獲得相應的管理權限。”桃樂絲皺起眉頭說:“碼頭區的數據對衝空間無法插手,在山頂區,艾琳並沒有解決索倫,所以至少缺一個先知,當年精神病院大火後下落不明的斯恩特很可能是墓地區的基石,小斯恩特的情況暫時無法判斷,乾掉富江的怪物很可能是守衛者,最樂觀的情況是他們缺少先知和主宰。如果我們要插手,墓地區是最好的選擇。”“可是,誰會自願成為祭品呢?”咲夜有些煩惱,“而且,我們也不清楚儀式的方式。”“我想,我們有必要和榮格談一下。”我說。看桃樂絲的表情就知道,她和我想的一樣,咲夜的煩惱完全不是問題。我牽起兩人的手,發動速掠,在天空徹底變成透明的青黑色前抵達了山頂公寓。和預想中的一樣,公寓的大門外,甚至在城堡式公寓樓前方的庭院上,都看不到半個人影。燈光從緊閉的玻璃窗上透出來,薄薄的窗簾上不停有人影穿梭而過,加上隨風傳來的音樂聲和食物的香氣,讓我不禁想起愛倫坡的名作《紅死魔的麵具》。啊,在這個瘋狂的寂寞的夜晚,眾人藏在密不透風的監牢中,快樂的宴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