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婭最終會變成怪物——我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她的每一次沙啞野蠻的嚎叫都令我感到心揪。這裡的醫生不介意我留下來觀察病毒進入第五周期的變化,然而這裡的一切,沉悶的空氣也好,強顏的笑容也好,還有沒有任何感情的竊竊私語,都令人無法再忍耐下去。我覺得有某種無形的物質阻塞在我的氣管裡,讓我無法呼吸。我不想讓心中的情緒流露在臉上,但板起的臉頰僵硬得生疼。“我先出去了。”我低聲和諾德醫生、恩格斯警長以及榮格隊長說完,沒等他們做出回應就急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快步出了倉庫大門,我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糟糕,乃至於一路上碰到的其他人都第一時間畏怯地讓路。倉庫外的空氣也並不清爽,充滿了從防線另一頭散發出來的血肉臭味,大量的屍體擁塞在鎮上無法清理,隨著日頭的升高,腐爛開始加速,但更殘酷的是,隨著病毒下一發作周期的到來,它們會變成更為可怕的敵人。這些屍體曾經是這裡的幸存者們的親朋好友,如今還活著的人眺望那一側的景象時,心中到底保持著何種感情,我無法想象。儘管人類文學史上並不缺乏關於災難性的描寫,但我卻覺得那些繁花似錦的詞彙和語句如今卻變得空洞平乏,根本無法描繪那比悲傷和痛苦還要激烈複雜的情感。無法救助發病的人們。無法撫慰心中的創傷。也沒有一個安全溫暖的島嶼供以歇息。更無法離開這個一夜之間突逢大變的家鄉。現在到底還能做些什麼呢?能跑到哪裡去呢?幸存者們對前途感到茫然無光吧。碼頭也不過是危險環繞下的孤島,負隅頑抗的最後掙紮。沉靄的霧氣在遠湖和山巔彌散,如同灰色而不詳的帷幕,要徹底將這裡發生的一切掩蓋,吞沒。我帶著正陷入煩躁病理狀態的真江遠遠避開幸存者的帳篷,來到一個清冷的角落,隔著五六米遠是堆積的鋼管,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表麵好似蛻皮一般泛起黃鏽色。風從湖那邊吹來,我的腦海裡好似團團麻麻,又好似什麼也沒有,隻是和發絲一樣淩亂,接著突然很想吸煙,然而身上隻有一個空蕩蕩的煙盒,被我用力捏成一團,大叫一聲用力扔向前方。真江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如孩子般畫著塗鴉,即便是我也無法理解這種狀態下的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是精神病人,我不是,我曾經詢問過恢複正常的真江,然而她並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的這些事情。也許她此時的表現是某個不成熟的人格,或是多個人格在彼此影響下所產生的潛意識行為吧。我曾經幻想,她的這種病態的行為或許是某種神秘的暗示,不過那也隻是幻想而已。我走過去,從身後攬住她的肩膀,看那些塗鴉。那是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正的,反的,一部分交彙在一起,變得複雜,又仿佛萬花筒一樣,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便成了另外一種形象。正是因為它看上去似乎具備某種規矩,所以總是讓我沿著邏輯理想的一麵去揣測,但我此時隻想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裡。我告訴自己,自己有多麼與眾不同。和其他幸存者的茫然無措相反,我知道自己能做和要去做的那些事情。在我的前方有一條顯而易見的道路,然而此時眺望這條路,卻突然有一種孤獨寂寥和螺旋塗鴉般交錯繁複的情感隨著湖風的涼意深入肌膚和血管中。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此時此地沉積下來的情感彼此共鳴產生的錯覺,還是一種來自於潛在本能對未來的惆悵。真江突然停下塗鴉的動作,反手摸著我的頭頂。我以為她恢複正常了,然而抬起頭時,她仍舊是那副神神叨叨,低聲細語,說著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懂的話。聲音響起來。充當臨時醫院的那間倉庫的大門被人從裡麵推開,恩格斯、榮格以及徐先生等其他人陸續走出,他們在門口|交談了一會,彼此用力握了握手,其他人就返回倉庫中,隻剩下恩格斯和榮格兩人。榮格一眼就看到了我和真江,朝我倆招招手。我拉起真江,帶上瑪索之繭和席森神父木乃伊跟兩人回合。“洛克和魔術師呢?”我問。“他們留在這兒。”榮格用他那平波不驚的聲調闡述著,目光焦距在瑪索之繭和神父木乃伊上,頓了兩三秒,對我說:“這裡的空氣真令人反胃,來吧,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事情也要征求你的意見。不過,無論如何,我想我們的選擇並不多。”恩格斯隻是沉默地看向彆的地方,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看上去顯得有些陰霾和滄桑。我們進入另一座充當大本營的倉庫,所有正式和非正式的機構都設在這裡,成員中原本就端著政府飯碗的人隻在少數,大部分工作人員,包括維持秩序和主持防衛的行動隊員都是臨時征集的。凡是會開槍的人都受到召集,洛克闡述過當時的情況,剛開始時幾乎沒人響應,災難降臨得太過突然而慘烈,每個人都嚇呆了,隻是機械地隨著其他人叫喊跑動,一個勁地推推搡搡。直到在碼頭區休整了一段時間後,才陸續有人回過神來。他們中的不少人眼中同樣存在茫然,不過麵對眼下的局麵至少還有開槍的鬥誌。可惜的是槍械物資並不充足,所以也無法做到每人都有一把槍,非是前線的戰力大都隻是分配棍棒之類的器具。“警局的槍械庫早已經打開了,不過在災難爆發的時候,連人帶槍丟了不少,你知道,死的都是我們衝在第一線的人,撤退的時候也沒有機會拾起來。鎮上有一些槍店,前段時間我們也有組織人手回去,不過探路的人一個都沒回來。你也聽諾德醫生說了,病毒在一個小時後就會發生變化,也許我們沒有機會了,而且有了之前的例子,現在也沒人敢回去了。”恩格斯警長頭疼地捏了捏鼻梁。我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多麼糟糕,安慰性質的話語要多少都有,不過恩格斯不是需要空口安慰的人,我知道他在期待些什麼。不過在和榮格商談之前,我不會做出什麼承諾。麵對我的沉默,恩格斯惱火又喪氣地扯了扯領口,說了句“有決定了再來找我”,就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我們目送恩格斯陰沉著臉轉入一排集裝箱,這才來到同樣被集裝箱分隔出來的另一個區域,這裡明顯是為我們“情報局專員”特彆設置的辦公區。當然,空調什麼的都沒有,隻有一張掉漆的長桌,幾張椅子,電線吊著燈泡,綻放出昏黃慘淡的光。呆在這裡的人甚至連每人一張椅子都湊不起,牧羊犬和潘直接坐在一米高的集裝箱上,隻有巴赫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盯著一台小型筆記本電腦直看。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氣氛在一瞬間凝滯了。當我注目每一個人的時候,即便是背對著我的人也開始意識到空氣中的變化,他們轉過身來,我可以清楚看到他們每一絲表情的變化——牧羊犬、巴赫、潘、桃樂絲、愛麗絲——這些熟悉的麵孔讓我的內心霎時間被某種溫暖的情緒充滿了。我有千言萬語想說,我曾經想過該說些什麼,然而那些詞句擠塞在喉嚨,沒一個能出來,以至於我隻是“嗨!”了一聲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有些窘迫地抬了抬眼鏡架。“歡迎回來!”愛麗絲熱情地撲上來和我擁抱,她的衝勁真大,讓我差點向後跌了個踉蹌。在她用力拍著我的後背時,其他人也紛紛露出喜色圍攏上來,隻有榮格平靜地走到桌子邊,觀察筆記本電腦上的圖像和數據。“這位美麗的女性是……”巴赫看向真江時有些遲疑。“BT?”潘接過話,同樣帶著一些疑惑的表情。牧羊犬、巴赫和潘並沒有進入臨時數據對衝空間,所以對真江的變化僅僅是從榮格等人那裡聽說的吧。“看起來就像是兩個人。真的是BT嗎?”牧羊犬聳聳肩,想要拍拍真江的肩膀,可是真江猛然縮到我的背後,仿佛怕生的孩子,讓牧羊犬的臉色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和巴赫麵麵相覷。“聽榮格說過,不過親眼看到還真是……”潘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臉色述說著“難以置信”,“她不認得我們嗎?發生了什麼事情?烏鴉。”“一點小毛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她的情況有些複雜,這裡有些問題。”我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總之,她自己會恢複過來,不用管她。”潘搖了搖頭:“這可不像是未婚夫該說的話。”巴赫和牧羊犬迎合地發出調侃的笑聲。“好吧,談談其他人怎樣?”我趕緊岔開話題說,目光看向桃樂絲。除了一開始那會兒,桃樂絲的臉色一直顯得過於嚴肅,這個表情讓我有些緊張。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身側,找到了自己十分在意的那個身影。那個帶著麵具的女孩,仰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上一動不動。“阿夜……”我的嘴唇動了動,下意識明白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咲夜怎麼了?”空氣霎時間安靜下來,其他人的臉色有些黯淡。“過敏症狀。”桃樂絲的聲音格外清冷。“是帶上了麵罩的緣故。”此時,榮格終於將目光從筆記本電腦上抽回來,接過桃樂絲的話說:“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在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裡,那些巫師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然而我們卻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在現實裡活動過。當然,這並不能證明這種巫師一定不能在現實裡生存,不過,咲夜回來後,身體的確出現了對現實環境的排斥反映。”我想說些什麼,例如“你在開玩笑吧”之類,不過他們肯定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初見麵的喜悅蕩然無存,又一股大起大落的情緒緊緊拽住我的心臟。開什麼玩笑!戴上麵罩獲得巫師的力量——這是咲夜的決定,可是在她做下這個決定時,是否有想過現在的這種情況?如果我能意識到“巫師可能無法正常生存在現實環境中”這個風險的話,咲夜的決定是否會改變?許許多多的可能性讓我心如亂麻,但是我同樣知道,這種想法並不能改變現實。“她昏迷多久了?”我問道。“一個小時。最初時隻是身體有些疲倦,然後產生過敏症狀,緊接著陸陸續續產生間歇性的昏迷。”榮格頓了頓,說:“讓醫生檢查過了,麵罩目前來說的確無法取下,產生過敏的原因在短時間內也無法得知。不過,她的身體發生的一些變化,和病毒患者的身體產生的變化有一些相似之處。醫生們懷疑,導致這些變化的病原體是同一個母體的變種,可能性有百分之六十。”“這並非不可能。病毒是瑪爾瓊斯家釋放的,巫師也是瑪爾瓊斯家的人製造的,也許病毒隻是天門計劃中某個失敗產生的副產品而已。”巴赫說,“如果你們所見到的巫師,也是天門計劃本身的一個環節的話……”我緩緩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雙手揉了揉臉,力圖讓自己擺脫當前的無力和頹喪,讓思考變得冷靜清晰起來。“會有生命危險嗎?”“可能性很大。”巴赫連忙說:“不過,就算我們能將她帶回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狀況也可能更遭,我們在那裡沒有任何優勢。”“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不過總的來說,並沒有對接下來的計劃產生太大的影響。”榮格突然插口道:“我決定將咲夜送入碼頭區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什麼?”巴赫和潘齊聲驚呼,牧羊犬也一臉愕然。“這是我們……”榮格環視眾人,然後目光落在無人的地方,“包括這個小隊和小鎮中所有幸存者在內,所有人的唯一退路。”榮格說著,朝我看過來:“烏鴉,你覺得呢?”“正合我意。”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們需要籌碼。”榮格的目光落在神父木乃伊身上。“當然,我們必須和黑巢好好談談。說到底,我們並不是擁有直接衝突的敵人。”我說。我扼要述說和榮格分彆後,自己和真江的遭遇,腫瘤區和山頂區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戰鬥和猜測。無論席森神父也好,瑪索所化成的繭也好,如果能夠帶回網絡球自然再好不過,不過眼下的情況並不容許我們那麼做。席森神父是黑巢的人,雖然有過爭執,但我們並不是直接性的敵人,這和黑巢……或者說,和當前占據了碼頭區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隸屬黑巢的那群人的態度有關。而且,這些人之中,甚至有些人的關係接近“朋友”。黑巢在這個鎮上的行動並不頻繁,他們似乎早就和瑪爾瓊斯家以及末日真理教有所協議,他們早有準備,也並不貪圖其他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與其說這些人是以黑巢的名義行動,但在我的直覺中,他們更像是獨立的行動者。產生這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黑巢成員之間的實際約束力並不如網絡球和末日真理那麼強烈的緣故吧,據說黑巢本身除了“管理局”這個機構外,更多的是獨行者和各種相對獨立的隊伍。若果真是如此,那麼占據了碼頭區臨時數據對衝個空間的“黑巢”應該極度缺乏人手。他們中的一人已經被桃樂絲殺死,相對擁有經驗和知性的席森神父也應該占據著相當重要,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地位。如此一來,我們並不缺乏交易的籌碼。“把瑪索和咲夜交給他們,如果有可能的話,讓幸存者都進入臨時數據對衝空間。我了解席森,如果是他所在的隊伍,可以得到一定的信任。”榮格平靜地說,“我相信,那邊一定溝通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和現實空間的渠道,借用他們的設備和渠道,我們可以直接離開這個鎮子。”“和其他幸存者一起離開?”潘插口道。“我不覺得他們會放任其他人離開。”牧羊犬冷靜地說:“不過,在他們那裡討生活不一定是件壞事,彆忘了,我們拿病毒沒轍,一旦離開鎮子範圍,先不說我們這些人,其他人會立刻產生病變。如果是在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那些黑巢的人或許會有辦法。他們的準備比我們更充分,還擁有先知,說不定當前的狀況就在他們的預料當中。”“我也有這樣的考量,說不定很快就會接到他們的消息了。”我說。話音剛落,恩格斯突然從集裝箱後走出來。“有客人指明要見你們。”他的表情有些詫異,“他們說,有辦法解決我們當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