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江身邊說著說著,我便不由自主流下淚來。我原本以為自己很堅強,可是近來哭泣的次數卻實實在在地增加了。以往即便看了催人淚下的感人作品,也能夠冷靜地去剖析,去笑罵,數落那些人一次次重複犯下的錯誤,對那些偶然和性格所導致的不幸怒氣衝衝,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流下眼淚。如今,我卻真的哭了,不是感動,不是悲憤,隻是因為為了那些無法預測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遺憾。我切實感受到了,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然後,我的手開始顫抖,連身體都無法遏製地顫抖起來。某種巨大的恐懼在這個時間裡,真實有力地捕捉了我。我清楚感覺到,這個恐懼並非來自於現在的境遇,也並非是未來的未知,而是來自於過去。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如今才使自己感到後怕。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完全不了解。是因為第一次碰到了無論如何也無法打敗的敵人“沙耶”嗎?甚至,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些什麼。死亡是很恐怖的事情,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害怕的單純是死亡的恐懼。我無法阻止這種情緒的產生,坐在真江身邊,用毯子將自己包裹起來,可笑得像隻鵪鶉,就這麼孤獨地瑟瑟發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一秒中,又或是一分鐘,一個柔軟溫暖的身體從側方將我抱住。真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她的體溫無視阻隔著我和她的毯子,灼熱地傳遞過來。“不要怕,不要怕……”她這麼輕聲地,反複在我耳邊述說著。她的懷抱是如此有力,讓我好似被拘束在一個狹小的箱子裡,但卻讓我因此產生安心的感覺。不知不覺,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了,但在那之前,顫抖已經停下來。沒有做夢。大概是快要醒來的時候吧,感覺自己是躺在一個嚴密的箱子裡,被深沉的黑色籠罩。然而沒有恐懼,什麼都沒有想,時間和空間都變得模糊朦朧,卻能清楚感覺到身體被一種柔軟溫暖的感覺包裹著,這種感覺滲進體內,每一寸神經、血管、細胞和內臟都暖融融的,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在深處分裂擴散,起初還有“異物”的感覺,但漸漸就覺得它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開始覺得意識快要蘇醒時,因為貪戀這樣的感覺,便死命壓抑著自己不去醒來。可是越是這樣,意識的蘇醒就越加快速。就像是漂浮散落在海水中的拚圖,在彼此的磁力吸引下陸續拚合。當我切實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時,有聲音鑽進耳朵裡。是湖水的聲音。是發動機的聲音。是劃破波浪的聲音。是人們來回走動的聲音。然後我睜開眼睛,想要動彈,但是身體被什麼壓著,十分沉重,我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原來是真江壓在我的身上,如同章魚一樣緊緊摟抱著我,她那巨大的胸部貼在我的臉上,讓我剛轉頭就陷了進去,不一會就感到氣悶,神智也漸漸清晰起來。啊,原來那種柔軟溫暖的感覺,是從她身上傳來的。雖然被擁抱的感覺很好,不過還是得抱怨一下,她的睡像實在太差了。我想將她搬開,可是手腳都被壓住了,使不上力,而且她的睡臉平靜舒緩,讓人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喚醒她。睡了個好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應該沒太長時間,因為遊船似乎還沒抵達目的地。那麼再躺一會吧,我這麼想著,而且真江的姿勢和表情也讓人打心底感到一種被依賴的幸福感。不過沒過多久,有腳步聲停在房間外,然後節奏有力地敲響房門。“先生,快要到達碼頭了。”陌生的聲音有禮地說。“啊,我知道了,一會就過去。”我一邊說著,等到腳步聲離遠了,才嘗試掙開真江的懷抱。真江頓時被吵醒了,一臉迷糊的表情睜開眼睛,但立刻又閉上,還試圖將我重新抱住。我連忙推了推她的肩膀,將她徹底搖醒。“阿江,要下船了。”真江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坐起來,身體和頭都在搖晃,似乎隨時會倒下去一樣。她什麼話都沒說,我也不期待她能很好地回答,隻是幫她穿好衣服,梳理頭發,整理儀容等等做了一些本來不是我該差手的事情。話又說回來,我應該是她的男朋友,而不是她的保姆吧。儘管如此,不知不覺,我已經習慣這種相處方式了。之後詢問她是否要喝水或上廁所之類,她還是老樣子,什麼反應也沒有,不過仍舊帶她去衛生間。有時會下意識擔心她這種狀態,是否能在如廁之後清理乾淨,不過又覺得自己多想了。在碰到我之前,真江也是一個人過活的,這類事情當然能自己做。也許是這些日子,自己太慣她了,所以讓她開始退化了?我在女衛生間門口邊等待,順便抽煙,煙是沒聽說過的外國牌子,從床頭櫃上發現的,應該是為客人準備的,真是細心。這艘遊船雖然不大,但布置齊全而舒適,就連衛生間也分了男女,雖然方便,但是總覺得是不是太過了。而且,我還沒有在船上看到有除了真江、桃樂絲和潘之外的其他女性。也許這艘船曾經搭載,並且在以後繼續搭載各式各樣的客人吧,不過現在湖的另一邊已經被沙耶病毒封鎖了,客人要從這個方向出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艘船如果沒了用處,是否會改造成戰船?真是那樣就太可惜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從轉角處來了一個年輕女性,穿著長褲製服,顯得精神颯爽。是船上的工作人員,但應該不是底層的船員。她看到靠在女衛生間的入口處牆邊的我,動作明顯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生硬。我覺得她有一瞬間產生了某些糟糕的想法,這讓我覺得十分尷尬。“你,你好。”我儘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更有親和力一些。“好。”對方張了張口,卻好似說不出話來。她一副想過來又遲疑的樣子,我連忙讓到一邊,最後乾脆躲進了男衛生間。我心裡一直想,這樣的遭遇實在太倒黴了。如果對方的表情不那麼豐富,而且更鎮定些,自己也不會這麼窘迫,畢竟自己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吧,隻是呆在女衛生間門口抽煙而已。我在水龍頭處用冷水敷了敷麵這才出了衛生間,真江已經等在走廊上了。當然,很不巧地又碰到那位女性工作人員,她顯得有些在意蹲在走廊邊自言自語的真江,似乎搭過話了,但卻沒得到正麵回應。“彆在意,她就是這個樣子。”我連忙替她解圍。“啊……是,是這樣嗎?”她的笑容仍舊顯得尷尬且僵硬,慌忙向我告辭離開了。果然,普通人要應付真江是很困難的吧。這隻是一個在遊船上短短一段時間的小插曲而已。當我們抵達甲板的時候,包括潘在內,小隊的同伴都到齊了。潘經過這點時間的修養,氣色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走動的時候不需要人攙扶了。作陪的是穿水手服的巴菲船長,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女性站在他的側後方,正是我和真江在衛生間碰到的那位。巴菲船長為我們介紹了一下,原來她是大副,兩人是老搭擋了。在登上這艘遊船之前,兩人在更大的船上共事過很長一段時間。據巴菲船長說,這位稱號就叫做“大副”的女性,是個業務精深的好手。不過我倒是十分驚奇,畢竟我幾乎沒見過女船員,在很久以前,似乎船上一直有排斥女性船員的習俗,船員們都迷信有女人會倒血黴,據說到了現在,這樣的說法仍有流傳的空間。不過從裝束來說,這兩人的嗜好實在很奇怪,大副還好,但巴菲明明是船長卻穿水手服。大副的視線不斷擦過我的臉龐,果然還是在意之前的遭遇嗎?不過我沒有花工夫去解釋,畢竟也有些誤解是越解釋越尷尬的吧。“看吧,那些孢子根本進不來。”巴菲船長掃了一眼船後方說:“入口的驗證機製是最先完成的,畢竟那等於是自家的大門啊。”從字麵上大概可以明白“驗證機製”之類的意思,的確,目及之處沒有任何被沙耶病毒侵蝕的跡象,然而因為灰霧太過濃鬱的緣故,可見度大概隻有十米左右,探照燈的光束能照亮的地方也不會比這個範圍大上多少。這艘船之所以能夠路線明確地駛向目的地,應該采用了其它特殊的手段。這麼一來,被孢子封鎖的鎮子和湖區,入口處的驗證機製,加上被深重的霧氣覆蓋,不用特殊手段就會迷失的廣大區域,這片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倒是封鎖得固若金湯。“快要到了吧?”榮格再次確認道。“嗯,是喲。”巴菲船長交叉雙臂站在甲板最前方,過了半晌,他指向稍微偏左的方向,“能看見嗎?就是那裡,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一點閃光。”遊船如他所指,開始轉向。我朝那個方向凝視,起初還什麼都看不見,但眨眼之後,似乎有什麼在迷霧中閃爍了一下。我再三確認,的確是有一個光點,以三十秒為周期閃爍著。“那是燈塔。”巴菲船長說。隨著距離的縮短,彌漫四周的灰霧漸漸變得稀薄,視野不斷擴大清晰,那個指引方向的閃光也愈加清晰起來。那光並非刺眼的白色,而是稍微溫和的暖黃色。眾人都沒有再開口,目光一瞬不瞬緊盯著那個方向,果然大家都想儘快見識一下這片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真實模樣吧。這個城鎮中的三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中,我已經去過兩個,每一個都擁有自己的特點,這讓我不由得對第三個期待起來。“這個地方……似乎有些熟悉。”牧羊犬突然打破沉默,聲音帶著遲疑。“我也這麼覺得,該不會兩個人都出現錯覺了吧?”魔術師說。“的確很熟悉,這是碼頭那一帶的景色。”榮格確認道。雖然之前曾經有人稍微提起過,可是逐漸變得清晰的景色,仍舊讓我產生一種荒謬的感覺。隱約的水平線,朦朧的建築輪廓,風和氣味都在讓人產生既視感,這艘船就像是在湖中劃了一圈,再次回到鎮子的碼頭。不,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這片湖區的天空並沒有孢子,湖麵也沒有被那些血肉感的荷葉與浮萍占據,空氣中也沒有那種刺|激性的臭味和腥味。除了彌散著灰色的霧氣之外,和被病毒感染前的湖區碼頭幾乎沒有區彆。湖麵是如此平靜,船身駛過時才泛起白色的浪沫,從甲板俯瞰能夠看到清澈的湖水之下,隻是那裡並沒有半個水生生物。平和卻單調,安寧中缺乏生機,該怎麼形容呢?或許可以用上“墓地”這個詞語吧,為了讓久經征戰的英雄們能夠遠離塵世的喧囂,平靜安眠而存在的地方——如果傳說中的阿瓦隆真實存在,勢必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吧。從碼頭出發,前往湖心,途徑層層繚繞的迷霧,就能抵達另一個如鏡中倒影一般,不存在於現實之中的碼頭,那就是碼頭區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世界——這樣的說法,的確並非是無的放矢。“真不錯啊,這個地方,你們真是賺大了。”我不由得讚道。“嘿嘿,是吧。”巴菲船長露出得意的笑容。碼頭遙遙在望,鎮中建築的輪廓也逐漸變得清晰,大約十分鐘後,我們再次看到了那熟悉的木橋,倉庫,建築器械和仍舊完好的城鎮。有不少人在岸邊行走,在木橋的近側還有孩子在嬉鬨,待到距離更近時,我甚至從中認出了幾個並不太過陌生的麵孔,他們都是之前先來一步的難民們。看到我們的船,那些人開始發出歡呼聲,一開始稀稀落落的,但很快就彙集在一起。“回來了!他們回來了!”人們開始奔走相告,有更多的人往碼頭這邊趕來。船快要靠岸的時候,前來迎接的人已經聚集了大約上百位。平民站在岸邊朝我們揮手,身份更高的則站在木橋上,其中包括鎮民代表,係色同學,席森神父,充當護衛的黑巢成員和幾位醫生。以及帶著麵具,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認不出來的咲夜。雖然夾雜著不同組織的人,但是在看到他們的一刻,我才終於產生“結束了”的輕鬆感。遊船靠岸,放下登船板,我和真江率先跳上木橋,咲夜飛快地衝過來,一頭撲進我的懷裡。她死死地抱著我的脖子,臉埋在我的胸口,身體軟得若非我支撐著就會倒在地上。我的胸襟很快就濕潤了,聽著從那裡傳來壓抑著的哽咽聲,我不由得緊緊將她摟住。“對不起,我……”我喃喃道。“不要道歉。”咲夜用力打斷我的話,“高川學長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那麼,我回來了。”咲夜發聲大哭起來。“歡迎回來。”真江從我身後跨了出來,伸手將咲夜從我懷中拉了出來,在咲夜不知所措的時候,在她愕然的注視中,真江摸了摸她的頭頂,雖然沒有說話,就好像在說“不哭不哭”一般。在這一刻,真江仿佛暫時恢複了正常。當咲夜用力抱住她的時候,她卻再度變回了那個失神茫然的模樣。“真是吵鬨啊,才半天不見。”桃樂絲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她彆扭地瞪著咲夜。“啊,桃樂絲,歡迎回來。”咲夜卻擦了擦眼角,用歡喜的語氣說道。“啊,嗯,啊。”桃樂絲將頭扭向一邊。“嘻嘻,很有趣的發展嘛,不過,要小心哦,高川同學,厄運總會緊隨好運其後。”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插|進來。我抬起視線,發現迎上來的是係色同學。雖然這裡的天氣微涼,但她仍舊隻穿了一件粉色的連衣裙,頭上戴著紅色的草帽,風掠過身邊的時候,發絲和裙擺都隨之蕩漾起來,充滿了精靈般的美感。之前都沒注意到,原來係色同學是這麼漂亮的嗎?不過她的話簡直是煞風景。“又見麵了,係色同學。”我打著招呼。“本來就注定了會見麵,剛分彆還不到半小時呢。”係色同學爽朗地說:“來吧,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前往現實世界的通道還在預處理中,暫時就在這裡好好參觀一下吧。”“麻煩你了。”“不客氣。”我們和難民們打過招呼後,就隨著係色同學一行離開了碼頭。因為這片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幾乎等同於現實城鎮的鏡像,所以抵達此地的鎮民們完全沒有不適應的感覺,除了沒有遊客之外,他們將繼續延續曾經的生活。地理認知也好,住所也好,幾乎都是原來的樣子,不過相對於地域的寬廣而顯得稀少的人數,讓黑巢的人決定暫時將他們的居住區和活動區限製在靠近碼頭一帶。衣服食物也好,日常用品也好,大量堆積在碼頭的倉庫裡,黑巢的人早就已經有所準備,雖然未來的發展尚不可知,但光憑他們遊刃有餘的模樣,顯然完全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