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宛如在肺上打孔。我感到胃部好似在痙攣,靈魂好似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恐懼而痛苦,另一半卻異常冷靜。我覺得身邊的世界,每一粒微塵都逃不開自己的感知,就好似連鎖判定的力量正漸漸蘇醒,但正因為如此,才會對黑暗中的異常感到敏感。是的,這不正常,有什麼不對勁。我希望這隻是自己嚇自己。我操縱輪椅繞著被挖掘開的墳墓轉了一圈,試圖找出點端倪來。是誰被埋在了這裡?又是誰為了什麼原因,將她或它挖了出來。不論何時,打擾死者安寧都是不道德的行為,在許多自古相傳的告誡中,這將是恐怖的開端。我身上帶著鏟子,曾經生出過可能需要挖掘墳墓的念頭,這讓我在這個孤獨的夜裡,產生了自己就是挖掘這個墳墓的罪人的錯覺。當然,我知道這隻是錯覺,但是當感覺浮現時,你完全錯愕,無法逃避。屍體已經不見了,扒開泥土,偶爾可以找到疑似從死者身上扯下的布料,但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物品。盜屍者是人,而並非其它野生動物,坑挖得很規則,上麵殘留有鏟子的印子。我彎腰,細細摩挲著浮土,從過濾器中傳來宛如野獸般的呼吸聲,似乎能嗅著空氣中彌漫著的腐臭味和泥巴味。我想從它們身上獲取哪怕是半絲線索,然而,我唯一知道的是,來人比我快了不止一步。不管是她,還是他,做得可真乾淨,地麵沒有留下腳印,大概是因為那時還有積雪上,如今腳印伴隨著積雪一起融化了。我用破布將墓碑就著濕氣擦了又擦,結果這隻僅僅是修建墳墓的人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石板形狀的山石,表麵異常粗糙,沒有經過切割和打磨,根部還是一個大疙瘩。上麵也沒有刻下死者的身份,沒有名字也沒有墓誌銘,並非有人刻意掩飾,它本來就是這樣,石麵的紋理十分正常。雖然我不知道油畫中的樹林裡到底藏著什麼,但我直覺感到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現在我隻希望寶藏不是藏在這兒。樹林中突然傳來一陣嘩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我敏感地轉頭朝那個方向望去,在手電筒的燈光中,那裡隻有一片黑暗、迷朦和死一般寂靜的輪廓。可是我仍舊覺得,適才有什麼東西從那裡跑了過去。雖然沒有看到,但那聲音和正常的自然聲有些不同,你知道的,這是直覺。又是一陣聲響從左側掠過,當我轉過手電筒時,它已經不在了。我懷疑是野獸,雖然來到林中這麼長的時間,我一直沒看到半隻野獸。我告訴自己,它先前隻是藏起來了,然而,這種解釋又讓我覺得,自己麵臨的是一個精明而富有耐性的狩獵者。另外,也有可能是人,也許是那個盜屍者,如果是巡山的警衛,他們早就衝上來把我抓住了,用不著這般故弄玄虛。聲響平息了一陣,緊接著又響起來,這一下,那一下,就好似一隻敏捷的猴子,不斷在四麵八方攀躍遊走。聲響之間的停頓變得緊湊,醞釀著一股強大的氣勢,讓我覺得自己似乎被包圍了。我沒有大呼小叫,多年的戰鬥讓我知道,聲音和視線都是會騙人的。無論隱藏在陰暗中的是什麼東西,數量有多少,自己的選擇隻有一個——拿起你的武器,奮力一搏。我將手電筒固定在輪椅上,將光圈調整到最大,如此一來,光束能抵達的最遠距離縮短了,但是範圍卻大了一倍。我停止轉動,任由聲響亂竄,我隻是端著弓弩注視前方。響動停止了,在我的眼角處,陰暗中浮動的霧氣產生變化,鱗火也仿佛正給什麼東西讓路,徐徐飄向其它地方。真是個好靶子。我裝作沒有發覺,手指卻在扳機上摩擦,即將開始的戰鬥預感讓我的精神高度活躍起來。聲音再一次響起,迅猛而突然。來了!我對自己說著,弓弩已經轉到眼角的方向,在那個輪廓變得清晰前,用力扣下扳機。弩箭發出切開空氣的聲音,弓弦嗡嗡作響,那陰影般的輪廓頓時倒飛回黑暗中。看得不太清楚,也許我應該讓它撲得更近再射擊,但那樣會更危險。對方的速度太快,我不確定僅憑現在這個瘦弱的身體,如果反擊慢上一步,結果會如何。黑暗中沒有發出痛苦的聲音,根據經驗來判斷,它應該被擊中了。是死了,或是更壞的,它正在舔拭傷口,預謀第二次進攻。暫時也沒有它的同伴衝出來,我希望是因為沒有第二個。我操縱輪椅朝敵人落下的方向開去,十米外是一塊遍布苔蘚和藤蔓的大石塊。我沒能找到敵人的蹤跡,它好似空氣一般消失了。迷霧似乎變得更加濃鬱了,麵罩的護眼玻璃蒙上一層濕氣,我擦了又擦,可是一點都不管用。雖然有些猶豫,但是我還是不得不將麵罩取下來,否則會更加危險。潮濕而冰冷的空氣,以它原來的味道和感覺侵入我的呼吸道中,好似鼻腔都要冒出水來,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覺。我似乎聽到了從遠方傳來的水花聲,這個地方有水源?這個念頭隻是在腦中盤旋了一下就散去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趕緊離開,卻不知道回去的路該怎麼走。我倒退回去,在地上尋找來時的痕跡,就這般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一邊警惕黑暗中可能產生的任何異狀,一邊調整著蓄勢待發的狀態。退出磷火包圍的範圍,漸漸地再也無法從迷霧中看到它們了。樹上有水滴落下來,打在落葉、殘枝和石塊上,發出叭嗒吧嗒的聲音,宛如哪家的水龍頭漏水一般。不一會,有些水滴打在手背上,讓我再次升起異常的感覺——似乎比之前的溫暖?我看向自己的手背,赫然發現那竟然是快要乾涸的血一般的深紅色。我的心臟頓時收縮起來,舉起弓弩指向頭頂。視野中的景象讓我幾乎停止了呼吸,在重重的霧靄中,遮天蔽日的樹影裡,蹲踞著一隻隻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怪東西,充滿侵略性的猩紅目光霎時集中在我的身上。它以人形的輪廓出現,可卻能讓人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人,也不是猩猩或猴子,不是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人形生物。是怪物,是惡魔,是說不出名字,也不需要名字的恐怖。樹林在夜風中發出驚濤駭浪的聲音,宛如一個信號,它們一躍而下。我立刻就扣下扳機,然而一隻弩箭隻能射穿一隻怪物。它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對我的攻擊沒有半點躲避的意思,也許它們的智慧足以讓它們知道,我隻是一個人,而且缺乏應付來自頭頂的襲擊的手段。是的,比起它們的數量,僅僅依靠手中的弓弩,所能製造的彈幕太稀薄了。我讓輪椅轉著圈,倒退著行進,不斷換彈夾,射擊,換彈夾,射擊。這把特製的弓弩可以使用特殊彈夾,但是彈夾一次隻能裝五發弩箭,而這種弩箭的長短隻有正常弩箭五分之一,這意味著準頭、殺傷力和殺傷範圍急劇減小。雖然怪物的數量很多,但仍舊有弩箭沒有擊中敵人,就算擊中了也不知道對它的傷害是大還是小。因為被射中的怪物,就算隻是射中手臂和胳膊這類部位,這些怪物就會如同煙霧一般散去。輪椅退後的速度很快,不平整的地麵時刻影響著我的瞄準,但至少讓我暫時脫離了怪物跳落的範圍。這些怪物一落地就追著我跑,並沒有立刻發動攻擊,隻是集中在左右兩側,仿佛隻是防止我逃出它們的包圍圈。這些該死的東西,它們在戲耍我。我感到身體發燙,血液好似不斷被加熱,差一點就要沸騰起來。我呼出沉沉的,帶著熱量的白霧,將射光弩箭的弓弩朝一隻撲上來的怪物砸回去,緊接著掉轉輪椅的方向,朝左側的怪物們衝去。我看不清這些怪物的長相,隻是覺得它們有一張痛苦表情的臉。它們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反而更凸顯出這種痛苦和折磨的力量。在那麼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在一件件的刑具中,那些人不斷被折磨,死亡,再折磨,再死亡,慘叫聲仿佛穿越時空鑽進我的耳中,試圖讓我切膚感受這種巨大的痛苦。我張開嘴巴大叫,可是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身體更熱了,仿佛有一把火在五臟六腑中燃燒,似乎下一刻自己就要變成灰燼。呼吸進鼻腔的迷霧和濕氣也變得灼熱,我嗅到了硫磺的臭味,燒焦的臭味,分不清到底是什麼被焚燒了,更像是一切都在燃燒。石頭也好,樹木也好,草根也好,藤蔓也好,就連迷霧也變成了在火焰中蒸騰的光暈。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幻覺。我不知道這幻覺是怎麼產生的,也許來自霧氣中的毒素,也許來自我曾被注射的迷|幻|藥“樂園”,也許是這些怪物所擁有的力量。可是它卻如此真實,這簡直就是地獄,地獄的業火在包圍著我。這些來自地獄的怪物,身上充滿了濃鬱的血腥味,仿佛被剝了皮,還遍布著紅黑交加的傷疤。它們就像猴子一樣,一會直立奔跑,一會四肢著地,將這個異常的世界變成了自己的地盤。好吧,我必須承認自己身臨絕境,但是詭異而絕望的戰場,我可經過不止一次!我按下輪椅上的發射機關,“蜂針”如同雨灑一般噴出,怪物們如同泡影一樣變成灰燼或霧氣散落。我操縱輪椅躲閃它們的撲擊,當它們太過接近的時候,我便抽出鐵刀揮砍。不過,即便它們和我近在咫尺,我仍然看不清它們的五官。我已經無法確定輪椅行進的方向,隻知道殺光眼前的一切,逃向任何可以通行的地方。然而,我漸漸發現,無論我殺死了多少,它們的數量似乎都不會有任何減少。我的心臟快要抽搐了,我開始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我的手臂又酸又累,所有的彈藥都已經射光了,那些怪物仍舊不依不饒地追上來。它們攻擊我,又被我殺死,如此反複。它們的攻擊是如此單調,也不學不會如何躲避攻擊。但正是這種前仆後繼的,明明可以全部一擁而上,卻偏偏給人一絲希望的攻擊方式,讓我知道了它們是如此憤怒,這種憤怒、戲耍和不顧一切的氣勢,讓我隻能麻木地揮動雙刀。我很疲倦,想要躺一下。可是我的神智仍舊清醒,不,我不知道自己的神智是否清醒,隻是我還能想一些事情。例如這一切都是幻覺;例如該如何才能擺脫這該死的幻覺。我知道自己還在掙紮,自己沒有放棄。隻要還沒有放棄,還沒有死亡,那麼一切都不會結束。輪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還沒能生出“糟糕了”的感歎,身體就被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在依稀的手電筒光暈中,輪椅不遠處就是一個凹坑。輪椅被打翻後,輪子飛旋著發出嗚嗚的聲音。在這崎嶇的山林之地,現在才被拌倒可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我的頭、肩膀、手肘、大腿、膝蓋等等地方,不是被石擦破,就是被磕出於痕來,總之沒有一處不疼的。一把鐵刀掉在不遠處,另一把沒看到。我的腳早就不聽使喚了,我這個殘廢人隻能掙紮著向前爬,將鐵刀僅僅抓在手中。這一刻,有風聲朝我背上落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揮刀,幾乎落在身上的怪物被攔腰劈斷,整個身體霎時間化作灰燼或煙霧的玩意散開。也許是被我的攻擊震懾住了,也許它們還沒有玩夠,誰知道呢?直到我氣喘籲籲地撐著鐵刀坐直身體,這些怪物也隻是包圍著我,沒有再度發動攻擊。一隻隻綠油油的眼睛盯著我,我毫不畏懼地和它們對視,氣氛一時間沉默而凝滯。很快,我發現它們並非是主動想要停下來,因為它們給人一種遲疑和恐懼的感覺,似乎在畏懼著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周圍的景致又恢複正常了。不再有大火,不再有燃燒,不再有飽受折磨的慘叫,隻剩下呼嘯而過的夜風,浪濤般搖擺的樹林,以及濃鬱的迷霧。我小心翼翼抹了一下鼻尖,除了濃重的濕氣,再沒有嗅到那種血腥和燒焦的氣味。撕破沉寂的是一陣嘶啞的叫聲。——嘎啊,嘎啊,嘎啊。我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可是它出現在這裡,讓我油然感到一種宿命般的不可思議。那是烏鴉的叫聲。翅膀在撲騰,一個全身烏黑的鳥兒落在我頭頂的樹枝上。迷霧中,那個輪廓側著頭,似乎在打量那些怪物們。它的目光所及之處,怪物們仿佛看到了天敵似的,一個接一個後退,一直退入迷霧深處,跳上陰影重重的樹冠,如同來時的倒帶一般,隱入其中再也看不到了。我的身體如同秤砣一樣,重重向後倒去,握刀的手因為太用力了,反而無法鬆開刀柄。我躺在林地中,仰頭看那隻靜靜呆在枝頭的烏鴉。“是你嗎?誇克。”——嘎啊,嘎啊,嘎啊。“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說不清這時的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我隻是用手掩住臉,瘋狂地大笑起來,笑得直咳嗽,好似要將肺都咳出來似的。我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我仰望著天空,夜的寂靜環繞在我身邊,可此時已經沒有了來時的恐怖。我不知道那些怪物到底是什麼來頭,可是我就是覺得,隻要誇克在我的身邊,一切都會萬事大吉。我遍體鱗傷,但這一身都是我摔出來的,那些怪物可沒能在我身上留下點紀念。廢物!它們都是廢物!你能行的,高川!在迷霧籠罩的樹林中,我大聲這麼對自己說。我爬起來,每一寸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在隱隱作痛。我已經沒閒心去掩飾戰鬥的痕跡了,該怎麼就怎麼吧,不過到了白天還得為這一身傷找個借口,沒關係,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將輪椅推起來,嘗試自己爬上輪椅,失敗了兩次後才成功,但如果你認為這是個好開端,那它就是了。真正的男人,在逆境中總有辦法讓自己樂觀地活下去。輪椅沒摔壞,可是電機停下來了,怎麼也啟動不了。我用雙手推著輪子來到大樹下,舉起自己的手臂,烏鴉便撲騰著翅膀落在我的手臂上。啊,我想起好幾個月前,仍然生活在那個城市的日子。從那時候起,我總是帶著它,一起遭遇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好的,有壞的,一些人離開了,一些人在等待,隻有它……以及我的江,始終留在我的身邊。我很高興,我真的十分高興,也覺得自己十分幸運。我對自己這麼說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我好想念過去,好想念那些人:真江、咲夜、白井、森野、席森神父、桃樂絲、瑪索、八景、係色……還有歡樂頌小隊的諸位以及更多的人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推著輪椅朝某個方向前進。儘管,我的未來就如此時的道路一樣迷惘,但是我一點都不失敗,一點都不氣餒。因為現在我不是成功活了下來嗎?儘管滿身狼狽,卻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這樣,就像過去,就像現在,一步步地前進,總有一天……一定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