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黎明來臨,我才找到回去的路。真是不敢相信,我就在這片看起來不算大的樹林中轉了一個晚上。沒有迷霧和黑暗的遮掩,我發現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是地理結構遠沒有那麼複雜。當迷霧散去,第一縷陽光照在我臉上的一刻,我恍如從噩夢中醒來。我不知道那個晚上所經曆的一切是否真實,隻覺得自己一個巨大的被濃霧彌蓋的森林迷宮中,遭遇了那些無窮無儘的怪物。這或許是幻覺,或許是末日的征兆,或許這個封閉病院的確存在一些難以啟齒的醜聞,以至於怨魂索命……我無從分辨,也說不清楚,但是,誇克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身邊,這也許才是我經曆了這個噩夢長夜後最大的收獲吧。我渾身酸疼,不少地方都破了皮,就像在泥潭中打了個滾,無比狼狽。然而,我還得用這雙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推動輪椅,在其他人上工前回到自己的宿舍。真是糟糕的一天,對不對?不過我有預感,更糟糕的事情說不定會接踵而至。我不得不感歎人生就是如此,你做了決定,你預見到可能存在的困難,然後你付之行動,你得到了一些出乎預料的收獲,但有時你仍然會覺得得不償失。其實這無關乎付出和得到的比例,僅僅是你的心情如此,因為你能感到,由你的行動而產生的連鎖事件就像前方的攔路虎。大部分的糟糕心情都來自糟糕的預感,但你卻知道自己不得不去麵對它,所以這就更糟糕了。是的,這僅僅是個開始。我對自己說,你可沒時間去考慮太多,高川,這是你的決定,所以你隻有走下去。去麵對一次次的冒險,一次次的危機,還有那撲朔迷離的事件,不知道會從哪兒蹦出來的怪物,然後麵對不儘如人意的結果。不過,總會有些令人開心的事情,就像現在,誇克就在你的身邊。回到宿舍區時,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晨練,一些認識我的人從我身邊跑過去,又退回來,一副吃驚的表情看著我。“嘿,高川,你怎麼搞的?看你,就像個泥猴子,真是……”他們指著我身上的擦傷,嘖嘖有聲,“你最好去看醫生。”這個口吻仿佛在說,我要看的不止是外科醫生,還有心理醫生,但主要是後者。“我沒事,我很好。”我儘量表現得精神一些,“我想,我最需要的是趕緊洗個熱水澡。”“也許。”他們扯了扯嘴角,聳聳肩跑開了。於是我回到了自己宿舍,這個專供精神病患者居住的樓層可沒有那麼多人會關注我的事情。這樣最好,沒人在我耳邊嘰嘰歪歪,我又不傻,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路過三個女孩的房間時,我朝她們招了招手,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也許是一時心血來潮,但令我驚訝的是,她們同樣朝我招了招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訴說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們仍舊麵無表情,仿佛隻是在複製我的動作一般。我回到房間,在狹窄的浴室中衝了個熱水澡,將身上的傷口清洗乾淨。這個房間裡沒有跌打藥,所以一會還得去阮醫生那裡一趟。將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解決之後,才有空閒睡上一覺。這次的行動不僅遺失了兩把鏟子,先前準備的彈藥也消耗殆儘,加上身體的疲乏,總而言之,我對事情的麻煩性估計得太低了,很明顯,今晚再繼續類似的行動是個好注意。所以我得首先修改自己的計劃表,然後重新準備行動必要的物資。我一直在房間中呆到醫生們的上班時間,除了修改計劃表,羅列所需物資之外,還將這次冒險行動的經驗寫進本子裡,然後給誇克喂了一些麵包屑。誇克不高興地叫了幾聲,它喜歡吃生肉和眼球,不過我對它說:“你不可能隻接受自己喜歡的,我也一樣。”雖然沒有證據能證明它能聽懂,但是我覺得一定沒問題,因為它十分聰明。我打算給它弄個合法的身份,順便用來解釋這一身傷口的由來:我去捉了隻烏鴉。阮醫生仍舊按慣例在大廳上公開課,我強忍疲勞和困意走入她的視線,她果然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並且和之前碰到的人一樣露出吃驚的表情。她猶豫地看了看身前那些或心不在焉或一臉懵懂的病人學生,又看了看我,最終決定暫休這節課,問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麼……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才變成這個樣子?”阮醫生一邊彎腰從櫃子裡找出醫療箱,一邊問道。“嗯……”事到臨頭,我還是說出了自己胡編亂造的理由,“我捉了一隻烏鴉,你知道這對殘疾人來說不是什麼……”還沒說完,阮醫生已經提著醫療箱轉過身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沒好奇地反問:“一隻烏鴉?”“沒錯,一隻烏鴉。”我看了一眼在窗台蹦蹦跳跳的烏鴉誇克,她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嗎?“這不好,高川,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好事。”阮醫生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她讓我脫去外衣,好為我上藥,“聽著,男孩,彆去接觸和烏鴉有關的東西。雖然安德醫生有自己的想法,但身為你的主治醫生,我還是想告誡你,把你房間的那副油畫丟掉。在我看來,它隻會讓你的病情更嚴重。你失憶了,這其實是件好事。”我有些不解地和她對視,我想了又想,最終才意識到她的暗示。“你是說,烏鴉和我的病,以及我的過去,有更深的聯係?”我遲疑著問道,阮醫生銳利的眼神讓我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某個關鍵。“不要好奇。好奇是個不錯的品質,但對你不是。”阮醫生上藥的手用了點力,讓我吃痛地吸了口氣,這就像是個警告,她說:“一個人的失憶,形象點說就是一個輪回,需要的是一個暫新的人生,失去舊的,迎來新的,過去和現在一刀兩斷。”她並指成刀用力切了一下,“男孩,你的新生活中已經再也不需要烏鴉了。”“也就是說,烏鴉代表我的過去?”我聽懂了她的說法。“簡單來說,就是那麼回事。”她直白明了地回答。“我從沒有忘記過去,我的過去一直和它在一起。”我認真地對她說。“它?烏鴉?哪個過去?你說的那個世界末日的故事?”阮醫生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嘴角,“得了吧,安德醫生還沒跟你說嗎?算了……這不是我的事情,也許我不該多嘴。”烏鴉,過去,世界末日的故事?好吧,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阮醫生,安德醫生,要對我說什麼?有什麼是我需要了解的嗎?”我聽得出來,阮醫生知道更多的隱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又一個陷阱,但是,我真的想知道,在這個封閉病院中,他們究竟給我造了個怎樣的身份。儘管,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該配合他們將這出戲演下去,又或者,這是否真的是一出戲。我每天都會告訴自己不要迷失,但我的真實感受在清楚地告訴我,我已經迷失了。但是,無論如何,知道更多的事情並不是一件壞事……也許吧。“這是安德醫生的治療方式,我不讚同,但也不會故意破壞。”阮醫生聳聳肩膀。“這就是所謂的辦公室政治?”我試圖來點刻薄的激將法。“你知道這個名詞?辦公室政治?”阮醫生的表情讓我失望,她隻是有些吃驚,然後笑起來,誇讚道:“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得了吧,這玩意在和電影裡到處都是,說不定十歲的小孩都知道。“好吧,好吧,我認輸。”我舉手投降,盯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但我說的是真的,我捉了一隻烏鴉,一直真真正正的烏鴉。”阮醫生似乎意識到什麼,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你捉了隻烏鴉?”“是的,它就在這裡,我和它就像是朋友一樣。”我同樣認真地回答,“看,它就在那裡。”“哪裡?”阮醫生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誇克卻突然撲騰翅膀飛起來,一路落在辦公桌上。“啊,現在它飛到辦公桌上了。”我說。阮醫生再次將目光轉過去,這一次誇克沒再捉迷藏,可是阮醫生仍舊一副疑惑的表情。“它在哪?”它就在你的眼前,彆裝聾作啞了!我在心裡喊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說出口來。我開始意識到一些事情,一些讓糟糕的事情變得糟糕的事情。空氣在漸漸凝固,半晌後,阮醫生轉過頭來,一臉複雜而嚴肅的表情看著我。“我沒有看到它。”她說,“不過,如果你堅持,我還有個更好的證明方法。”她一邊說著,一邊將牆壁上的半身鏡取下來,然後問我:“它還在辦公桌上嗎?”我知道她想做什麼了,我的口腔中不停在分泌唾液,我的心臟正加速跳動。“是的。”我發覺自己的喉嚨好似脫水般乾澀。阮醫生將鏡子擱在辦公桌的邊緣,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她說:“你現在,能從鏡子裡看到它嗎?”說真的,我突然變得不敢去看那扇鏡子。可是我想知道結果,我想知道真相。我很高興誇克能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它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的一切都沒有了,沒有朋友,沒有力量,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敵人——這個封閉的病院。所以,它沒可能會在這裡,因為它同樣是我的朋友,我的力量。我看向鏡子,那裡隻照出一張蒼白的臉。是的,沒有烏鴉,隻有一個臉色僵硬的少年。我再次看向辦公桌,烏鴉仍舊在書本上踱步,偶爾啄一下封麵,然而,鏡子並沒有照出它的身影。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得件見它。“該死的。”我將頭埋進手掌中,“它是一個幻覺?不,不可能,一定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我喃喃自語,腦海中浮現幾小時前的夜晚,在那片樹林中,是誇克驅走了那些怪物。是的,有一點我沒有說錯,誇克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力量。“它是你的過去!高川。”阮醫生厲聲說了這麼一句,表情卻鬆垮下來,臉上的表情不斷轉換,最後隻是歎了一口氣,“它是你的過去,我該說恭喜嗎?你正在找回自己的過去……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件好事,現在的你,是否能夠接受那種過去。”“我的過去……我想,我知道的自己的過去,和你說的過去是不同的東西。”我固執地盯著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大聲說話。“是的,所以,我不知道,你應該接受的,到底是哪個過去。”阮醫生疲勞著捏了捏鼻梁,說:“我知道,你把我當作敵人,我也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不是你的敵人,我想治好你,讓你回到正常的社會裡。是的,這關乎我的論文,我的事業,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做正確的事情,想幫助像你這樣的孩子……哦,可憐的孩子。”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可我不需要憐憫。“我要走了。”我伸手朝誇克招了招,它立刻飛回我的肩膀上。阮醫生沒有阻止,隻是用一種令人心慌的安靜的眼神盯著我。我好似逃跑一般,用力推著輪椅衝回宿舍。現在,我隻想蒙頭睡個好覺。我將身體用被子卷起來,可是仍然覺得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沒有,意識處在一種朦朧的狀態,思維還在運轉,隻是變得無比遲緩。我能感受到冷風鑽進脖子裡,可是另一方麵卻又記得所有的門窗都已經關死了。寒冷和酸疼的感覺就像是被放大了好幾倍,讓我痛苦輾轉,無法像過去那樣,進入那個深沉的,連自己都感受不到的,一無所有的世界。不一會,有什麼聲音鑽入耳中。起先它還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卻不斷朝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不斷變得清晰。那是一種痛苦的叫喊,有人被折磨,虐待,殘忍地殺害,有人為此恐懼地痛哭,而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我沒有睜開眼睛,我聽到那些聲音,感受到了絕望,可奇怪的是,我對這一切無動於衷。也許,我已經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一個不知從而來的幻象。絕望化作寒風鑽進我的身體,好似有什麼人當頭潑了我一盆涼水。我猛然驚醒過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身邊儘是火焰。房間裡著了火,火舌正攀牆而上,舔拭房頂,唯一沒有波及到的地方就是我所躺的床鋪。哦,床鋪。我呻|吟了一聲,因為我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我的宿舍。這個房間的結構也好,家具也好,跟我改造過的房間根本就是兩回事。而且,我清楚記得自己並沒有睡在床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四周遍布致命的火焰,可我卻感覺不到半分灼熱,反而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那火焰噴吐出來的不是熱風而是寒流。牆麵正在融化,天頂不斷落下石塊,這個房間即將崩潰。我想逃走,可是雙腿完全沒有知覺,我也不覺得自己能爬著通過那燃燒著的大門。好吧,讓我看看有沒有比現在更荒謬的事情吧,我這麼安慰自己。火焰沒有把我燒死,它隻是燒毀了房間,然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巨大的草坪。當我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坐在草坪上了,先前的床鋪和燃燒的屋子,就像夢一樣。不,我知道,現在自己所經曆的,隻是一個夢境罷了。我現在的感覺好了許多,身邊沒有火焰,沒有寒冷,沒有那絕望而痛苦的叫喊,隻有一個溫暖的下午,一個女孩在草叢中拔出一朵野花,朝我招手搖晃。她是如此可愛,純真,簡直就是一切美好的事物的代名詞。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看到她,心中就無比安寧平靜。我沒有喊她,隻是微笑著看她在草坪上奔跑。她就這麼一直向前跑,當她踏出草坪的時候,身影就像泡影一樣,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不由得一陣錯愕,我甚至沒能做出任何挽留她的舉動。不由得我深思,身下毫無征兆地劇烈搖晃起來。仿佛遭遇了一場大地震,草坪不斷開裂,迅速分崩離析,而我則無從反抗地落入地縫中。我一直下墜,直到黑暗完全將我籠罩。在這片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下墜了。隨後,我猛然發覺,自己竟然坐在了輪椅上。我用力推了一下輪子,輪椅開始前進了。我抬起頭,一個光點出現在前方,仿佛在指引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