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在這個時候變得異常安靜,首先充斥在我耳朵中的是暖氣工作的聲音,緊接著,似乎能夠聽到被門窗和玻璃隔開的外界的人聲。漸漸的,哪些是機械聲,哪些是外麵的人聲,我開始分辨不出來了。我的世界沉浮在一片汪洋裡,空中垂落一條瀑布,水下則仿佛有無數的空洞,將這些水鯨吞而去。所有的聲音,就是這汪洋、瀑布和暗流交織在一起。阮醫生的聲音宛如從天邊飄來,顯得模糊不清。之後,她問了我許多問題,我作出回應,然而直到我醒來後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隻是覺得並沒有“過線”。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感覺,你不知道被問了什麼,回答了什麼,但是當你醒來,就會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我以為會立刻做夢,但實際上,在這個過程中,我根本就沒有睡著。一個DO音的響聲,像是鐘聲,又像是鋼琴聲,讓我猛然清醒過來,沒有剛睡醒時的懵懂渾噩,更像是大腦被冷冽的泉水衝刷過一遍,霎時間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完成了?”我問。“完成了。”阮醫生將筆從辦公桌上拾起來,我有些感覺,那個喚醒我的DO音就是這支筆掉在辦公桌上所發出的聲音,“感覺怎麼樣?”我回味了一下當時的感覺,搖搖頭說:“沒什麼感覺,我沒記起任何東西,我被催眠的時候說了什麼嗎?”“有時候是這樣的,記不起來總比被錯誤的記憶欺騙好。”阮醫生說:“我在催眠時問的問題都是隨意的,那些問題的作用是為了引導你更好地進入狀態。所以……”她攤開雙手,“若說你要問我,我問了你什麼問題,我也隻能說都是沒有超過你的心理警戒線的問題。”至此,這一次的診療已經告一段落。“回去後記得吃藥。”阮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接了個電話,看起來她又有新的病人了。於是我打算告辭,然而在我說話之前,卻下意識看向旁邊的玻璃窗。那邊並沒有什麼獨特的東西,然而我卻有種異樣的感覺。大約過了一秒,我正打算轉回頭時,玻璃突然碎裂了,一個黑影打碎玻璃,從外麵飛進來,重重砸在牆壁上,將我和阮醫生都嚇了一大跳。阮醫生整個人如同炸毛一般,持著聽筒僵在原地。電話那邊的聲音安靜了片刻後再度響起,打破氣氛的凝滯,阮醫生連忙說了幾句就掛掉了。我和她齊齊看向掉在地板上的異物,發現那隻是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阮醫生露出驚尤未定的神情,重重走過去,將石頭拾起來。而我則推著輪椅來到被破壞的窗邊,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結果看到一群警衛正在追逐一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弄得一陣雞飛狗跳。那醫生跑得快急了,但是卻和普通人跑步的動作不太一樣,更像是一隻野獸,還不時拾起一顆石頭向身後砸去,亦或者將周圍的東西推倒當作路障。路上不斷有人被他推倒後發出慘叫和咒罵聲,似乎受傷了,東西也散得一地都是。安德醫生氣急敗壞地追在警衛身後,在距離這扇窗戶不遠的地方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不斷喘氣,還斷斷續續地朝警衛們喊“抓住他,抓住他!”,看起來狼狽極了。不過這還沒完,另外一批醫生和警衛陸續趕來,安德醫生開始指揮眾人將受傷者捆起來,放進擔架內送走。這一次可不管你是病人還是正常的工作人員,全都一視同仁,不管是受傷的還是沒受傷的,凡是和那名野獸般的逃跑醫生接觸過的人都被抓起來了。當事人自然拚命掙紮抗議,但是部分動作激烈的人很快就被警衛用電棒擊暈過去,其他人看到示例,不得不老實一點,但是嘴巴仍舊如同機關槍一樣咒罵。“真是無妄之災。”阮醫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他惹了大麻煩。”我說的他,自然指的是安德醫生,“就是這回事?”“不知道,也許吧。”阮醫生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不過臉色很快就沉下來,“也許我現在應該趕緊把積累下來的休假用完。”我能聽出她語氣中濃濃的不安感,看起來這次突發的事件並不簡單。阮醫生知道的似乎也不太多,但她畢竟是這座病院的醫生,既然她同樣感到不安,那我更有理由確信,有某種更大規模異變的正在這座封閉病院中醞釀。“我先回去了。”我對她說。阮醫生從沉思中驚醒,對我點點頭,卻再一次陷入沉思中。我沒有打擾她,自行離開了她的辦公室。在回去的路上,之前的騷亂已經被解決了,相關人士俱已離開。不久人們又聚集起來,驚疑不定地討論適才發生的事情。不過這都是正常人才需要煩惱的事情,對於精神病人來說,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對大多數人的影響並不大,因為他們的病情大都集中在對外界的反應遲鈍和無法集中精神上。當然也有例外的,幾個病人高興雀躍極了,不斷大聲歡呼,還學著安德醫生大叫“抓住他,抓住他!”。此外,我還看到一個病人太過敏感,一臉恐懼的神色擠入綠化帶中。看到這些人,我更加確定了,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精神病。回到宿舍房間後,我習慣性將藥物扔進抽屜裡,繼續鑽研那些關於電子技術的資料。催眠療法雖然沒有喚醒關於男孩“高川”的夢境,但卻釋放了這陣子沉積在我心中的壓力,讓我的頭腦更加清醒,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意外之喜。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將會在竊聽裝置的研究上獲得實質性的進展。很快又到了晚上,當我聽到零時的鐘聲時,睡意突然變濃了,在打哈欠的短短幾秒裡,意識就完全模糊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卻發覺自己完全無法動彈,但仍舊能夠依稀感覺到外界的變化。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鬼壓床的狀態了,本應該不會感到慌張,然而,四周傳來的聲音和感覺卻讓人無法安定下來。很熱,熱氣正不斷升高,烘烤著我的頭發和肌膚,讓我覺得十分口渴。還有一種嗆鼻的味道,以及劈裡啪啦的剝裂聲。外麵有人在叫,在哭喊,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再說些什麼,隻是知道他們在跑,淩亂而驚慌。我的意識霎時間清醒過來,然而睜不開眼睛,四肢也仍舊不聽使喚。我很快就從周圍的動靜中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火災。危機感越來越濃,然而這個時候的我就仿佛是一個困在軀殼中的靈魂,無助而痛苦。起來!快起來!我在軀殼中大聲吼叫。不一會,重重的腳步聲朝這邊響起來,門被人打開了,來人用力搖著我的身體。“阿川,快起來,真江,真江姐姐她……”來人用稚音,一邊哭泣,一邊驚恐地大叫著,是個尚未變聲的女孩。什麼?真江?在我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身體終於睜開了眼睛。我很快就發現了,這具身體不受我的控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我的身體。這個身體的名字同樣叫做“高川”,卻屬於一個比我小上好幾歲的男孩。如今,我就是一個幽靈,被困束在這個同樣叫做“高川”的軀殼裡。我立刻意識到了,自己在做夢,可是這個夢境裡的一切都太過真實了。我能感受到這具男孩身體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燃燒的房間,刺鼻的氣味,不斷有燃燒的木塊和水泥坍塌下來。這個身體撲上前,將喚醒自己的女孩保護在身下,結果脊背被燃燒的木料砸了一下,火燒般痛楚。男孩“高川”推開背上的重物,抱著女孩向外翻滾,火焰被壓滅後,他們來到同樣燃燒著的走廊。他爬起來,一邊將女孩也拉起來,一邊對她說話。我能感覺得到這個身體嘴巴張開,喉嚨在震動,卻聽不到他到底說了些什麼。走廊深入房子的方向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孩子們都在朝外麵跑,男孩推了一下女孩,示意她趕緊出去。我這時認出來了,這個驚慌失措的女孩是“咲夜”。咲夜朝高川大叫了幾句,然而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卻不如之前那樣能夠聽得清楚,唯一比較清晰的隻有“真江”這名字。她試圖將高川往外拉,高川卻執意不肯走,就在這時,走廊通向外側的方向出現了另外五個女孩,其中“係色”被“八景”和“瑪索”兩人攙扶著,顯得十分虛弱。“桃樂絲”則一臉血跡,表情扭曲得嚇人,她穿著睡衣,手上還拿著一把同樣血淋淋的工具刀。她們就這麼盯著爭執不休的高川和咲夜。火焰開始爬上天花板,並逐步吞噬著兩側的牆壁,更深處的房間猛然發生爆炸,破碎的房門伴隨著黑色的濃煙砸在地上。情況是如此危急,然而男孩和女孩們卻仍舊呆在走廊上,讓我不由得大聲咒罵這些蠢貨。然而,無論我多麼心焦,他們都是無法聽到的。就在這時,走廊的樓梯口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全身著火的人影從上麵摔下來。“高川”下意識朝那邊望去,借助他的眼睛,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個大人,雙手從手肘處被人砍斷了,一邊哀嚎著一邊掙紮,宛如惡鬼般朝“高川”這兒爬過來。咲夜抓住高川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緊張得似乎要將高川的手握碎一般,緊接著,從樓梯上方傳來腳步聲。不慌不忙,一步接著一步走下來。全身冒火的斷手大人仿佛聽到了催命的聲音,掙紮和嘶吼變得更加激烈了。呼吸間,人還沒出現,火紅色的衣擺先在樓梯處露出一角。咲夜的反應更加激烈了,她幾乎將高川扯倒在地,將他拖著向後拉。而身後也有腳步聲響起,女孩“桃樂絲”手持工具刀越過咲夜和高川的身邊。下樓的人終於露出全貌,她被一圈濃烈的火光包圍在中間,披頭散發,身上同樣穿著睡衣,一手提著一個小熊布偶的耳朵,一手提著柴刀,宛如從地獄火海中走出的鬼怪。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我記得很清楚,無論是小熊布偶還是柴刀,都是男孩和女孩用偷來的錢買的,那個場景在過去的夢境中曾經出現過。長耳兔布偶是送給桃樂絲的生日禮物,買柴刀則是出於自衛。而現在,擁有它們的,是男孩和女孩們最熟悉的人——真江。“……她發病了……沒救了……”“……跑……快跑……”“……殺了他……真江……來玩……”“……桃樂絲……你喜歡……不給……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斷斷續續的說話,夾雜著瘋狂的笑聲,和殺意十足的嗬斥。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高川”被拖得越來越遠。在燃燒的走廊中,對峙的“真江”和“桃樂絲”之間,大人終於被燒成一塊焦炭,而兩人之間戰鬥卻一觸即發。就在這時,真江和桃樂絲兩人的對話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是你讓阿川在沒有你的世界裡也要好好活著,現在才想主意嗎?”桃樂絲說。“他說過要無論在哪裡都會和我在一起,我愛他,你知道,我愛他。”真江說,“就是死也要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痛苦,隻有阿川才能拯救我,隻有他!我無法再忍耐了,求你,絲,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隻是想和他在一起!嘻嘻,在一起……”“我不會讓你殺死他的,你這個怪物,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桃樂絲說。“我是怪物?是的,怪物。大家都成為怪物的話,一定會更加快樂吧。你也被感染了,桃樂絲,很快就會和我一樣了。變成一個怪物。還有係色、咲夜、八景、瑪索……阿川?”真江歪著頭看過來,片刻後瘋狂大笑起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hurry!hurry!hurry!hurry!hurry!hurry!”在我的耳中,不,在名為“高川”的男孩的耳中,真江的聲音正在變形。瘋狂,邪惡,厚重,不再是女孩的聲音,仿佛萬千的魔鬼在鼓掌,在慶賀,在高吼。伴隨那“hurry!hurry!”的高喊,破碎的天花板擁著火焰將真江的身體吞沒。滾燙的氣浪襲來,所有人都不禁遮住麵孔。然而他們從指縫間望去,卻看到那嬌小的身軀在焚燒中扭曲,五官漸漸在火光融化,變成整塊焦黑的兵俑一般,那“hurry!hurry!”的聲音卻一直沒有落下。直到那焦黑堅硬的軀殼出現一道道的裂痕,仿佛有什麼東西將從內部孕育而出。恐懼和狂氣充斥在走廊上,所有人都開始撤離這片走廊,這座巨大的房子即將塌陷。這一次“高川”再不用咲夜扯著走了,但他仍舊守在隊伍的最後,並從桃樂絲手中奪過那把工具刀。他在將咲夜和桃樂絲推出房子,在自己也準備跨出那道門檻前,有什麼東西搭上了他的肩膀。他轉過視線,我看到了一隻血淋淋的手。“高川”下意識回頭,然而在他回頭之前,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怪物是不會死的,所以,永遠愛我吧。”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高川”扯回燃燒的房子中,眼前,近在咫尺的門框和磚石崩塌下來,將出路完全堵住。在那個自己被不斷後扯的飛逝感中,我終於發出了第一聲叫喊。“真江!”我挺直身體,因為太過用力的緣故,一屁股摔倒在地上。腦後被磕了一下,痛苦立刻讓我清醒過來。眼前的景物已經不再是那條燃燒的走廊,重新變回了工作間。是夢,是的,隻是一場噩夢。我就這麼躺在地上好一會才逐漸回過神來,我聽到自己劇烈的呼吸聲,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膛來。我經曆過那麼多凶險的場景,然而隻有這一次,隻有這一次讓我失聲尖叫。我覺得自己不該恐懼,理論上來說,我所經曆過的大場麵要比這個夢可怕多了,然而那種恐懼的情緒卻瘋狂地占據了我的腦海。我不知道,這是男孩“高川”的恐懼,還是我自己的恐懼。這是“高川”和“真江”的過去嗎?那個叫做“真江”的女孩到底變成了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病能夠讓一個人能夠在火焰中存活下來?不,或許這個夢並非真實的過去。我按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記起阮醫生對我進行催眠治療時說的那些話:催眠後看到的東西很可能是自己偽造出來的假記憶。那個女孩雖然也叫真江,可是她和我所認識的真江不同,是個真正的人類女孩——我把她和你混淆了嗎?江……我撫摸著右眼,那顆眼球伴正隨著心臟輕輕鼓動著。